真田昌幸 · 信之父子小话。
大概没CP。悬疑片。
武田家灭亡的那一天,十六岁的源三郎失去了一样东西。
他活得颠倒,少年时早慧,到了晚年,性格忽然浮现出一层不谙世事,仿佛率先死去的是他的精神力,曾经强迫他扮演精悍沉稳的家督的人都死了,他才终于能稍微歇息,尝试着活成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
那时他方才能够想起,自己的胸腔里究竟是缺少了什么。
五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曾多次迁徙。形骸上的,魂灵上的。从上田到松代,从三成到家康。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信仰到另一个信仰,马不停蹄地断舍离。
他是一个从没弄丢过东西的人。衣服上没有一个线头,人生中没有一个把柄。可是有时他从梦中醒来,不是噩梦,只是白茫茫的梦境忽然跳闸。他睁开眼睛,起初那双不属于猫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在适应黑暗前的几秒内,他猜到是有某个应当运转的东西静悄悄地缺位了。
真田信之逐渐知道那是他十六岁那一年失去的东西。
——豆州,讲讲你父亲吧。
是啊。他想。那是我父亲。
十六岁那年我失去了我父亲,直到如今。
那是春季的傍晚。
丑陋的三日月,干瘪的樱花,狰狞的溪川像一条鳞片鲜艳的毒蛇。
他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母亲、姐弟和妻子,还有一个难民团般的微型军队。
如果把从士兵中随意指名两人,将他们的族谱往上数两辈甚至只数一辈,你将会发现,他们中的一个的父亲杀死了另一个的爷爷,另一个的舅父又与第三人的表亲不共戴天。
那其实不是一个距离他们多远的过去,然而此刻,他们为了生存正相依为命、亲密无间。仿佛一个紧密团结却毫无意义的蚁群,雨水或糖浆都能随时让他们溃不成军。
而他是这个蚁群的领导。
“哥哥,”源次郎突然说,“我饿了。”
源次郎十五岁。如果我们不用源次郎、而是用真田幸村这个名字来称呼他的话,事态可能会更明朗些。不过此刻他尚未获得这个轰轰烈烈的名字,还只是一个肚子饿了要跟自己哥哥求救的普通少年。
其实谁都饿了。可是没人敢说自己饿了。因为人人都知道绝不能引起饿的共鸣,饿是防止苦难决堤的坝,得知饿不能得到救赎的那一刻,就是人精神溃亡的那一刻。
可是源次郎没想那么严重,他总是把事情想得不太严重。他觉得饿了就要说出来,哥哥总会有办法的——哥哥总能从各种绝地里拿出各种办法来,这个他十五岁就知道的道理,后来在他三十三岁又重新知道了一次。
源三郎不得不停下脚步,弟弟的这句话在峡谷中显得震耳欲聋,令他身后的整个蚁群都屏住了呼吸。
源三郎看向母亲。上一个清晨,母亲从化妆盒里拿出了米,那是她在离开新府时倒空了陪嫁的首饰存下来的粮食。源三郎用眼神询问母亲,还有另一个化妆盒吗?
山手殿用垂下眼帘的动作无声地回答了儿子。
他们没有任何粮食了。倘若让他身后的信浓军团知道他们一粒米一颗麦都无法拿出,蚁群将会溃散。
为了活着回到户石城,他不能失去这个最后的防具。
源三郎将清姬拉到身边,不知是冷还是饿,亦或是绝望,他小小的妻子正瑟瑟发抖着。那时清姬还没有成为他实质上的妻子,她在他心中还只是表妹,还是那个在树荫下偷偷看他的小女孩,即使她很漂亮,他也尚未对她燃起丝毫的爱情。
但是源三郎知道,他和清姬之间有婚姻,他对她有丈夫的责任。
“清子,”他低声问,“你怕吗?”
清姬摇了摇头。她自愿走进了源三郎的城府。
这时山谷突然腾起一阵喧嚣,火光从黑黝黝的森林里冒晃出。一阵雷鸣般的人声鼎沸后,他终于看清那是一群以袭击甲州的逃亡者为目标潜伏着的盗贼。
他松开环住清姬腰间的手,握紧了亡主武田胜赖下赐给他的金边太刀。
“够了,源三郎!”
突然,母亲凄哀的哭声从后方传来。
“敌我悬殊,我们就在这里为武田殉葬吧。”
那是母亲的崩溃。这哭声在她的身体里哑了太久,她几乎要被恐惧和绝望变成一座枯老的死火山。源三郎看着面容一贯冷艳自持的母亲如何失去傲慢、一个他敬畏的长辈如何变得很小很小。她的哭声从他的灵魂上倾轧过去,在白雪皑皑的雪原上留下一行污脏的断裂沟渠。
然后他发现,母亲的确还有另外一个化妆盒。
——只是那里面装的不是米,而是决定自绝性命的陪嫁猎刀。
“请您住手!父亲还在等待我们平安归来!”
源三郎抢过母亲手中的猎刀,大声喝道。
“父亲一定在等着我们!诸位,不要放弃希望!”
他整理上铠的绑带,取来十文字枪,骑上胜赖钦赐的甲州黑骏马。将随行的信浓军团分为三个部队,向喧哗声进攻而去。
没有人知道的事实是,他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已经率先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他知道父亲不会出现了。
真田信之将这个故事讲给德川家光听的时候,是约略去了很多情节的。
少年家光不太能想象“没有米吃,只能以泥土和枝叶为生”是什么概念,“这是真的吗?”——他问了很多遍。“然后呢?”——他听得津津有味。最后他忘记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专心听这个老者讲述他闪闪发光的少年冒险。
故事停在他们平安回到户石城的节点上,他将不会告诉他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将不会告诉任何人,还存在一个接下来。
他会把这个“接下来”带进并不遥远的坟墓。
他将不会告诉他,当他们一行人终于回到户石城时,他终于见到了父亲。
“源三郎,源次郎,你们还活着……”
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他看清了父亲深陷的眼窝。
真田昌幸将衣衫褴褛的妻子和子女紧紧地抱在怀里。
无所畏惧的真田昌幸,他深信妻儿和家臣都已经为武田殉葬于新府城,既然新府城已经毁于熊熊烈火,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孤身一人。
他看清了父亲几乎被这样的孤独和绝望击溃。
他还看清了另外一件事。
——他看清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
父亲根本不希望他们活着回来。
他在父亲的眼中读取了这样的信息。
那是母亲和姐弟都忽略了的关键信息,但他看得很清楚。
父亲怀抱着母亲和姐弟,却和他长久地对视着。面对他愕然而质问的视线,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他读取了自己的秘密。
他看穿了这个名为真田昌幸的男人。他把他们当做迎接武田胜赖的筹码,他打算利用他们,打算继续自己的忠诚,更或许,开启自己的野心。
可是他没成功。他在谁也不会来的岩柜城里等待一个被消去的结局,而当他知道这个未来已经不会到来时,他由衷地希望玉石俱焚,他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给他没等来的那个人陪葬。
而这“一切”中,也包括他的妻子儿女。
他看穿了父亲眼中的激烈和绝望,尽管他表现得那么喜悦,但是,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正在死去的动物,他的身体正在跨越一个巨大的不可能。
父亲放弃了他。
无论父亲选择的是什么,父亲都放弃了他们。
是在那一刻,源三郎对父亲的敬畏和依赖突然褪去。
他确切而完整地,失去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英雄。
武田家灭亡后的第四十年,真田家转封松代。
松代城就是山本勘助亲手建造的海津城,说起来,也是和真田家颇有渊源的城。
离开上田这片土地之前,五十六岁的他面对着上田城门前、那块父亲筑城时从户石城搬来的真田石,忽然想起了青年时代的往事。
那时他问父亲,为什么非得搬这块石头不可。
真田昌幸笑了笑:“因为我想你爷爷了。”
他看他的眼神有点取悦,自从那次对视之后,他对儿子一直都有一点取悦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在儿子心中经过一场神秘的裁决后,他们的父子关系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抗震结构,但他对此不作争辩,这取悦也无关挽回,他只是希望他对此保密。
源三郎,或者说真田信之其实依然深爱着父亲。他不是恨他了,只是察觉了他的软弱,以及他彻底失去这软弱的瞬间,因此他于他而言不再是英雄,他走下神坛了,有时,甚至让他怜悯。
他以怜悯的方式,爱着自己曾失去一切的父亲。
直到终于,此刻,他也成了一个失去一切的人。
他凝视了它一会儿,终于,他弯下腰,尝试着把它抱起来。
不是很轻松。但是他还是把它抱起来了。
它的重量在他的身体里一圈一圈地扩散,一圈又一圈,唤醒着连接他骨肉组织之间的苦难。这蛮荒的重力啊,让他的身体失衡,让他的人格也有些倾斜了,他在这块巨石的作用下,突然学会异想天开了。
他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想就这么搬着它一直走到松代城。
他当然没能成功。
不过从那之后,他变得可以做完整的梦了。
十六岁时我失去了我父亲,直到如今。
——但他可以陪伴我度过晚年的梦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