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幸隆+马场信春】
(一)
马场信春深呼吸了一下,不由得拧起了眉毛。
「你这家伙,在做熏香什么的吗?」
「嗯?」
真田幸隆低头凑近自己的袖口,眯眼笑了笑。
「多半是刚刚抄近路,路过桂花林染上的气味吧。」
「味道很大。」
「直接说很香不就好了。」
「甜腻腻的刺鼻气味,我不喜欢。」
马场冰冷冷地瞪着远处的桂花林,铺天盖地灿灿的黄色小花,被他的铁面无私排挤得一文不值。
幸隆毫不介意地扬扬眉毛,细小的皱纹在他唇角堆积起来。
「我可不玩香,那是基佬才玩的东西。」
正说着,武田信玄从他们面前走过,一股香奈儿GrandExtrait的味道。
(二)
「我就说吧。」
真田幸隆不紧不慢地抬抬下巴。
(三)
马场头发剪得很短,胡须却像发菜一样蹭蹭生长。他固定每周一打理一次胡须,导致武田家臣都不买日历,照着马场的胡须去算星期几。
「听说体毛旺盛的人,性欲也很旺盛哦。」
真田幸隆活泼且不怕死地跟着鬼美浓。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对你有兴趣。」
马场停下步伐,恶狠狠地撇向这个怪异的男人。
「你刚把这个踯躅崎馆闹得满城风雨,就一点负罪感也没有吗?!」
真田幸隆把挡在脸前的扇子一点点敛起,只露出一双眼睛。
「别那么大声,口水都飞到我脸上了,真没礼貌。」
马场依然怒视着他。
「虽然起因是我,但真正把踯躅崎馆闹得满城风雨的人,不是您吗?」
幸隆的眼睛饱含着亲切的笑意,但扇子掩住的口唇可能根本没在笑。
「随便拿刀指着别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的刀只指向对御馆样构成威胁的人。」
「原来我这么厉害。」
幸隆眨眨眼睛,像是突然来了什么坏兴致。
「马场殿下,我猜您今年有四十岁了。」
「我二十七。」
「真的假的?比我还小半岁。」
「哼,我还以为你有六千多岁。」
「意思是说,我看上去像永远十八岁的妖精咯?」
幸隆扇子一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谢谢谢谢,我最喜欢别人夸我了~♪」
马场盯着幸隆的脖子看。他尚能准确地重现出昨天自己的刀刃对准的是哪一个点,当时若多用几分力,直接割开他的喉管,就没今天这一通糟心的对话了——后来,他将总是后悔这个。
马场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人今天就能这样冲自己笑了。尽管他怎么也无法喜欢这笑,轻飘飘的,浸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傲慢。
(四)
「怎么又是你。」
「我才想说呢,怎么总是马场殿下。」
武田晴信的想法很好琢磨。他肯定是觉得,两个人总是待在一起,不管起初关系如何对立、多么冷淡,时间一久,渐渐就会培养出默契来。然而海豹和企鹅放在一起,不管待上多久,最终也只能是猎杀与被猎杀的关系,
「而且海豹吃掉企鹅前还会奸尸。」
真田幸隆嘟哝着,失望很明显地停在脸上。
「总是和马场殿下搭档,身心都会疲惫不堪的。」
「你有什么可疲惫的?!我才疲惫呢!」
马场怒吼道。腰间的佩刀一阵咯啦作响。
「如此良夜,我想和勘助一起共度的说……。」
「闭嘴!」
军帐里陷入泥沼般的沉默。马场把算盘拨弄得哗啦作响,幸隆背对着他,好像在画地图一类的东西。
「马场殿下。」
「……」
「喂~ 喂~」
「……」马场的眉毛不自然地动了动。
幸隆像唱歌一样轻快地继续呼唤。
「性欲旺盛的马场殿下呀~」
「干什么?!?!」
马场忍无可忍地摔开算盘,再次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我的性欲一点也不旺盛!!」
「哦。」
幸隆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处境。
「性冷淡的马场殿下,我有一事想请你赐教。」
「妈的我真想一刀捅死你!!!」
「对不起。」
幸隆颇为真诚地说,但很快马场就明白他是在为别的事情道歉。
「不止一件,我想问你的事情数也数不清。」
「你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之前也说过吧,对你有兴趣呀。」
幸隆自来卷的长发随着他研墨的动作晃来晃去,看上去像春分的桑树叶子,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人都会对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产生兴趣的,所以我想再多知道一些马场殿下的事情。」
「你把我看作是你的档案吗?」
「我喜欢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马场盯着账本上的圆圈,有点想不起来刚刚算到哪了。
「马场殿下生气的时候就会发怒,慌乱的时候就会瞪大眼睛,压抑杀意的时候喉结像个暴风雨中的核桃,紧张的时候鼻子会不自然地抽动。高兴的时候……不知道啊,你好像没对我高兴过吧。」
真田幸隆的嗓音总给人一种不落窠臼的高扬感,但从渴望利益的角度上讲,他其实比最卑微的人都更流俗。
「马场殿下的表情就像一只野兽,你总是管不好它,任它顺着你的情绪抛头露面,张牙舞爪。」
「而你的表情都是做出来的。」马场毫不留情地回击道。
「是啊,管好自己的情绪和软肋,就是我的生存法则。」
幸隆不再说话了。他的笔梢流利起来,马场的算盘也重新打起来了。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帐外,月亮已经快消失不见了。
(五)
「所以仅仅是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算珠的撞击声中。
(六)
真田幸隆说马场信春像一种酷热无风的天气。
他总是擅自像打扮洋娃娃一样给他弄上特别虚华的修饰,然后等着看他控制不了的那猛兽附在他脸上,一阵一阵地撒野、咆哮。
不过这次他好像没有说谎。
他真的很中意那不经打磨的天然的愤怒。
「马场你每次都对真田大人认真地发脾气,连我都觉得可爱了。」
始作俑者武田晴信事不关己地评价道。
「谁都看出来真田大人喜欢逗马场前辈玩啊。」
春日虎纲笑嘻嘻地说。
「马场前辈对我们这些后辈都很耐心很体贴,唯独在真田大人面前总是气呼呼的。」
后来连山县昌景都察觉到了。
山县昌景都察觉到了意味着全世界都知道了,因为他是全武田倒数第二的笨蛋。
而倒数第一的武田胜赖现在还没出生。
(七)
「你看,是这样的道理。」
「有一部分人喜欢狗,另一部分人喜欢猫。」
「而我喜欢马场殿下。」
真田幸隆稍微解释了一下,看热闹的人就自讨无趣地散了。
(八)
并肩作战了这么些年,马场信春仍不觉得真田幸隆是什么好人。
他总梦见战场杀意酣热时,幸隆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梦做得特别真实,能闻见血味,糖浆一样从刀口泊泊地流。
不过其实鬼美浓没受过伤,连鼻血都没流过。
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血是什么气味。
(九)
直到他第一次闻见并非敌军的血,场景人物竟然都一一应验。
战场,他,真田幸隆,背后的伤口,糖浆一样泊泊的血。
只不过真实发生的是,真田幸隆在战场上帮他挡了一刀。
(十)
后来真田幸隆解释,挡刀原因不是战友情,而是强迫症。
「你在我面前打破无伤状态,我可能一辈子都睡不好。」
幸隆用网游刷本被集火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马场闷着声不说话。
「干嘛不说话?你可别觉得欠我的啊。」
马场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真田幸隆惊讶地睁大眼睛。
两个半辈子互相嫌弃的人陷入了一种还算温馨的尴尬。
(十一)
马场确实心中有愧,但挡刀其实是次要的。
他是看见了绝对不能看见的东西。
那一刀挡得不深不浅,不致命,却够血惊险地流上一阵的。没受过伤的马场极度缺乏医疗知识,只能对着甲胄上那个窟窿,包饺子一样胡乱捆上,等着医疗队来处理。
他瞪着昏睡过去的真田幸隆,一时间没了主意。可以的话他想现在就回去战场、徒手拧断那个下刀的敌军的脖子,可是又不能真这么做。
马场想不通这源源不断的血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流的,为什么能把他的脸流得这么苍白。他有点懊恼,也感到困惑,他想如果真田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办,虽然他总是念叨着要他死,念叨了二十多年,还自己动手操作过,可他没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哪有这么可恶的男人?拿自己的死让他这辈子不安分。
这时他真切地听见从他喉咙里滚动出来的、细细碎碎的句子。
那音节与他的意识无关——那音节终于与他的意识无关了。真田幸隆是要精打细算地过好这一生的,笑容满面地走在刀尖上,每一个表情都用心编辑,每一句语言都仔细反刍。
他不允许意外的发生,因为意外会把他打回本来面目,打回那个被刀捅一下就会昏迷不醒的血肉之躯,打回软弱的生命。
他得强大地活着才行。
可是马场听见了。
他听清楚那个句子了。他听清楚真田幸隆体内的那个怪兽在咆哮些什么了。他窥看了他的秘密。
「勘助……」
后面的半句,他可能说了「不要死」,也可能说了「别离开我」。马场走神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丑陋的泪痕从他的眼角上爬过。
强大的缺口。
马场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用拇指接下了那罪证般的盐分。
他无意识地想起川中岛五次合战后,真田幸隆照常运作的脸。喜怒哀乐的比例还和原来一样,像一道做娴熟了的料理。那时他和很多人一样,觉得真田是个强大到可怕的人,好像再哀痛的难关,都只需要轻松地褪一层皮,然后太阳照常升起。
他觉得很痛心。
(十二)
真田幸隆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看到自己的庭院像是有松鼠来过了。
甜瓜、苹果、蜜柑和葡萄,整整齐齐地埋在雪里。
按照大小顺序一字排开的,果味的圆形。
如此眷顾自己强迫症的松鼠,全世界大概只有一只。
虽然没那么可爱就是了。
(十三)
马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起初是想远离真田幸隆的,动物抗拒危险的本能让他希望越远越好,却阴差阳错之下越走越近。
一个没留神,真田信纲被遍进他的突击队了。
两个没留神,真田昌辉开始在他的办公室暑期兼职。
三个没留神,真田源五郎成了他的研究生。
四个没留神,真田信尹直接做了他的女婿。
「妈的哪有那么多没留神?!你是用筛子留神吗?!」
那段时间马场的妻子总看见丈夫在墙上自责猛磕。
她还以为是一种新的健身方式。
(十四)
「我叫橘子,今天起就是源次郎的妻子了,请多指教!」
马场盯着小女儿,看她用冰糖一样清脆的声音叫「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对着真田幸隆。
「真是个小美人啊,长得不像你爸真是太好了。」
幸隆慈爱地摸摸儿媳妇的头,橘子的周围立马绽放出小小的花朵。
「哎嘿嘿,被父亲大人夸奖了!」
幸隆侧过身,对着马场碳一样黑的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样一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哦。」
马场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太过真实的噩梦。
「马场殿下以后过年要给我压岁钱才行~♪」
「凭什么给你压岁钱啊?!你比我还大半岁!!」
幸隆砸了一下嘴,发出明晃晃的啧声。
「没办法,那只好我给你压岁钱了。」
马场无声地翻翻眼睛。
「六文钱而已,给也懒得要。」
(十五)
马场橘子嫁给真田信尹那一年,真田幸隆已经从前线上退役两年。
马场鬼美浓仍不服老地活跃在前线。
(十六)
那咸味至今可能仍停驻在他右手的大拇指上。
(十七)
马场啐了一口血沫,他六十一岁,终于闻到自己血的味道了。
和敌军的没什么区别——那是当然的。
炮火的声音倾碾过来,山县昌景带兵突破中央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前的事了,本阵仍没有传来要求马场所在的右翼部队发动总攻的命令。
马场确信山县一定是战死了。
「马场殿下!我军已无力再战!」
暴烈的日光和硝烟中,传来真田昌辉的声音。
「为了给胜赖大人的撤退争取时间,我兄弟决定进行最后的突击!」
马场眯起眼睛,真田信纲、昌辉兄弟正视死如归地站在他面前。
「请马场殿下保持兵力,先行撤离!」
穴山梅雪队的突然逃脱,使得马场和真田队失去了补给和救援线。在注定无法生还的绝境下,真田兄弟选择转攻为守,殊死一战。
「啊啊。」
马场笑了笑,用力拍了拍这对年轻兄弟的肩膀。
「——地狱见。」
马场望着真田兄弟的背影,一种歉疚涌上他的心头。
(抱歉啊……真田。)
(让你的儿子死在我前面了。)
其实他可以感到抱歉的对象还有很多。信玄也好,胜赖也罢,亦或并肩作战的老战友内藤或高坂、以及已经成为彼世之人的山县……然而不知为何,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跟这战场毫无关系的真田幸隆。
这是在他死后,他第一次想起他。
他在听闻真田幸隆去世的消息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日渐服老,他服老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那些见证他老去的老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过世了。他不得不服。
可是他必须承认的是,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随着真田幸隆的死而消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恢弘如一个时代的死,也可能只是拇指上的咸味静悄悄地褪去了。
那时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为他献上哀悼了。
他这才完完全全地、真正服了自己的老。
长篠合战,武田军下达全军撤退的指令后,马场鬼美浓以只剩下不到30人的小队,仍在殊死搏斗中拖延了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全身被流弹射中、从爱马上坠下来时,这位老将才隐约嗅到——在浓厚的血腥味中,扑面而来的桂花林的味道。
时值五月,设乐原边上的四季桂花期正好。
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能承认它很动人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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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清空草稿箱。CP还是啄攻吧。但由于助哥只有姓名出境就不打TAG上了。我觉得很对不起助哥,毕竟马场前辈也算是助哥的翅膀。
但我怎么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政宗殿
可能这种感觉类似于“你偷马云五百万没什么感觉,但你偷乞丐五毛钱就愧疚得不行”我们助哥有个后宫多不容易
真田家优良传统——有情人终成亲家。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确定,朋友比情人更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