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左京大夫阁下:
见字如面,展信佳。
话虽如此,我们可能早就见过面了,也可能永远都不会见面,两者皆未可知。也许这封信也会淹没在垃圾邮件中永不见天日,或者被谁家的忍者错认成目标夺走,甚至在它送达之前您就不幸暴毙,时值战国乱世,这些情况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因此要事先道一声抱歉,见字如面和展信佳都是骗人的,我每天呼吸的空气中,氧气占21%,稀有气体不到1%,谎言则占据了剩下的全部。这点还请您多加担待。
不过,左京大夫阁下,唐突来信的并非是我,而是您。
大约十天以前,我收到了您的,与其说来信,不如说更像是小广告的东西。信上您说,期盼已久的贵公子诞生于初秋,希望与全日本分享您的喜悦。
首先出于礼节,要为贵公子的诞生道一声恭喜。
其次,真没想到「希望与全日本分享我的喜悦」竟然不是一个比喻。恕我直言,您竟然真的干出给全日本寄小广告这种蠢事。真是荒谬之至。原来这世上真的存在比我的幼驯染知略更低的人。即使是全知全能披星戴月的我,也不得不抽出宝贵的时间,为此事深感牵心。
虽然满足好奇心是我的需求,但引发我好奇心的是您。如同肇事的马车夫,您应当承担喂饱我好奇心的义务。因此我选择了邮费货到付款的支付方式,这合情合理,并不是因为我很穷,我一点也不穷,每晚都梦到和佐渡金山一起嬉戏什么的也绝无此事。
况且,我认为全日本范围投递小广告的您应该不缺钱才是。不情之举,望见谅。
等候您的回信。
武藤喜兵卫尉 敬上
武藤喜兵卫尉殿下:
您好!很荣幸收到您的来信!
我真的很高兴!尽管寄出了很多充满喜悦的信笺,真正回信的却只有您一位。
或许就如同您所说,时值战国乱世,发生各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或许只有您确实收到了我的信,也或许只有您动笔回了我的信,更或许很多人都回信了——我却只收到了您的那一封。
总之,这令我不得不感受到一些类似于命运的成分。
的确如您所说,我为了将喜得贵子(请问可以自己说自己喜得贵子吗?我不太清楚)的喜悦传达给全日本,委托黑调查了全日本有公子诞生的大名,并一一发去祝福。
我的嫡长子诞生于永禄十年,还有许许多多的公子也诞生在这一年,若能有幸共享福分,再没有比这个更加温馨的事了。
令我稍感不解的是,我看到您的地址一栏写着甲斐踯躅崎馆。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应该只给踯躅崎馆寄去了一封贺信,对方是上月诞生于永禄十年末的武田信玄公之孙,武田信胜殿下。
敢问您就是那位武田信胜殿下的父亲吗?
又或许,莫非您为了避嫌,使用了笔名和我通信?您真是一位细心的大人。
无论如何,静候您的回信。
另:请不必介意邮费,再多说些您的事情吧。
伊达左京大夫
伊达左京大夫阁下:
见字如面,展信佳。
请先别妄言命运,试着将事情考虑得更单纯些如何。
恕我以为,只是根本没人愿意搭理您而已。据我所知,就有一个离我很近的人也收到了您的来信,他当着我的面,拆都没拆就扔进了马的饲料中。请允许我代他献上最诚挚的歉意。
是的,我说谎了。但在上一封信的最开始,我就告诉过您,谎言是我的本分。我根本未曾收到过您的任何来信,我只是捡到了它而已。
我的友人——也就是您提到的武田信玄之子、武田信胜的父亲——才是您寄往甲斐的贺信的唯一收信人。前文已表,他当着我的面将这封信当做垃圾邮件扔进了马的饲料中,我判断它会阻碍马的消化,不得已之下,才将其捡拾起来。
而令我产生翻阅他人信件这样恶劣兴趣的,是诞于您笔下的过于缺乏魅力的说辞。将「喜得贵子」描述成「我老婆生啦!ヽ(✿゚▽゚)ノ」这般拙劣文笔,没人愿意拆开看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虽无耻,却不至于厚颜无耻。我之所以胆敢冒名回复您的信件,其实是因为,犬子也诞生于今年初春。我完全符合您所要求的收信人条件——永禄十年喜添家丁的父亲。或许,这才更像是您口中所述的命运吧。
另:不能自己说自己喜得贵子。阁下连最基本的自谦语都不会用吗?真令人大开眼界。
再另:关于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正在以成为武田的军师为毕生目标,日益精进。
等候您的回信。
武藤喜兵卫尉 敬上
武藤喜兵卫尉殿下:
前上一函,谅达雅鉴。
↑怎么样,这是我现学现卖的,还算是很尊敬的语言吧!为了不被甲国重臣嘲笑我奥羽之地蛮夷鲁莽、不懂礼数,我可是好好地学习了一番呢。
言归正传。得闻您也喜得犬子,深感您我渊源深厚。麟儿名为梵天丸,是我与夫人之间第一个孩子。我和夫人度过蜜月时光时,曾与一位羽黑山行者相逢。此人预言说,夫人定会为我产下一位文武双全、忠孝两兼的男孩。这个孩子是神僧万海上人投胎转世。阿义怀胎十月,为我诞下梵天丸,我一定会负起身为父亲的责任,将他培养成独一无二的盖世豪杰。
我虽已二十四岁,却是初为人父。从武藤殿下犀利睿智的措辞中,不难猜测您的阅历应在我之上。您的犬子是否也是您第一个孩子呢?
还劳您在这方面多多指教,不胜感激。
另:军师啊!那可真是了不起的志向!说到军师,令我想起多年以前,我的祖父也曾接待过一位自称宇佐美的少年军师,听说此人后来前往了甲越之地,后话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不知是否和武藤殿下的志愿有什么关系呢。
静候您的回信。
伊达左京大夫
伊达左京大夫阁下:
见字如面,展信佳。
首先我必须告诉您的是,犬子是自谦,贵子是尊他。
例句:今天您在我家遇到的正是犬子。(犬子=自己的儿子)
例句:祝您早生贵子!(贵子=对方的儿子)
请不要进行“自谦不就是尊他吗?”这种有辱您国籍的诡辩。希望您自觉大声朗读三遍,日夜以习,争取洗刷脑中二十四年来淤积的一片浆糊。
其次,必须遗憾地告知您,我今年二十一岁。比您还要年轻三岁。我们之间悬殊的也并非阅历,而是智商。不过有一点您猜的没错,犬子弁丸是我和家内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一姐一兄,分别出生于前年和大前年。
贵公子的传奇故事我记下了,但内心只空有一片冷漠。我觉得你们活得很封建,给孩子安上五花八门的离谱传说,非要孩子出人头地不可。我不希望我的子女是什么僧什么神的转世,我没有见过什么僧什么神,不知道那都是些何方神圣,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孩子秃头。唯愿他们都成为触手可及的尘世中的存在。
也想听听您的高见。
等候您的回信。
另:关于您信中提到的宇佐美,我也听说过一个名为宇佐美的传奇人物。此人和家父、以及构筑我志愿的那个男人颇有一段渊源。不过应该不会如此巧合,没想到宇佐美竟是如此常见的姓氏。
武藤喜兵卫尉 敬上
武藤喜兵卫尉殿下:
久疏问候,实在甚以为怀。
距离上一封回信已经过去了三年有余,实在非常抱歉,希望您还没有忘记我。
三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我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也无暇顾及与您的书信往来。请允许我再次道歉,若您不愿再与我这等薄情寡义之人来往,也是理所当然。实在万分抱歉。
您上次来信时,说您年方二十有一,掐指一算,您也到了我当时给您写信的二十四岁。或许不值一提的是,您与我夫人同龄呢!从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上,尤感我们两家的缘分匪浅。
或许就如您所说,将为父母的期待单方面地加在孩子的身上,是一种毫无悲悯毫无感性的自私行为。我愿意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却怎么也想不到,承担这代价的却是我的爱子梵天丸。
所幸梵天丸在绝症中逃过一劫,却失去了一只右目。我与夫人各自自责,却也各自逃避。我身为一国之主,不能在家臣和夫人面前展露哀恸、沮丧与不安。只能写信一吐衷肠,若您感到麻烦或不快,请烧毁此信,当做没有看见也好。
无论如何,还是静候您的回信。
伊达左京大夫
伊达左京大夫阁下:
见字如面,展信佳。
首先我必须提醒您,和您夫人同龄一事并不能使我感到丝毫的开心,希望您精心管理自己的浆糊脑,别把这么尴尬的事到处去乱说了。
其次,对于贵公子身上发生的不幸,我深表遗憾。遗憾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因此我很少表露,希望您能收下我无价值却限量提供的真诚遗憾。
我想从遍布谎言的客套措辞中,抽出一句肺腑之言馈赠于您。这世间有无数双目健全之人,其昏聩残盲的程度却与眼睛无关。健全者多半失明,失明的人,反而能将这浑浊的世间看得更透彻也未可知。
我也应该向您致歉。距离您上一封信,我的回信又拖延了将近一年时间。一年前,您提笔写信给我的时候,我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中,经历了从未想过的绝境,不得已之下,只得将回信的计划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想必您理应有所耳闻。武田的山倒了,甲斐之地更换了主人。信玄公之伟岸,从冉冉日升的烈日,化为暗影憧憧的目障。继承武田家的,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
在被信玄公死讯深重击溃的人们看来,他既不合理,也不合法。他不是被推向了一国之君的宝座,而是被推入了一个暗不见底的深渊。
我从未感到这样的压力,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甚至保护不了自己所爱的人。我痛恨无能的自己,只能看着独一无二的挚友被舆论一点点削弱,听着他被质疑声约分成无可救药的零。
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消极妄言,无望您的谅解。我已经做好了再不能收到您回信的心理准备,愿贵公子前途锦绣,伊达家武运昌隆。
仍等候您的回信。
武藤喜兵卫尉 敬上
武藤喜兵卫尉殿下:
喜接来函,欣慰无量。
在我已经深信永生都不会接到您的回信时,却收到了您的鼓励。由衷之情,无以言表。
我很高兴能听到您诉说烦恼,不,说高兴也许不甚合适。我出身严寒之地,字里行间不乏田舍愚言,武藤殿下能不计前嫌地与我书信往来,实在不胜感激。
武田一事我早有耳闻。虽然相隔甚远,但在织田家势力日益壮大的如今,武藤殿下身为武田家重臣,我身为伊达家当主,想必我们面议政事的日子也并不遥远了。
蒙您吉言,梵天丸已经摆脱了失去右眼的阴影。如今,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位极为优秀的近侍,以及一位非常可靠的玩伴,得此良师益友,想必他的人生之路会更加光明坦荡。
虽然这并不是武藤殿下的功劳,但在冥冥之中,我感到武藤殿下赐给我的力量。这力量跨越了时间空间,化为薄纸墨字抵达我的手中。闻您鼓励,如闻金石良言。我虽口拙舌笨,却也希望能将我的祝福传达到您那里,您如此睿智鸿才,想必能克服一切困境。
虽然我从未见过您本尊,却莫名地对您有这样的信任。自大之处,还望宽厚。
希望我的信送达之际,您已经克服了心障,能够继续守护您最重要的君主。
静候您的朗报。
伊达左京大夫
武藤喜兵卫尉殿下:
展信佳。
我本以为自己口拙舌笨,什么地方触怒了您,才久久没有回信。苦苦等待,仍无回音。实在念您近况如何,便委托家臣前往信浓,打探您的音讯。
不料得到的消息竟是,名为武藤的武田重臣,早已在五年前三方原合战中英勇战死。
闻此噩耗,我翻出您上一封的来信,时间正是五年以前。想不到那竟是您最后一封信,在我欣喜若狂回信的瞬间,您却早已不在人世了。每每想到这点,我就心如刀绞,辗转难眠,唯独没有眼泪。
武藤殿下,请恕我不能为您流泪。我甚至无法勾勒出您的音容笑貌,不知道您生前是个怎样的人,我所知道的,只有曾有幸窥见一角的,您的聪颖睿智,以及您强大的人格力量,您真心实意的祝愿,和您温柔悲悯的烦恼。
我明知道您已经不可能收到这一封来信了,却忍不住写下了它。明知道您不可能亲自拆开这一封信了,却自欺欺人地写下了“展信佳”。或许就如您所说,这不是命运——没有这么虎头蛇尾的命运,您我之间的不到十封信笺,是无数错误淤积的产物。
尽管如此,我却不想承认它是错误。我相信未来是光芒万丈的,如同我相信靠谎言为生的您,也有着温柔的肺腑和真实的软弱。
武藤殿下,这人世间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糟糕,至少它不会一直糟糕下去。我的爱子梵天丸,有朝一日会将它改变成新的太平盛世,可能的话,希望是与您的儿子一起。
相信您的儿子会以您为荣。就如同我以梵天丸为荣一样。
愿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有缘重逢于另一世。
伊达左京大夫
伊达辉宗阁下:
这将是我对您的最后一个谎言了。
尽管这谎言的缔造者不是我,而是您那位办事不周的家臣。可笑的是,这世间真实发生的——并非是您收到了我的死讯,相反,是我在您最后一封回信的八年后,收到了您的死讯。
看着您最后一封信中藏不住的、身为人父的自豪,我不无遗憾地想,八年前的您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自己是葬身于爱子梵天丸之手。
我不由得思考着,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停止呼吸的呢。
错愕吗,绝望吗,亦或是幸福吗。
您错了。您至死都相信的好世道永不会来。人世间比我们想象得更加糟糕,而且它会永远糟糕下去。榨干一个又一个幸福的人,葬送一个又一个温柔的人,留下的都是些死有余辜的恶人。恶人更恶,歹人更歹,世间才会更加顺利地运转下去。
辉宗殿下,您是个温柔的好老人。不光是甚至没能和您有上一面之缘的我,很多人都这么说。配得上您的,唯有宁静安逸的永恒之死。而不是散发着恶臭的、日益蠕动的生。
四郎死后不到一年时间,我又找到了许许多多能牵动我内心的事情,我的家族,我的领土,我为四郎和武田以外的事情,又能发至内心地欢笑了。我已经能在很多个瞬间,彻底忘记四郎的惨死,能安稳地睡去,能不加掩饰地苟且偷生,我很快融入了那巨大的恶,并如鱼得水。
我以为自己曾刻骨铭心的事物,输给了我的本能。只要换一幅骨骼,换一颗心,就能作为一个新的人重新运转。
我憎恨这个容不下我曾深爱过的人们的黑暗时代。
我更加憎恨的是,与这个时代日益为伍的我自己。
您的信件不曾送达,是因为收信人的名字成空。
这世间再没有武藤喜兵卫了。你那位家臣打听到的,在三方原合战中战死的武田家重臣武藤,是我的养父。武藤喜兵卫是我养父生前给我取的名字。遗憾的是,这个名字和那层灵魂都在我的身体上未能长久。
辉宗殿下,您说愿我们在不久之后的将来,能够有缘重逢于另一世。
我想我们永不会相见了。
您会永眠极乐,而我注定堕入修罗。
真田昌幸 敬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