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八)

【五四       真田昌幸×武田胜赖】

 

五十三岁的真田昌幸过得很好。

岁月将他刚傲的三白眼洗去,眼睛里的黑色逐年沉淀下来,看上去衰竭宜人。

归顺丰臣后,他愈发需要这样一双毫无攻击性的、笑吟吟的无害双眼。他还学会了跳梁小丑式的诙谐,学会把自己的精神洁癖掰开揉碎,黏上甜甜的金箔,他圆滑逐流。

他适应了这个更鼓励无赖生存的太平盛世,这是真田昌幸的拟态。

五十三岁的真田昌幸过得很好,每一个根除信仰而生存的人都可以轻易过得很好。那时曾经称呼他为“源五郎”的人们都已经死了,源五郎的概念因而消亡。一层失去代偿能力的灵魂,像稚拙的橘皮一样被剥去。

那么,倘若他没有在给石田三成的书信上露出马脚的话,我们应当认为他过得真的是很好了。

或许不该称之马脚,毕竟信件双方都没有察觉到它是一个失误。石田三成在读信时,判断它隶属于真田昌幸一贯的自嘲;真田昌幸在写信时,急于陈述另外一些事实,那个怪异的动词就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笔尖流出来了——他密不透风的潜意识竟然没有约束住它。

那封泄露了真田昌幸毕生机密的信件,是在真田昌幸接到石田三成举兵的消息后撰写的。具体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

昌幸写信的目的有二,首先是向三成问责,为何如此重大之事跳过了与他协商的步骤;其次,他巧妙地模糊了真田家是否将会追随西军的真意,反而向三成提出了一个趁人之危的利益条件。

他以一种用力过度的轻描淡写下笔,陈述了一个想要回到甲信两州的野望。

发现了吗?——他说“回到”。

而在八月六日石田三成的回信中,这个笔误已经被更正成了“夺取”。三成早就知道,真正能够羁绊住这个朝秦暮楚的小领主的东西,绝非空口虚舌的太阁之恩。因此他做出了情非得已的让步,同意昌幸可以在拦截德川大军之余,凭借自己的力量“夺取”甲信两州,并认可其为真田的领地——他开出了一张分量十足的空头支票。

五十三岁的真田昌幸仍没有察觉到,正是这个用错的动词出卖了他。它是一个死角深处的隐秘破绽,如同一记无色无嗅的自我报复。它暴露出他貌似已经苦尽甘来的人生,实则仍是一场漫长的服刑。

可他想要“回到”的岂止是甲信两州。

或许他真正想要回到的,是更加抽象、更加遥远、更加无望实现的——无限倒退的过去式。

 

武田军短滞在凤来寺时,正好是梅雨时节的开端。

这是天正三年的四月二十一日,八岳峰顶的积雪刚刚开始融化。雨很深冷,空气散发着一种薄荷的苦味。在赤备军团的甲胄边缘晕出亮晶晶的光刺,远远看去,仿佛一大群深杨梅色的仙人掌。

武田胜赖率领一万五千士兵出阵,攻略目标是被称为境目的长篠城。

刚刚创造了武田家最大版图的胜赖,正不知疲倦和危险地燃烧猛进。甲斐是个极度消耗的国度,资源贫瘠,势路难走。因此,进攻是壮大国力甚至维持国力的唯一方法。在四周只剩劲敌、且敌人日益强大的如今,含蓄静养的战略等同于安乐死。

纵观地图,武田攻略下高天神城后,倘若乘势攻下长篠城,即可构建一个完整的边防体系。一旦这样的版图完成,就有相当大的把握能够处于优位。

换言之,长篠城对于武田而言,是与织德联军完备决战的最后一块拼图。

宿将们身着红、绀、白三色的甲胄,在一片灰绿萌黄中显得格外鲜亮。

军团最前方的马场鬼美浓保持着冷峻威严的面孔。他发髻雪白,浑身上下没有一道战伤,唯有额头上的深壑,仿佛岁月留下的刀口。

源五郎注视着鬼美浓的背影,想起出阵前的祭灵会上这位老将发出的哭声。

鬼美浓如同一头被砸碎所有牙齿的衰老的虎,从干瘪的口腔里扯出一串嘶哑的呜咽。凄切至此的百兽之王,十几岁就无师自通了征伐江山,六十一岁了却还在摸索怎么哭。他将自己的强悍之最和软弱之最都奉献给了亡主——他不能再为他打仗了,至少还能为他哭。

源五郎有个飘飘然的念头。他想或许四十年后,他也将这样跪在胜赖的灵堂前,也发出这样一串不成体统的破损呜咽,让那些年轻的武士去奇疑,这阴狯的老将怎么哭得这么拙劣?

但他马上驳回了自己。胜赖的葬礼信胜必定在场吧?如此一来源三郎和源次郎肯定也在。他绝对不能在儿子面前上演这么丢人的一幕,这是原则问题。

他转念觉得自己应该是站在高坂昌信那个位置,用清澈无皱的嗓音念长长的经文,使自己深信永眠的爱人已经成为了神明,正安享着人世间没有的幸福。但他马上再次驳回了自己——这代入很不恰当,毕竟高坂昌信是个受。

而武田胜赖听后只感到难以置信。

“你在我爸的葬仪上思考高坂大人是不是受的问题?!”

“四郎,那不是重点。”那就是重点。

“所以呢?”胜赖气得团团转,“你打算在我的葬礼上贡献什么才艺?”

“我决定还是不要去了。”

“好,那你就不要来了,拜托你千万别来!”

“我没时间去哭丧念佛,我得赶紧追上你才行。”

源五郎的声音有条不紊,显得很有逻辑,其实完全没有。

“神的悲喜很难懂,所以我更想给你尘世间有的幸福。”

 

倘若时间能且只能倒流一次的话,源五郎会选择改写他说这句话的那一刻。

他想要告诉当初的自己,别这样说。不要许诺办不到的事,不要试图挑战胜赖命运的因果。有些因果是无法打破的,它有它的内在秩序。它比你强大,你以为自己打破它了、改写它了,实际上仍是在为它添砖加瓦,帮助它路转峰回。无论你多诅咒它,也只能让它圆满。

胜赖的性格必须造就盛大的悲剧,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很多年后真田昌幸回忆起武田胜赖,他会下意识地浮现出包围长篠城之前,胜赖脸上那种骄傲又饱满的自信。讽刺的是,他明明连对方的脸都记不清了,却唯独记得那份令人恻隐的、衍生出灾难和毁灭的自信。它凌驾在四郎美丽的五官之上,在真田昌幸的编年中留下一个纠缠的绳结。

源五郎曾一度为这即将葬送真田家的自信深深着迷。

源五郎恐怕爱慕着胜赖性格中不详的征兆,就如同胜赖也热恋着源五郎性格中绝不磊落的成分。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们就为彼此能触怒神明的禁忌质地而心弛神荡。

表里比兴者的梦中始终出现一片雪原。它属于一个远离战争的昼夜之交,在最失眠的人刚刚睡去、最勤勉的人尚未醒来的那个瞬间,雪停了。连月光和晨曦都未曾侵染过的、原始的白。无人知晓的白。盛气凌人又温柔懵懂的白。它不该那么好。

他以为自己的余生未曾梦到过对方,其实那就是他。那片雪原就是胜赖。

直到第一个肮脏的脚印踩上去。接着,脚印和马蹄密密麻麻地交织过来。汗水和唾液痛快地倾倒下去,深冷的空气被吸进充满烟尘的肺,含进残余着食糜的恶臭口腔。世上唯一毫无缺憾的风景正被欢笑的人群踩成泥水,他只是呆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真田昌幸低下头,才发现第一双毁灭雪原的脚印,原来属于他自己。

 

武田以一万五千大军攻打守军仅五百人的长篠城,本应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长篠城给予了德川家康构成了一个脆弱破损的边境,因此,家康对来自长篠城的求援持续保持着沉默。尽管长篠城抵死抵抗,在德川家康没有任何明确动向的绝境状态下拖延了相当的时间,但在被武田军奇袭烧毁兵粮库后,便无法再坚持下去。

然而,就在长篠城存亡危机之顷,织田信长响应了德川家康的援军请求,开始向长篠进军。

关于长篠合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其真相似乎有如浓云蔽日。

而在众多的疑点中,最令人费解的一点便是——为什么兵力处于明显劣势的武田军不选择退兵回避战斗,反而主动向三倍于己的大军发起进攻。

答案是明显的。战国时代不存在单纯的战略撤退。临战撤退等于不战而降,只会带来毫无意义的牺牲和损伤,国主在地方失去威信,士兵被单方面追击屠杀。而对于历代身职甲斐守护的武田家而言,流放了将军的织田信长是恶。倘若临阵脱逃,即是屈服于时代之恶,武田家将失去立足于天下的全部威严。

另一方面,信长沉吟得太久了。三方原合战、东美浓攻侵、高天神城攻略战,也许是无暇抽身,信长从未认真地派去过援军。三方原合战中,山穷水尽的家康苦苦等待,最终也只等来信长不过3000人的象征性救援。

对武田军而言,织田信长是一个连先主甲斐之虎都未曾碰触过的崭新的对手。揣摩一个未知的对手,只能通过无尽的试探和无依据的猜想。刚刚摆脱毕生最大危机的信长并没有把和武田的对决提上日程——武田军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武田上下无人认为信长会为区区一个长篠城动兵,即使抱有忧虑,也在家康疑似弃子的长久沉默中变得不再怀疑。

然而,武田军的判断失误。这一次,信长动了。

织田 · 德川联军的数量高达四万,近三倍于武田军。而在三河流传的一些地方记载中,联军数量甚至突破了十万。

很快,另一个坏消息传来——武田军背后的鸢巣山据点失守。

前方的长篠城没有攻下,背后的鸢巣山又被织德联军夺走,武田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留给武田军选择只剩下最后一个。

就这样,武田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推上决战的战场。

 

军议会被阶段性的沉默覆盖。良久,武田胜赖打破了寂静。

“佐久间信盛的动向如何?”

一个月前,织田军中与柴田胜家齐名的佐久间信盛,曾给武田胜赖写了一封信。这位被称为“殿后佐久间”的名将向武田军表明了叛心,并约定在长篠城陷落时正式归降武田。

时机太奇怪了。真田源五郎想。

似乎预见到了武田的怀疑,佐久间旋即又向武田送出了誓书和人质。同时,穴山梅雪派出的草者也送回了可以印证佐久间叛变动机的情报。

在三方原合战中,佐久间率领3000援军,却不战而降。而与他同去的平手壮烈战死。这令佐久间在织田军的声望一落千丈。

织田信长在部署长篠布阵时,故意将佐久间安排在最左翼。

“信盛,你在三方原时也身处部队的最左翼吧。那么这次也安排你同样的位置。只是,这次断然不允许你再逃走了。”

佐久间在满座哗然中深深地低下了头。

穴山梅雪将这个情报转达给了胜赖。

“受到那样的羞辱,确实无颜在织田军中继续待下去了吧。”

胜赖思考片刻:“如果佐久间叛向我军,意味着我们获得了突破口。”

两军正面交战,织田军的左翼对应武田军的右翼。而武田军最右侧的阵容依次是:马场信春、真田信纲、真田昌辉。

源五郎将胜赖的话快进了几个步骤,虫卵般的物质开始咬破他的神经,令他的心跳不正常了。这是诈降。他对自己说。我哥哥的命正赌在一个必输无疑的悬念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但他深知自己不能。

源五郎深吸一口气,恢复到冷静的口吻:

“佐久间信盛是不会谋反的。”

穴山梅雪表情怫然:“说说你的想法。”

源五郎面向武田全军,徐徐展开自己的推断:

“信长并非凡人。他奇袭鸢巣山,是为了打乱我军的计划,为了让我们不继续进攻长篠城。尽管兵势占优,但信长比我军更急于开战。他害怕我们拿下长篠城,这样即使敌军有三倍的兵力,倘若我军据城而战的话,必将扭转局势。因此,信长一刻也不能耽误,他要引诱我军放弃攻城主动出兵,才能在设乐原中将武田一举歼灭。诈降的意义正在于此。”

歼灭二字非常刺耳,在军心不稳的此刻,源五郎过度尖锐的指摘可谓不堪入耳。

真田信纲骤然横眉:“源五郎,注意你的言辞。”

“兄上……”

“你刚刚的发言是建立在佐久间诈降的假设上。军议席上不该出现毫无根据的想象,”信纲的声音逐然严厉起来,“源五郎,你能为自己的假设负责吗?你能对武田全军的上万人的性命负责吗?”

源五郎沉默不语。诸将的温度各异的视线在他身体上纵横切割。

马场转向胜赖:“殿,敌军分出兵力包抄我军后方,想必本阵兵力相对薄弱。织田军对我军使出的计谋,恰如当年川中岛八幡原的啄木鸟战法。”

山县昌景也上前一步:“殿,此时此刻,正是发动总攻的最佳时机。”

在老将们齐齐燃烧的战意面前,胜赖似乎下定了决心。

“向御旗、楯无起誓,我军必将拿下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的首级。”

一番手山县昌景转身离开帐中,接下来是身兼重任的马场、真田队。信纲的目光仍是硬的,他走过源五郎身边时没有放慢步伐,源五郎也拒绝回过头去目送他的背影。

 

这场改变了真田昌幸毕生走向的战役,他却只能在想象中重现。

此时,时间进入天正三年的五月下旬,仍处于梅雨季正中。织田信长生涯中的大型战役似乎都下着雨,他也因此被誉为“梅雨将军”。而梅雨天气下,织田引以为豪的铁炮大军处于最糟糕的状况,对于武田军而言,有如天助。

然而,不知为何,设乐原决战当日,天空突然骤晴。

武田胜赖并非对源五郎的顾虑充耳不闻,相反,这个疑虑深深植根在他的心底,令他浑身冰冷如浴。在这样的不安中,胜赖派去了确认佐久间心意的二次使者。

当然,他没能等回这个使者。

源五郎提出了问题,却没能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一针见血的问题反而协助了织田信长,在最大程度上动摇了武田的军心。

佐久间队立于马场、真田两队面前,纹丝不动。

山县队以猛火之势绕过栅栏、从织田军背面发起攻击。同时,最右侧的马场、真田军在判定佐久间诈降的局势后展开了行动。鬼美浓以仅仅数十人,一边将6000人的佐久间队赶入栅栏内,一边尽力避免被铁炮击中。在真田信纲、昌辉兄弟的辅助进攻下,很快就拆掉了栅栏、即将突破织田大军的左翼。

信长认为胜赖会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中央,却没有想到两翼的攻势如此猛烈。

与武田的判断失误相同样,信长的判断也出现了失误。

以武田亲族众为首的、鹤翼之阵的中央大军继续保持着稳重的沉默,两翼部队却在与德川队的遭遇战中节节推进,这种奇袭般的迂回作战一度占据了信长所意想不到的优势。

织田信长终于明白了武田胜赖的真实意图。武田军想要突入织田本阵,夺取魔王的首级。信长思考着突破瓶颈的方法,武田两翼过于骁勇善战,眼看战况不利,他马上召集被山县队击退的羽柴、泷川重组部队,将攻击要点锁定在中央大军上。

此时,奋战数时终于打到了德川本阵的山县队,也只剩下不到300人,而他的面前是完好无损的德川6000大军。

太阳放射着狂乱的热量。以至于流弹射穿山县昌景全身时,他感觉自己是被太阳击中的。眼前的德川军颠倒过来,空气的比重在变浓,风林火山的旌旗映在他的余光里逐渐变灰变冷,直至完全失去呈像时,采配上沾染的血仍是温热的。

“敌将山县昌景,已被我讨取!”

伴随着高举起山县首级的大久保的高声一喝,整个战场的局势发生了改变。

目击了第一勇将山县的惨死,武田全军陷入了失控。原、小幡、土屋三队燃烧起复仇的火焰,擅自脱离了鹤翼阵所处的位置,向德川本阵发起了猛攻,试图夺回山县的首级。

就在这个瞬间,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以穴山梅雪为首的武田亲族众,竟然完全无视胜赖下令迎击的指令,纷纷惜命怯战,擅自从战线撤离。至此,失去了整个身躯的鹤只剩下离散不支的双翼。

穴山队的突然撤离,使得马场和真田队失去了补给和救援线,突破织德联军的左翼的希望立马化为泡影。

悲报在一个破口前集中,疯狂地涌入本阵。

“——原昌胤殿、战死!”

“——土屋昌次殿、战死!”

“——小幡宪重殿、战死!”

“——内藤昌丰殿、战死!”

噩耗镇压着胜赖,将他的眼睛浇铸成黯然无光的日蚀。

至此,武田军的败北已成定局。

“既然一门不动,就由我亲自出阵救援!”

胜赖匆匆起身,抄起采配和武器,却被一个身影挡住。

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真田源五郎。

“胜赖大人,请您撤军。”

“……你在说什么?”胜赖错愕地巡视着源五郎,“马场和真田部队还在战场上!”

“请您撤军。”源五郎用毫无感情的语气重复,“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就算您孤意出战,也只是徒增无意义的伤亡而已。”

“你是要我对马场和信纲、昌辉见死不救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胜赖的瞳孔凝固了。

“你疯了?!我不能抛弃奋战至此的家臣!”

“我很冷静,失去冷静的是您。您想过为什么马场、真田两队还在战场逗留吗?他们是为了给您争取撤离的时间,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生死一线地奋战着。他们不需要任何救援,而是一开始就做好了战死的觉悟,如果您现在冲上战场的话,不仅辜负了舍弃生命也要保护你的马场和家兄的意志,也让山县殿他们的惨死成为枉费!”

源五郎的表情穷尽冷酷。穴山梅雪看着这个年轻的策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从他的脚底盘旋而上。

一个漠视兄长生死的怪物。他想。为了达成目的,他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

正当胜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蜈蚣旗歪斜的百足众传令摇摇晃晃冲进本阵。

“——真田信纲、昌辉殿战死!”

军议间陷入了足以遏制呼吸的完全的死寂。

胜赖跌坐在地上,将脸隐藏在阴影中。

“……全军……撤退。”

源五郎走出帐中牵马,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望向那黑乎乎的血海。

 

长篠合战以武田的惨败告终。

武田军的死斗给织田 · 德川联军造成了超过六千的战亡(另有过万的说法),然而,最终还是不敌过于悬殊的兵力差。以山县昌景、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真田信纲、真田昌辉、土屋昌次、原昌胤殿、小幡宪重、高坂昌澄为代表,信玄时代建立起的最强家臣团悉数壮烈战死。加上在撤退的过程中失踪逃散的人数,损失的士兵超过一万。回到甲斐时,剩余的将士不足三千人。

在武田军下达撤退命令时,六十一岁的老将马场信春仍坚持奋战,为胜赖的撤退殿后。此时,马场队只剩下不到30人的士兵,却在殊死搏斗中拖延了整整半个时辰。

传说,追至出沢的信长望着马场的尸首,不由得感叹道:

“马场美浓守的英勇,真是无可比类。”

武田军撤回踯躅崎馆后,从海津城赶来的高坂昌信迎接了胜赖及亲族众。

真田源五郎眺望着高坂平静的脸,他看起来既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也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战友的重臣。高坂的表情毫无波澜,看不出丝毫的悲观,他的眼中盈着恰到好处的伤痛,声音包含不过不失的恤念。那一瞬间,他对高坂的敬意甚至超过了壮烈战死的马场或山县。

在高坂向他走来的前一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有一份重量。顺着高坂的目光他才终于意识到了,顺着这份意识,他才勉强想起自己手里的母衣包着的重量是什么。

是信纲的首级。

那是白井兄弟拼死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他们宁可做了逃兵,也不能看着从小侍奉到大的少主落入敌手,或者给乌鸦去糟蹋。而昌辉在发起最后一次攻击时,被乱军冲向了更远处,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你做得很好。”

高坂昌信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全力以赴塑造出来的柔和。

“要振作起来,源五郎。”

——他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真田源五郎点点头,向高坂深深鞠了一躬。

他毫无知觉地跨上马,毫无知觉地回到真田家,毫无知觉地将信纲的首级安放在神社中。他离开神社,拐过鸟居,走进神社不远处的小树林,毫无知觉地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开始奔跑起来。

他蹲下身剧烈地呕吐。领教了自己胆汁的气味后,他在一片糟粕里重新变得冷静。

他怎么也不能把信纲的笑容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他回忆起信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一句责问。信纲停止呼吸的前一刻恐怕仍在想,还没向源五郎道歉,他一直很宠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有点没原则了,以至于在濒死边缘还试图维护他的骄傲。

源五郎感到浑身发冷,信纲和昌辉的死亡逐渐攀上他的感知。它起初是一个消息,被百足众传令的一句话带到他面前,他那时还能做出冷静的判断,是因为这消息仅仅覆盖在皮囊外侧,没有真正渗透他。现在他浸泡在这个消息里了,它一点点显出灰白的像——他以后将永远置身在这则消息里。

从今以后,不分场合无视年龄拥抱他的哥哥只剩下名字,他有力的手臂和温热的呼吸变成了碑文,他的身体再也没有任何张弛,他的身体……他的遗体和许多武田士兵的遗体一样,血不再热,无机地陈列在荒野上,毫无抵抗地被敌军或暴民拾去盔甲和武器。

他甚至不能安葬他。他能给他修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寺庙。那里面没有那个想要向倔强的弟弟道歉的温柔念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冷静着。他的冷静孵化了涌动的泪水,再像天灾一样崩塌、爆破。冷静俯瞰着他放声痛哭的躯体,代替两个哥哥的亡灵,慈爱地守护着他。

现在他尝到恶果了。他知道自己迷恋到不能自拔的、胜赖灵魂中那份激烈的不详,究竟会铸就出什么样的灾难了。它们日积月累,终于在此刻水滴石穿。

真是一场漫长的撤退。

那时他坐在马上,凝视着武田胜赖的背影,难以抑制地想,那就是我哥哥的死亡。

那是我哥哥的死因,那是我哥哥用命保护下来的东西。

曲折的恨意刺穿他的心脏,粉碎他的理智,贯穿他的包容。他看上去很寻常,寻常到令人放心又恐惧。但倘若那时胜赖破天荒地去握了他的手、或是对他随便说些什么,倘若那样的话,所有人都会发现真田源五郎的内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怎样支离破碎的废墟。

他太冷了。他是为了求生,必须捏造一些愤怒来取暖。

可他偏偏忘记了自己是个多高明的骗子。渐渐地,他相信了自己捏造的愤怒,相信了自己捏造的仇恨,相信了自己捏造的颠倒是非。他何止是相信了,他甚至毕生都相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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