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七)

【五四       真田昌幸×武田胜赖】

 

“你父亲是个误会。”

讲这话的人正是伊达政宗。

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个名字前面还可以加上许多定语,修饰他的羁傲,装潢他的年轻。这些璀璨的定语组装起来,像一条要多长有多长的贪吃蛇,在独眼龙生前死后,还能无尽地长涨长消。

我打从心底轻视你父亲——假如他乐意,他完全可以这样表述。

伊达政宗说,真田昌幸是一个误会。他其实是在说,并不是世间误会了真田昌幸——人们要怎么去误会一个误会呢?误会生来是让人混乱的,不是给人破译的。真田昌幸是一个死扣,“想要理解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完全错了。

那么,伊达政宗想要向真田信繁表达的是:最好别理解你父亲。

不要试图去理解一个不求理解的人。一个把自己层峦叠嶂地武装成误会的人,怎么可能需要他人的看穿?所以,别猜他的想法,任他云遮雾罩,任他疑霾重重,不要叩击他苦心经营的外壳。揣摩他,才是漠视他,理解他,才是亵渎他。

你要支持他,让他安心做好一个坏人。

真田信繁没有回答。

他倒不是哑口无言了,他其实想反驳,父亲不是壁虎,那条可以随时牺牲不算的尾巴并非与生俱来。父亲的确在岁月的模具中颠簸损耗,从而失去了某种器官。这失去反而让他如鱼得水,活得越来越自如,仿佛生来残疾。

他身为他的儿子,最知道他原本的健全——本应如此。

遗憾的是,他知道,也见过,却怎么也不能想起来了。

 

信繁敬爱自己的父亲,就像源五郎敬爱自己的父亲。

后来,真田大助和片仓守信也以同样的方式敬爱着自己的父亲。

这敬爱既盲目又理智,既叛逆又认同。信繁做了昌幸最不希望他做的事情,就像昌幸也做了幸隆最不希望他做的事情一样。大助用死描摹父亲的梦想,守信用生维护父亲的名誉。如同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他们都继承了父亲最致命的成分

真田一族用百年时间,逆水行舟,不断重蹈覆辙。

早在真田源五郎还没有成为真田昌幸时,他的灵魂里有两份软弱。

第一份软弱源自他的父亲真田幸隆。

他生了他又扔了他,期望他又舍弃他。他本不必喜欢这个没有尽到义务的生父,可是却非常地喜欢了。

真田幸隆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他是个渺小而暗曜的谋士,周身被罪孽和魔障包围,操纵着诈术和流言。他在千军万马的后方,在热血如浴的更后方。

在只听说过攻弹正事迹的人的猜想中,真田幸隆应当有一副奸诈的猥亵嘴脸,眉目像爬虫一样丑陋,皱纹像旱沟一样深涸,眼瞳里满溢着不洁和浑浊。弓腰驼背,嗜财如命。倘若他的外表有任何一分可圈可点的优处,则很难和他的故事对应起来。

很可惜,他们都错了。真正高明的骗子不会把自己的人格写在容貌上,没有骗子像幸隆一样,有一张看似温柔的脸,天然微卷的头发,枫糖色的深瞳,言行举止像一个君子。

他持有一种气息,再远也羁绊着源五郎,这吸引秘不可宣,并且无可估量。

他们是那样辗转的父子。到头来又那样相系。

小小的源五郎在踯躅崎馆做优等生,得不到远在户石城的父亲的夸奖,他的孤独被压得变形了,然后其中的一部分就演化成了傲慢。源五郎思念父亲,思念到想要成为他,模仿他的口吻,他的姿态,连同他的成因如谜的卷发也一起效仿。

源五郎囫囵吞枣般,把父亲的标签复制了个痛快。他肆意地抄袭他的灵魂。一边成长一边逐渐重现着父亲,有朝一日,他就能在拥有自己的基础上,重新拥有这位严格而冷苛的父亲。

 

而源五郎的第二份软弱,是留给四郎的。

他是他孤傲的内心中柔软的一点,是他的薄弱,他的羞耻,他的难言之隐。或许正因如此,在武田胜赖死后,真田昌幸就得以所向披靡——他终于变成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了。

 

真田源五郎捉住武田胜赖的脚踝,粗野得仿佛扼住幼鸟的喉咙。

武田的新家督不太清楚,这家伙是怎么一边用缺乏抑扬的声音汇报军况、一边大幅缩短了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方才还严谨肃穆的君臣结构,是怎么在转眼之间变得不成体统——在这件事上,他总是弄不清楚。

“你不是正在交差吗?!” 

“顺便交出自己。”  

源五郎把胜赖压在身下,僭越但亲昵地舔舔对方的耳朵,小狼狗一般无赖又撒娇,不过他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 

“停停停,你干嘛,你知道这是哪吗……!” 

胜赖愕然地挣扎着,同时用眼睛寻找着门口的保安,发现守夜的几个小姓已经提前下班,离开前还把评定间的门给关上了——多么大可不必的识局! 

“胜赖大人,”源五郎是会玩的,他已经开始享受这个称谓了,“在下奉您的命令前往鹤翁勘察地貌,奔波千山万壑,禁欲数月有余。手污于血,不盥而食,惨若咸鱼。” 

胜赖稍微心疼了几秒,立刻感到不对劲:“什么数月,你不就去了十几天吗?” 

“0.6月。”源五郎语气强硬,“但我做得很好。”

“是挺好的。我跟你要张地图而已,你连《我的暑假之昆虫大百科》都做了。” 

“既然如此就给我奖赏。”

“……你要多少!”

“我不要钱。”

“你还有不要钱的时候吗!?” 

“如果您对我的特别服务感到满意,非要给钱的话……” 

源五郎顺着直觉和气味行动着,眼睛疲惫又舒展,而笑容遍布着误会。 

“我很想你。我第一次察觉到。” 

他湖蓝色的血管冰冷冷地凸着,五指瘦削而饥馑,觅食般牢牢地缠住对方的手指。这是强迫的十指相扣,那么这是强迫的白头偕老。其实他们俩都不懂这个,胜赖只是觉得这个动作羞死了,羞得都有点婚姻的味道了,想到这里,他立马气得不行。 

胜赖极其盼望着源五郎对他俯首称臣,说些死心塌地的效忠气味的话。言听计从,诚惶诚恐,与他当初对亡父的态度一致。这是四郎孩童时代的野望,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丝毫实现的征兆。 

胜赖被自己的逻辑激怒了,膝盖本能地猛顶上去,在源五郎的腿间制造出悲惨的音效。 

“——你干嘛!!!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源五郎疼得怒吼起来,下一个瞬间他感觉上下突然颠倒了过来,然后,胜赖那双富含维生素A的眼睛就支配了他的视野,统治了他的感觉。 

胜赖只在掠夺源五郎的心思这一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我也……” 

四郎没好意思说我想你,他觉得这句话异常丢人。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

他说:“我爱你。” 

 

他说完就知道错了,他不应该这么说。他们之间的爱意总是模糊的,如同被折射了许多次的光线,光源难考,只好在湖面散盛成一团融化的彩虹。

利益的依存,权力的互惠,命运的冲程,错误的羁绊……他们之间填充着太多纠葛,还远远、远远轮不到爱呢。  

可是他不太后悔,只是用蒙昧的美丽眼睛注视着源五郎,期待对方和他一起犯错。 

源五郎伸出空余的另一只手,把得意洋洋的四郎按下来亲吻。 

他没有回应他的期待,真田源五郎是不会犯错的。

天正二年正月,武田军开始对东美浓的攻侵。数日之内,连破岩村、明智两城。 

织田信长在明智城落城前际,亲自率军救援,然而为时已晚。在武田军野火疾风般的攻势下,织田军不得不向岐阜城撤退。 

好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甲斐之虎死了。虽然本来大家也都猜得差不多了,却还是装成闻所未闻的模样,现在彻底没必要再亲切识体。信长也终于开始认识到,武田家被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继承了,这个年轻人气势汹汹且野心勃勃,家督位置还没坐暖,就胆敢挑天下最大势的织田家开刀。 

五月,武田胜赖率三万大军进入东远江,武田军按照真田源五郎的地图浩浩荡荡地绕过於菊川,踏入鹤翁山,十日之内,已经啸聚着包围了高天神城。 

高天神城有绝对国防之称。三年前,甲斐之虎面对此城陡峭的急斜面,又说了一堆此城天险要害易守难攻之类的哀叹话,可能户石惨败留下的阴影还没消耗干净。于是,有着三倍兵力优势的武田军,最终也只是象征性地踢了高天神城几脚,就默默地撤兵了。山县昌景临走前还在大手门前画了个乌龟——当然,这图案和“高天神城隶属于德川家康名下”这个事实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高天神城因此具备了特别的意义。

对于武田胜赖而言,它是甲斐之虎的局限,是父亲未竟之愿的一部分。

而对于真田源五郎而言,它则是另一座户石城。 

这不是盛气蛮勇的轻率作战。他们已经拟定了胜券在握的方针。六月,武田主力部队绕行至西峰的龙今寺山,此处有较为平坦的砂石道,且尾根无曲轮,加之高天神城没有石垣的特点,正是高天神城唯一的阿喀琉斯之踵。 

六月十一日,武田军突破堂尾曲轮。武田军在山县昌景的率领下,攻势勇猛,尽管高天神城内的小笠原军顽强抵抗,仍难免死伤枕藉,砂土被绵延不绝的鲜血染成了尸酱色。 

六月十八日,武田军攻入腰郭,二之丸沦陷。午后,井户曲轮被武田军控制,城内水粮被切断。当晚,不再对援军抱有期待的小笠原长忠在绝望中开城降服。 

武田胜赖全身侵染着苏芳色的、优艳的血,他骑着栗色的骏马,背后风林火山的泥金大旗猎猎地飘扬。胜赖勒紧缰绳,面向军纪如山的武田大军,高扬起紧握的右拳——

“——高天神城,已被武田军支配了!”

 

一时间,排山倒海的欢哄声浪袭而来。

真田源五郎站在酸橘树的阴影里,和武田胜赖对视着——他知道胜赖在看他。

尽管胜赖均匀地端望着万人部队,但有一刻,他是只注视他的。

那一刻,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托付的梦想。

他们携手超越了伟大的父亲。

 

而那一刻的下一刻——

 

“诸位,高呼胜利吧!”

他这样说。

 

“四郎,我爱你。”

他却这样说。

 

没有内容,武田胜赖只遥远地看到了真田源五郎的笑容。

那笑容又由衷,又演绎,又热忱,又寒伧。它多么示弱,是小孩子犯错误后希望获得纵容的笑容。可那笑容还掺杂着复杂的温柔,仿佛是一个成年人在注视自己两小无猜的爱人,要把隐喻的思慕潜藏在这样的笑容的末梢处,然后用一生的时间任意差遣、缓慢推送。 

他用这个笑容,编织了这样逼真的错觉。 

他用这个笑容,和这句谁都没听到的告白,编织了这样逼真的真实。 

他的视线长久地栖停在年轻的虎王身上——就和每一个武田家的士兵正在做的相同样。

 

高天神城陷落的同时,一封信送到了真田源五郎的手上。

他打开那封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信,读了很久,直到瞳孔干涩。

其实那封信很短,短得没必要写,像一句寒碜的流言。

这封信理应很拥挤,却被写信的人硬生生缩略成了奇怪的模样。

真田信纲用尽量短促的文字告诉弟弟:父亲去世了。

源五郎从纸面上抬起眼睛,胜闹还在继续,狂喜还充斥着他的耳朵。

于是谁也没有看到,眼泪是如何从他的眼眶里急剧地俯冲下来。

他不觉得自己是哭了,只是那层和他的灵魂紧紧相系的神秘物质,被深深的、漫长的白色覆盖后,毫无征兆地融化了。

它在他的身体中温柔地涌动,终于选择了最傲慢的一个出口。

 

那不像是一个儿子失去父亲。

——那是一个男人失去自己的英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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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这回的特邀嘉宾是伊达政宗先生(莫名其妙)

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胆敢在幸村面前滥评昌幸的人了……而且对《国士》里伊达政宗和真田昌幸的正面交锋印象很深,毕竟是全文很重要的线索,我很开心地爆笑了

政宗:“做你儿子真他妈倒霉”

昌幸:“做你爸才真他妈倒霉”

 → “抱歉我们合不来”(简直是一定的)

 PS:爷爷酱的命日是6月8日,武田军攻陷高天神城是6月18日。

嗯其实理论上10天才送达有点……又不是圆通

另外有个很爆笑的事情,信纲给胜赖写信说父亲病危,所以自己无法参战高天神城攻略。胜赖看到信以后感到很担心,就写了一个为幸隆祈愿的回信(附赠诹访大社护身符+猫巫女加护不可避),结果信送到的次日,幸隆就去世了wwwwwwwww

所以真田家婆媳不合的历史也很悠久呢?(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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