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二)

【五四       真田昌幸×武田胜赖】

 

“我是被真田家舍弃的孩子。”

 

七岁的源五郎亲手将这句话凿进头骨,它总是一枚铁钉,在他柔软的意识里又涩又锈。

他像钟乳石般杵在母亲温热的怀抱里,信纲和昌辉都把自己的六文钱取下来、解开串线,分别跟他交换了两枚。因此他离开户石城的时候,身上裹着一层河原姬的体温,脖子上悠坠着的六文钱则锁着两个哥哥的气味。

可那温度很快就冷下去了,那味道也没有停留太久——它曾在人们手中走走转转,风水蚀去些,指纹磨去些,最后还是只留下货币的味道。

七岁的源五郎和父亲一前一后,两人两马,在斑驳摇动的树影间缓行。一种宁静咬破他的皮肤、钻进他的血管、再慢慢地充斥他,让他的心逐渐变成没有生态的深渊。

“父上。”他发出的声音如同青布冧般涩嘴,“我是可以被约略去的数位,对吗?”

真田幸隆回过头看着他,他们的视线交锋在一处,有着完全一致的洞彻和凿凿。比起两个中途半端的哥哥,他是多么完美地继承了他的基因,从表到里,由内及外。他们如此相似,就算他不是难遇的杰作,也该算是卓尔的临摹——而他现在却要把他丢掉了。

他用眼睛质问父亲,在沉默中咄咄逼人。然后他得到了一个之于攻弹正而言似乎过于坦然的回答:

“源五郎,你是我的王牌。”

 

他用了很多年去消化这句话,然后愈发意识到,自己的父亲运用了多么可怕的语技来表达对他的爱。

首先他直言不讳:你是一张牌,但却是整个谋略游戏中最精彩的压轴和最可期的逆转。你的行动象征着胜利表针的位移,你的呼吸关联着庞杂逻辑的重构——他不掩饰自己利用他,却以他为命脉,以他为骄傲,这其中的爱模棱而依稀,用只有他们父子能感应到的温度隐秘地热着。

所以当他们互相倾诉望尘不及的父亲时,诹访四郎其实是上了他的当的。他们两个的处境根本不是一回事。诹访四郎耗尽终生都无法触及丝毫的那样东西,真田幸隆早就不动神色地将它塞进了源五郎的手心。

可是少年四郎还是把少年源五郎当做了同类,就像鸟依赖蝙蝠、犬追随狐狸那样,他轻信了表面的相似、错以为他们可以感同身受。那段日子太荒唐了,走调又失衡,他被他骗得团团转,还企图从中勘测出源五郎难能可贵的真心来、哪怕是蛛丝马迹——他太不自量力了,北条氏政没有那个本事、德川家康也没有那个能耐、就连政治智慧丰沛的丰臣秀吉都束手无策,何况这个被父亲武田信玄称为莽夫的诹访四郎呢?

他带他去诹访的野泉,泉水比体温还稍高一些,诹访四郎拨开杂叶和碎花,轻车熟路地把自己丢进水里,然后仗着略微优势的身高、把还犹豫着的源五郎也一把拽进来。

四郎一直都很漂亮,白得宛如濒死的皮肤被水温染上薄红,纤细有力的腰背柔韧有致,他看上去锋利而脆弱,像金漆铁扇的锐边。他和他美丽且短命的母亲一样,有一双羁野而明亮的眼睛,一瞥就能看透了。他这样的秉性让真田源五郎既藐视又着迷。

“……你刚刚下水那个德行就像速冻饺子。”他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嘴硬。

“你还是不敢下水的胆小鬼呢!”四郎气急败坏地撩起水花。

所以说四郎是笨的,他理应察觉到源五郎对他口中的速冻饺子产生了多么剧烈的动摇,那心跳声甚至让偌大的水面都端不平了。诹访四郎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那目光笔直而短浅,连他昭然若揭的秘密都看不穿。

“父上曾经总是带母上到这里来。源五郎,你以后也做我的新娘子吧。”

“我是男的。”

“什么意思?”

“……听着,你爸带你妈到这里来,是为了跟她生孩子。”此时源五郎没反应过来他爸是自己应该称呼为御馆样的甲斐最高领导人,他心意混乱,但逻辑清晰,“你带我来这里的性质跟你爸带你妈来这里的性质不一样,我不能给你生孩子,所以你不能娶我。”

“反正结婚不就是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吗?我们现在就和结婚没什么差别了吧。”

“有很大差别好吗?结婚是可以做……”源五郎顿了一拍,“……生孩子的事情的,而且……”

“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生孩子?”四郎难得机智了不到一秒,就开始自掘坟墓了,“那我们也来做生孩子的事情,不就一样了吗?”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六年后,他以武藤喜兵卫之名前往高远城,向即将迎娶雪姬的武田胜赖道贺。他恭敬地跪在他面前,用了最礼貌也是最遥远的措辞。那瞬间他们两个同时想起了这件往事,它像一道漫不经心的雷般碾压过去,源五郎清洁而儒雅的文法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从容而朗朗,说者和听者却都听不见。

贺礼是一匹从堺町运来的上好布料,金色定纹的缀锦牡丹。胜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着说:“这似乎太花哨了点啊。”

“夫人皮肤白皙,想必适合这种华丽的图案。”

“我都还没见过雪姬,你怎么知道她皮肤白皙?”

“倘若不白,给您穿也可以。”

胜赖的笑容僵固了,他蓦然起身,走近面不改色的源五郎,抖开那块璀璨的布料,空做出一个欲言的口型。才正肃了没有片刻,他们之间又变回这样了,吵吵闹闹,不识大局,爆发出一团低幼的危机。

源五郎没打算让他开口,他们之间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他将布料顺势一翻,整个盖在武田胜赖的身上。

这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动作,初初的嫁衣张冠李戴给了错误的人。

他就这么隔着那昂贵的布料亲吻了对方。

但那能够算是一个吻吗?他们的嘴唇没有碰到一起,触感是线纹的触感,气味是新绢的气味。而这个短促而虚幻的吻竟然把他的一生都概括了:从未实现,之所难及,转瞬即逝。

多么恶毒的诅咒啊。可前一刻,他还在用精美的语言祝福他呢。

真田源五郎总是对的,那累赘的华美确实适合雪姬。一个月后,雪姬就穿着它在诹访湖畔的春雾中悠然散步了。金边怒发的绘霞牡丹上,停着那一只完美拟态的蝴蝶,谁都没发现它,并且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它。

胜赖注视着笑容甜美的妻子,像在看着一个走动的秘密。她穿着一个情节。那情节发生了却又没发生,留下了却又没留下。他大概能重现出它在什么位置——被制作成衣服后,它在雪姬的后颈处,若无其事地贴着她白皙的肌肤,令他感到羞耻。

有那么几次,雪姬就穿着这件衣服,和他一起接见仍留在武田信玄身边担当近侍的真田源五郎。源五郎时而带来踯躅崎馆的重要消息,时而捎带奉上一些军书和金银。

他只微笑着褒美过一次雪姬的衣着,那褒美诚心又恶意,识体得令人反感。胜赖只盯着那只蝴蝶看,它伸了个懒腰,冲他抖动花蜜味道的触角,差点要飞起来。

他对蝴蝶那些圆熟的小动作出了神,没看到源五郎一转身就低云密布的眉间。

 

那么,仍然只有真田昌辉识破了弟弟的愁眉不展。

在一般人看来,源五郎的情绪永远在“不太高兴”和“很不高兴”之间位移着,就算刻度和游码不甚明晰也无妨,反正没有质变,他就是不高兴。

但昌辉能看懂源五郎浮动的心思。他捏着切成三角形的蜜瓜,丛容温蔼地塞到弟弟嘴里,等到源五郎嚼了一嘴的甜蜜汁水,他才用温柔的语气开始鸡汤咨询。

“源五郎,还记得我们一起偷看兄上向义姐上求婚的事情吗?”

源五郎眉间的皱纹变深了。

简直想忘都难。

关于真田信纲与高梨於北之间的故事,可谓是酸甜可口又俗不可耐。

於北是北信浓豪族・高梨氏的嫡女,她的父亲高梨政赖是村上义清的盟友,并在川中岛合战中随村上义清一起投靠了上杉谦信。

村上与真田自然是多年来的死对头,双方的诅咒人偶在信浓百货市场持续热销,村上义清即使颠沛流离到上杉麾下,临走也要带上一筐真田幸隆的手办,每天烧上那么十来个,方能压制心底滔仇。

而高梨则与村上世代交好,高梨政赖的妹妹更是村上义清的毕生最爱。尽管真田幸隆想通过策反高梨一族来进一步孤立村上,但屡次未果,足见高梨与村上间羁绊之紧密。

于是,可想而知的是,这对年轻的恋人一度处于敌对的可悲状态。

他们隔着千曲川说话,她背后是中野御馆,他背后是海津城,双城遥对,悲鸿阵阵。於北深知父亲的打算,高梨政赖想要通过这美丽的姑娘来控制真田家未来当主的心。她绝不能容许自己成为信纲的要害、真田的枷锁。

彼时,於北的表情冷如能面。

“既然高梨与真田为敌,此后,就请你以大局为重,忘记我的存在吧。”

信纲错愕地看着她:“北北,你要和我分手吗……?”

这句话立马拉开了年度情感大戏的帷幕,匿身在300米内石碑后的昌辉和源五郎顿感值回票价。

昌辉凑到弟弟耳边,呼吸热热地贴着他的脸:“不在武藤家看电视,特地跑来看这个啊……?”

“这个比较好看。”源五郎咬着从武藤家顺来的柏饼,他把剥下来的槲栎叶贴在太阳穴上,口齿含糊不清,“每周日七点,黄金时间不见不散。”

这个确实好看。因为信纲能把话说得特别腻歪,而且完全不会害臊。当初没确定彼此心意时,他们之间还是好想急死你的状态,后来就变成好想酸死你了。把你风我沙海誓山盟的流程全部走一遍,北北姑娘就从高岭之花降成了温香软玉、羞羞答答得无路可退。

不过那次信纲什么都没说,湖南卫视竟然播了一出哑剧。他直趟过千曲川,单手将北北拉进怀里——他用这个动作把他的姑娘牢牢地圈住了。

阴影里的昌辉和源五郎看傻了,他们只知道哥哥在战场上勇猛,横斩敌人的首级就像割麦子,这还是第一次认知到他把妹层面的建树。

信纲把北北横抱起来转了一圈:“走!我们现在就成婚去!”

才转到一半就发现了背后两个弟弟直愣愣的目光,信纲吓得差点没把北北扔出去。北北羞得把脸埋在他怀里,杏色的短袖便衣被信纲的力道皱成纷乱的花褶。

“德次郎,源五郎,你们什么时候起就在的……”

“第一季开播的时候就在了。”

“……那有什么感想吗?”

昌辉:“真是见事……”

源五郎:“真不要脸……”

“……不、不许看了!”信纲紧张地把北北护住,“不要把我的女人看坏了!”

……

“……所以呢?”源五郎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真不愉快,仅仅是回忆起那个场景,我的鸡皮疙瘩都能熬粥了。”

“兄上不曾战败的秘诀就是勇往直前,所以,源五郎也勇敢地追逐自己的恋情吧。”昌辉笑眯眯地凑近他,“遭遇了什么挫折,能不能和我说说呢?”

“没什么。”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四郎结婚了。”

“嗯。”

“能在他病死前吞霸他遗产的人不会是我了。”

“嗯。”

“能当面嫌弃他的人不止是我了,和他一起去野泉的人不止是我了,他肺痨发作时握住他的手的人不止是我了,他最亲近的人不再是我,最依赖的人不再是我,远行之前最想见的不再是我,我的特权消失了。”

“可是,胜赖少主既爱你又喜欢你呢。”

昌辉看着仍然缺乏表情的弟弟,对方连目光都没有动,但身边缭绕着的气氛稍微地改变了。

“源五郎,你太聪明了,凡事都想得又深又远。这样下去,你会变得很厉害,也会变得很难过的。”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弟弟的脸作为警告,源五郎的脸像高稠度的蜜酒、在朝颜碗口鼓出个埋怨的弧度来——虽然他在唇枪舌剑和铁石心肠的道路上日益精进,却总还是有个柔软的脸蛋。

“不可能。他快恨死我了。”

“那肯定是你不好。”昌辉笃定地说。

“怎么办。”

“抱起来转一圈?”

源五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眉毛快皱出九寨沟了:“……我宁可把御馆样抱起来转一圈。”

昌辉笑了笑:“偶尔做些傻事,反而是聪明的哦。”

 

就在真田昌辉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有一个人在踯躅崎馆做出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件傻事。

这件傻事牵动了所有人的命运。如果他没有这么做的话,武田或许永远不能攻侵骏河、或许不会与北条破盟、那么御馆之乱的胜者或许会是那个上杉三郎景虎,长篠合战或许不会发生,而没有那场歼灭武田的庆功宴、或许连本能寺都不会有了……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武田或许不会灭亡、或许会更早灭亡。

这个人的名字叫武田义信,是信玄的嫡长子。

他简短向自己的老师饭富虎昌下令:“出兵志摩温泉,代替今川讨伐父上这不义之徒。”

饭富兵部面无人色,眼中含着的老泪逐渐变冷。他看着这个自幼就伴其左右的少主——这个空谈信义、志大才疏的愚蠢少主啊!他不曾违逆他,那么这次也不能。忠诚的老臣就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愿意含冤死谏,用兵败洗刷义信愚昧的逆心。

屋外夜色苍茫,栌叶如炽。躲在门外的饭富昌景代替哥哥流下了沉默而滚烫的眼泪。

他什么都听见了,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于是他转过身,向十年后壮烈战死的未来决然走去。

 

 

TBC

评论

  1. oceanus
    2 年前
    2023-1-04 11:35:19

    所以说罗密欧和朱丽叶走HE线的核心就是直接带人走不要靠别人【笃信
    顺带他这个河边私会和那我们来做生孩子的事情吧,真的是把看的人都噎住了,你说得对,那你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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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ceanus
      2 年前
      2023-4-30 11:24:13

      老实说我写这段的时候,那部名叫战国无双真田丸的巨作还没有问世,所以当时真的想不到会出现胜赖酱给真田家奶孩子的震撼剧情……(输给暗荣系列)

  2. 萝卜
    2 年前
    2023-4-28 12:50:48

    “所以当他们互相倾诉望尘不及的父亲时,诹访四郎其实是上了他的当的。他们两个的处境根本不是一回事。诹访四郎耗尽终生都无法触及丝毫的那样东西,真田幸隆早就不动神色地将它塞进了源五郎的手心。”
    超——级——喜欢这一段对两位父亲的描述,对比式的人物分析,表面的相似与根本的不同,给诹访四郎带来的错位的共鸣,错位的缘分起始也为最后那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埋下了伏笔。确实虽然看上去他们俩都是与父亲疏远的孩子,但幸隆的爱更像是那种隐藏很深的东亚式关怀(?)而晴信就是天生对亲情的淡漠(感觉这真是武田家的诅咒,胜赖最后被一门众背叛也是……一声叹息……
    也很爱窝太对两位正室女性的处理,既没有彻底回避也没有陷入异性恋霸权的思维定式,而是很自然地融入进了故事里,他俩仍然真爱但贵族之间的异性婚姻在这个时代仍然是必要的,但没有因此有点小情绪又是不可能的hhh,就,很真实可信的情绪反应,读的时候就一面觉得有些难过一面觉得好可爱……
    “源五郎,你太聪明了,凡事都想得又深又远。这样下去,你会变得很厉害,也会变得很难过的。”
    啊啊啊真的好喜欢这句评断看到的时候我在内心尖叫。昌辉哥哥你说得好对可是你一语成谶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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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萝卜
      2 年前
      2023-4-30 11:56:20

      是的,我觉得从一开始四郎的困境和源五郎的困境就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少年时代的共情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XD
      胖虎本质上是对亲情漠然的人,他的父母兄弟子女妻妾都因此遭遇了不同程度上的不幸。在冷酷的野心家身上追求爱本来就是错误的。
      另一方面爷爷酱很早就给出了对源五郎人生的蓝图规划。对你来说最好的未来,就是舍弃真田家三儿子的身份。所以你也要学着舍弃父亲。爷爷酱看得那么透彻,做的每一件事都聪明,神机妙算,却算不过天。
      另外窝窝觉得,没有一夫一妻制道德规范的时代,人是可以同时有男朋友和女朋友的!(ntm)反正部分武士阶级的想法=传宗接代是使命,搞众道关系才是真爱,即有真爱又不耽误我老婆孩子暖炕头。在各大衍生作品里,雪姬的存在感总是没有北条夫人高,令我非常遗憾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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