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八)

【啄攻      山本勘助×真田幸隆】

 

真田幸隆曾在梦中见到过十五岁的山本勘助。

 

他确信那是在梦中见到,而不是梦见到。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模拟出如此真实的光景,因此那并非虚构,也不是杜撰,更像是一次错位的回放——某个逆行了磅礴的时光也要和他见面的、顽固的虚像。

那虚像如同一种深绿的植被般覆盖着他的睡眠,和灵魂有着差不多的体积和质量。它是个不懂事的影子,无人问津而含情脉脉,而它还将以这种温馨的形态,继续困扰他更多年岁。

梦中对方还年轻,至少是外表年轻。他不贫寒也不狼狈,有着稚气未脱的干净眉宇,身上一道伤口也没有,连左眼都完好,是个健康而英俊的天才少年。

“我就要去流浪了,”他甚至声音都青涩,“您会跟我走吗?”

“我可以一起去吗?”幸隆微笑着迁就他,“不过,我才只有两岁啊。”

他当然不只有两岁,事实上,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仍自作聪明地换算着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他擅长和梦境锱铢必较,毕竟这曾是他在失去对方的五年里,最习惯做的事情。

“可以的。为此,我才一直都在等您。”

然而少年恳切地回答了,左眼和右眼一样温柔明亮。

“那么,您又如何呢?两岁的您遇见十五岁的我,也会同意和我一起走吗?”

幸隆认真地想了想:“我会的。”

“即使没有思考的能力?”

“即使没有思考的能力。”

“如果觉得反正是做梦、这里随便应付一下就好的话,那就太令人伤心了。”

幸隆这才感觉自己被耍了,但当他对上少年澄澈的眼睛,又只好把“伤心你就哭给我看啊,当然要以四十岁的形态”压回喉咙,强作出一个理性的笑容:“……当然不是应付,如果有半句谎言,我定然吞针切指,冥河渡河船漏水、地藏从六道退圈。”

少年勘助似乎仍不太相信他,他随即指出了关键的疑点,“但是,彼时您连语言能力都没有,怎样才算是同意跟我走了呢?”

真田大少爷终于听见了自己理智断裂的声音。

“——你管我怎么同意啊?不就是一个婴儿吗抱走不就完了?!你还要尊重一个婴儿的意愿,你怎么这么伟大、这么民主啊?!”

幸隆气急败坏地想,在梦里还和自己脑洞过不去的大概独他一人了。

少年勘助却笑了,好像对他突然的非难早有预感。

“嗯,说得对,我会抢走您的。”

他仿佛已经在想象那个画面了:在月亮和星星都是友军的夜晚,他是他光芒万丈的赃物、风月琳琅的战利品,然后流浪也不再是流浪了,真的变成了私奔。这一次他们不着急,后面没有追兵,可以慢慢游荡、慢慢荒废、慢慢消磨一生——截然不同的另一生。

 

这个梦直接冲击到了现实,以至于次日整个军议上,山本勘助都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色迷迷的。

“真田大人,”他试探着问,“在下有什么好看的吗?”

“就那么回事吧,反正没有春日殿下好看。”

“好像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你的错觉。”

“但您这样看着在下,”勘助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句,“别人会误解您对在下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别人?什么别人?”

真田幸隆环视了廊下一周,然后看到身后的确走着一个发菜氛围的人。不幸的是,这个人偏偏又是教来石景政。多么倒霉催的顺路,多么破败的公德心,他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佩刀在腰间格拉格拉地响着,代替了他难以外显的咬牙切齿。

幸隆装作没看见他,回过头继续方才的对话。

“勘助,所有你设想中我对你的非分之想,都是你想多了。毕竟,我只是本分地想你而已。”

后面立即响起了快步离去的音效。

传统而单纯的教来石,恐怕宁可从北信浓至越后绕一圈去到回廊的另一头,也不愿意在这里再多呆一秒。

山本勘助刚想说什么,春日虎纲就从转角处闪出来,神出鬼没地抱住他的手臂。

“师傅,趁着青春年少,我要说两句没礼貌的话。”

“……你是忍者吗?”

“——第一,你们要不要高调得让整个甲斐国都知道,你们是初中生吗?‘涐崾涐扪恠①起’吗?!第二,长错了真对不起啊!能不能不要总是拉上我躺枪!”

“第三,你这个动作被御馆样看见的话,他会杀了我的。”

“我也会杀了你的。”幸隆亲切地补充道。

“御馆样才不会呢……”虎纲苦笑着放开手,“他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在给板恒甘利两位大人念佛。”

 

上田原的惨败仍笼罩着整个踯躅崎馆。十一个月前,武田军被以逸待劳的村上军分割痛击,武田双璧板垣信方、甘利虎泰被突击部队斩杀,武田晴信被沮丧和悲痛所重击,尽管有小山田、内藤、教来石等将领冒死掩护,却仍不得全身而退——时年四十七岁的信浓第一勇将村上义清,单骑讨向武田晴信,在交锋间给他留下了两处伤痕。

战败的武田军迟迟不肯撤离战场,足足逗留了半月有余。这是晴信元服后的首次败北,它直接导致了信浓众投敌、诹访郡叛乱以及武田军心的剧烈动摇,武田对信浓的支配陷入了空前绝后的危机。

而失去板恒、甘利两位老将,对于年轻的甲斐之虎来说,无异于双臂尽失。他屡战屡胜的自傲粉碎成一把热灰,倒灌进他的双眼和口鼻,让他呼吸不得、进退艰涩。周遭的非议声一浪高过一浪,连孩子们的歌谣都残忍辛辣。人们说先主暴戾的影子似乎又回来了,晴信与信虎再如何不同,毕竟血脉相连,根骨难改,他们曾经深信能拯救武田的金乌光芒,实则只是掠影蜃楼,现在它即将命尽消失,不见天日的梅雨季又要重回甲斐。

 

“别愁眉苦脸的,连你也死气沉沉的话,武田就完了。”

真田幸隆用扇子敲了一下春日虎纲的头顶,然后在他眼前啪地打开扇面。

“我可不想上演刚跳槽没两年公司就悲惨倒闭的烂剧,不速攻下信浓的话,根本妄想越中、越后以及更北更西。”

虎纲不满地撇了撇嘴:“这道理谁都知道啊,您不要空逞口舌之快了,御馆样现在根本出兵的心思都没有……”

“御馆样迟早会振作起来,此仇一日不报,将兵愤恨一日难平。”山本勘助平然说道,“战场攒下的阴郁,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战场上宣泄出来。”

“勿论。必须早日想出能有力回击村上义清的方法,重树武田在信浓的威信,不然将会面临更加棘手的损失。”

“说起村上义清,您应该对此人颇有心得吧。”

“那当然,”幸隆冷笑一声,“那个老混蛋可是我的陈年旧友了,彼时我们相敬如宾,痛痒相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要互掐一百七十二次。村上灭亡了我祖父的旧主海野,他害我有一个无比悲惨的童年,有朝一日,我绝对会回赠一个无比凄哀的晚年给他。”

 

值得一提的是,真田幸隆的确说到做到了。

数年后的川中岛合战中,已经含恨沦为上杉食客的村上义清远远地看到了六文钱的马印,这位身经百战的勇将瞬间脸色铁青,一路如失智的猛兽般冲向痛恨的宿敌。他怒喝一声,连斩数人下马,溅起千曲川层层茜波,仿佛在痛击幽仄不堪的命数。

“真田!”他空挥长刀,甩开一道腥湿的血沫,“你毁了我的半生,我要你血债血偿!!!”

幸隆微笑着勒马抽刀,用缺乏语气的声音回敬对方:

“机会难得,干脆就在这里把你的后半生也一起毁掉吧。”

“妄言!此乃堂堂正正的战场,你那些霾暗的诡计怕是用不上了,领死吧!”

“如果让你错觉我是空有智略的男人,那真是抱歉了。可悲的村上,就请你用犬死来见证一下,真田军令人感服的骁勇善战吧。”

真田幸隆严声令下,赤色甲胄的真田先锋骑兵一应而出,同时弓兵精准地放出箭矢,连续命中村上步兵——这些都是缺乏实战经验的下等武士,村上义清并非正式家臣,因此麾下甚至精兵寥寥。喊杀声不过维持了十余分钟,最终村上军不敌,在上杉后方的调令中悻悻离去。

村上义清晚年丧子,此后再也没能赎回被武田占据的旧领,一代名将郁郁而终。而六十年后,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将村上的旧领川中岛四郡,全部加封给了幸隆之孙真田信之。

——如果村上义清地下有知,想必渡河付费时宁可主动舍弃找零,也要极力避免看到那令人作呕的六文钱吧。

 

回到三寸春光的廊下,山本勘助仍然擅长情意绵绵地和他过不去。

“真田大人,您方才说自己和村上相敬如宾,尽管是正话反说,但这个成语是形容夫妻的。”

“……勘助,你不是坡了一只脚吗,要不要我帮你踩平衡了?”

“请您务必帮忙,在下即刻就要动身前往越后了,坡脚难免行动有碍,不便完成御馆样交付的机密任务。”

“这我可没听说啊,什么机密任务?”幸隆皱起眉,“况且这不是单身赴任么,御馆样又让你帮忙有关女人的事情?”

“您怎么说又……”

“那位诹访之方就是你帮忙御馆样媒娶的吧。真好奇你这位熟读唐国兵法、三略八阵的天才首席军师,除了给御馆样找女人还会做些什么。”

“我还会给御馆样找您啊。”

“……”真田大人再次被自己绕进去了,“谁在跟你开玩笑了,到底是什么机密任务?”

勘助笑了笑:“既然是机密任务,就没有明讲的道理吧。”

“我怎么也算是患者家属吧,万一你有个好歹,遗产问题还要事先安排呢。”

一直低头玩手机的虎纲突然兴高采烈地举手:“是的是的,我就是遗产!”

“既然如此就捐助灾区儿童吧。”

“真田大人真是坏心眼……”

虎纲轻盈地跳下回廊,抄起庭院边的古旧扫帚,头也不回地开始做自己的扫除工作,他好像有点生气了一般,嘴里不满地念念有词。

“真田大人真是坏心眼,”勘助如同鹦鹉禅般笑着重复,“简直是个处处刁难人的后妈。”

“谁后了?……不对,谁妈了?!”

真田幸隆平息了一下愤怒,从袖子里抄出一串永乐通宝,挂在对方的脖子上。山本勘助把它们稍稍调正,放在手里粗致一握,不多不少正好六枚。

“……这可以买一丁半豆腐呢。”

“六文钱是渡过三途之川的料金,今后也将是我真田的家徽。”

“原来神鬼也使用日本通用货币,真是很……通用啊。”

“是地藏王!不然你要我买一捆冥币、扎成一朵花给你别上吗?”

“您说笑了。但您为何要赠在下家徽?”

“狗牌。”

“……”

“勘助,死过一次的人是不会再死一次的。”

他认真地看着对方,那视线和每一次的秉公作业一样,熟练地直逼柔软的人心,却又有所不同。

“我会等你回来。”他简短地说,“你要是不回来的话,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六文钱在摩擦他衣襟的时候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像清脆的灵魂们在趁机交头接耳——它们大概还是沾上过冥河的水分,或许源于渡河人一次无心的失误。他们的心脏之间只隔着这六文钱,因此这是个多么辽阔的拥抱啊,将地狱至阿修罗、人间至天上的路程统统概括起来,变成轻描淡写的一把船费,甚至塞不满一个成年的手心。

二十米开外的春日虎纲非常识趣地将地扫成地震。

 

同年七月,武田晴信终于从漫长的自省中恢复过来,重新开始对北信浓的攻略。

由于山本勘助的缺席,真田幸隆临时担任起晴信的首席军师。

话虽如此,此战却并不需要任何策略,小笠原军的守军只有区区五十人,面对三千武田军根本无从反抗,多数士兵放弃了一切抵抗,选择弃城而逃。武田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了西北卫城,而冈田、深志等五座城池也因此不攻自陷。

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武田晴信正在村井城悠闲地和春日虎纲下围棋。

“好,接下来就是户石城。”

他将指间的棋子重重地拍下。

户石城地势险要,东西两侧皆临断崖,它位处山间,拥有神护般的天然屏障,这就注定不能对户石城进行力夺,只能想法智取。

“……城前有着大量台阶,因此大军无法一并攻入。如果选择包围此城,城内守军五百,粮食足以支撑三个月,城内有井,水源充足。城内有洋枪,加上投石、沸水、乱箭等守城常用战法,可以想象我军即使围城不攻,也会造成诸多不必要的伤亡和时间上的浪费。”

武田晴信听完真田幸隆的报告,沉默片刻——他其实根本没有思考,只是做出了思考的样子而已。如果表露出对户石城的畏惧,只能使士气大振的将兵产生困惑和怀疑。

“我对御旗和盾无立誓要拿下户石城,明日卯时命备中守率八百精兵开始攻城。”

(出兵必败。)

尽管真田幸隆这样确信着,却并没有立刻向武田晴信进谏停止攻势。

御馆样此刻踌躇满志,他想,而诸将士也是如此,武田全军上下都处于不冷静的危险状态。其中利弊御馆样不可能没看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索性任他失败一次,从而能够有口实撤军再议,将损失尽可能降到最小。

次日的攻城果然大败。横田备中守被巨石砸中,死状悲惨。八百士兵共计阵亡一百六十人、重伤二百余名,这样悲惨的战果远远超乎了真田幸隆的想象。

“御馆样,村上义清领两千军兵,一日之内即将救援此地。敌军士气高昂,我军必将不敌……”

“真田大人,”晴信打断了他的谏言,“你仍认为我们会败给村上吗?”

幸隆哑然失笑:“……御馆样,我军方才遭遇惨败,难道要继续无谋送死吗?”

“那你认为该如何攻下户石城?”

“请您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一刻也等不得!”晴信烦躁地摔开军配,“我军之所以在这里,就是要雪耻前仇,既然村上义清不会用智,那么我军也可以不用。真田大人,虽然攻略北信浓不能少了你的谋略,但这次战役不用,这是勇与勇的纯粹较量,请你退下吧。”

“御馆样,请您撤兵!”幸隆近乎绝望地提高声音,“如果您不撤兵,必将是我身为军师的严重失职。村上军勇猛过人,彼时户石城必将里应外合,两侧包抄,到了那个时候——”

“不会到那个时候的。”

晴信冷冷地丢下这句,起身离去。

 

……勘助。

他浑身寒冷地想,失约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TBC

评论

  1. oceanus
    2 年前
    2022-12-29 9:46:48

    其实上班期间不该调情的,但真是憋不住的要说两句啊【摊手】我还能给咱老板找您啊【振聋发聩】这要是老板看上你相方了,你这独眼中年男要怎么样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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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主
      oceanus
      2 年前
      2023-4-30 11:18:44

      这倒是可以放一百个心,毕竟御馆样和真田大人是攻来攻的的纯洁关系(胜赖酱大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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