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七)

【啄攻        山本勘助×真田幸隆】

 

“源五郎,让我亲一下吧。”

 

春日虎纲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然后他才想起来,这应该不是指他。

这是天文十七年初冬的午后,松尾城被薄雪覆盖,铺蕴出一层宁静而清冽的白。

虎纲将手心里那个饱满圆实的雪兔放在一边,接过河原姬递给他的热茶,对她露出能击沉大多数少女的温柔笑容。

河原姬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却早已不算少女,她是个胆敢反抗家族的小母亲。两年前,河原家的人们都见证了她性格中安静的烈度,她握着锋利的匕首指向自己的颈脉,力度掌握得不好,刀尖划开皮肤,液态的嫣红一直流淌到白皙的手腕上。她湿润却燎原的眼睛散发出锋利的决然,仿佛展开死亡就像展开陈旧而妥帖的羊皮地图般得心应手。

河原隆正愕然地看着妹妹,无法置信她竟然宁死也不肯与丈夫离缘。自古以来,父为子纲从来都排在夫为妻纲的前面,而她竟然轻易地摒弃了亡父之仇,选择追随叛投武田的丈夫。他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回收一个错嫁的女人理应像抹去一渍茶汤般简单。

“我真是看错人了……真田,你这个卑劣的狐狸精!”

他出离愤怒地破口大骂,骂妹夫忘恩负义,骂妹妹摘埴索涂,也骂自己有眼无珠。尽管因为词汇量的匮乏而稍微错位,所有人脸上都是不拘小节的死寂认同。

但最终,河原隆正还是无法任妹妹死去,他离开真田家时,除了憎恶以外什么都没能带走。

 

在各种流传版本中强悍如钢的河原姬,其实只是个小鸟依人的普通妻子罢了。她穿白群色的窄袖和绯裙,长发因御寒而没有梳起,别在小巧的耳朵后面,比雪兔还要更可爱。

虎纲盯着和丈夫说悄悄话的河原姬看了一会儿,心想,真田大人大概完全不颜控……

河原姬离开后,他才不满地看向坐在一边的真田幸隆,眼睛麇集起埋怨的砂糖素质。幸隆装作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手中缓慢地转着热茶,雪花被高温的焦涩色饮下去,转开一圈温柔的波漪。

“真田大人,”虎纲皱起眉,“您究竟为什么要给儿子起和我一样的幼名?”

“你说哪一个?”

“当然是山本军师正抱着的那个。”

“只是偶然啊。”真田幸隆叵测地笑着,“全国上下有多少叫做与吉的、多少叫做千代的、多少叫做太助的,同理源五郎也没什么稀罕的吧。”

“怎么听都别扭啦!特别是在方才那种语境下!”

幸隆这才转向正抱着真田源五郎甜言蜜语的山本勘助:“喂,谁允许你亲他了?源五郎是我媳妇给我生的,又不是给你生的,别趁机占他便宜。”

虎纲犹豫着想,这算是什么诡异的天伦之乐……

幸隆又转回搁置的话题:“——况且,你现在也很少用这个名字了吧,高坂大人。”

“真田大人,”虎纲将盖在杯口的左手移开,低头盯着湿润的掌心,“私下时,请不要那样叫我了……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怎么?高坂可是名门,继承高坂家的话,就可以列入武田谱代了。然后就是进入政治核心,年纪轻轻就尊享元老级VIP待遇,官高权重,飞黄腾达,前途光芒万丈啊。”

“这我当然知道……”

虎纲苦恼地托起腮,

“我只是还不想结婚。”

听到了意外幼稚的答案,真田家的当主缓缓吐出一个:“哈?”

“真田大人,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师傅也没有结婚,他还说永远都不打算结婚了,准备打一辈子光棍……”

“山本老师还给你开生理健康课了?”

“正是因为没有开嘛!”

真田幸隆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真抱歉,这个很难说明。怎么讲呢,毕竟结婚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尽相同……总之,我会先想办法说服勘助给你找个师母的。”

春日虎纲表情甜蜜地捧捧脸:“我知道了,师母。”

幸隆毫不犹豫地把茶水泼到对方刚刚揉好的雪兔团上。

 

真田幸隆的一生中,遇到过很多难以对付的人物。这其中有几经周旋的宿敌,例如村上义清、宇佐美定满,也有让他深感敬仰的亲近之人,例如长野业正、相木昌朝。但他却始终认为,毕生所见过最难对付的人,正是恩主武田信玄——也就是武田晴信。

幸隆被宿敌宇佐美定满称为“流冰般冷静的天才智谋家”,他的用策近似于三国时代的郭嘉,经常使用高超的心理战法,包括神算、析人、分化、雄辩等。他善于判断初对之人是否值得拉拢,而拉拢的手段又因人而异:爱财如命的用黄金收买、杯弓蛇影的用流言间离、颠沛流离的许以城池、野心勃勃的封以官爵……他敏锐地掌握人心的流向,如同盲人打磨贝壳般完美而熟练。

然而,武田晴信却是个难以计算的人。

他时而暴烈、时而宽容,对反抗之人毫不留情,对顺从之人却常常温情相待。在敌人眼中,他是一个恶鬼式的人物,侵略如猛火,攻势如狂啸,甚至有女人和小孩不待城落便跳入悬崖自尽,宁可一死也绝不愿落入敌手。他会因为敌军士兵英勇善战而网开一面,也会在羞辱俘虏的尊严后将其流放孤岛、并在一年后全部杀尽。他对待敌人的态度反复无常,从不依赖于经验,总是凭借直觉决断。而直觉从来都是飘忽的,这正是真田幸隆认为主公难以捉摸的关键原因。

但年轻的甲斐之虎仍不失为一位明君,他是野心勃勃的血肉之躯、是不可能没有黑子的太阳。他体恤臣民,取缔高利贷、规定荒田大小、修正量制、着力治水……在短短的几年内将贫瘠而荒怠的甲斐国治理得井然有序、众志成城。彼时他只有二十一岁,仅仅是数个月后,就同步开始了信浓攻略,什么都没耽误。如此治国军事兼顾兼优者,整个战国时代的君主无人出其右。

两年前,真田幸隆跟随山本勘助来到了甲斐国,在踯躅崎馆初次拜会了武田晴信。

晴信衣着讲究,仪表堂堂,爽直而不失威严。春日虎纲和教来石景政作为伴侧和护卫坐在后面,教来石正是后来的鬼美浓马场信春,时年三十有一,浓眉大眼,目光如炬,一看便知是百战不贻的骁勇猛将。

“勘助,你可终于回来了!”晴信声音洪亮、语气愉快,“源助说你深陷敌手,敌人阴险狡诈,偷人又偷心,而你差点就全盘皆输——可有此事?”

源助是春日虎纲的乳名,是断奶时期的黑历史,时至如今似乎也只有晴信这么叫他了。

“确有此事。”山本勘助仍丛容地笑着,“但在下最终化险为夷,心也完好地还在这里。”他煞有其事地抚摸了一下胸腔,仿佛里面的东西真的曾被盗置过。

晴信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转向正襟危坐的真田幸隆。

“真田大人,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不胜惶恐,恭悦之至。”

幸隆低头拜礼,心里却想怎么你也叫我真田大人……

“拐弯抹角的场面话就免了。武田从未打算和真田为敌,以前是,今后更是,即使曾经攻侵了你的领地,那也并非针对性的剥夺,如果你愿意不计前嫌的话,我将以谱代家老的官俸厚待你……请务必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吧。”

幸隆诧异地抬起头,为对方言辞中的锋利、直接和不假思索所惊讶。但晴信并不打算观察幸隆的反应,他毫不间断地继续朗声说道:

“长久以来一直过着四下流离的浪人生涯,真是辛苦你了。但是就到今日为止——”

晴信走上前来,近距离直视着幸隆的眼睛,那目光全无动摇。

“我会将真田乡北部的松尾城以及边领归还于你,很遗憾,目前只能给你这么多,其余的部分早年已被村上义清纳入囊中。至于如何才能完整地夺回整个真田乡,这就要请你赐教了。”

幸隆错愕地和他对视着:“您是说……可以赏赐松尾城吗?”

“想要讨好你,就需要些投资吧。况且,又怎么会有比你更合适接管松尾城的人选了呢?”晴信毫不忌讳地笑着,“真田大人,攻略北信浓需要你的力量,我一直都很想和你谈谈,可惜族仇将你封印得严密无隙,根本连对面的机会都没有。没想到勘助竟然真的能带你回来,看来还是爱情的力量伟大些啊。”

真田幸隆的表情瞬间泛空,连诚惶诚恐的感恩都忘了。武田晴信威严的表情稍稍一收,开始对山本勘助说震耳欲聋的悄悄话:“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说下来的啊?”

勘助诡秘一笑:“美人计。”

教来石费解地看向差点笑场的虎纲,不明白这三个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虽然他武艺堪称甲斐最强、甚至东国最强,但其他方面——比如说八卦什么的,他却一向胸无城府,浸透着一心向武之人都难避的单纯和好学。

散会以后他忍不住好奇地询问:“山本军师,您和真田弹正是什么关系啊?”

山本勘助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如果真田大人是个姑娘,整个真田家就都是我的了。……差不多这种关系。”

教来石立马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从此再不过问半句。

倒是武田晴信有机会便讲,真田大人第一天报到打卡竟然就迟到了。

“也不知道睡过了的原因,是不是睡过了啊。”

春日虎纲不得不承认,御馆样的荤段子就和他的军策政略一样,保持着一贯的高水准。

 

然后两年过去,这中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当年真田乡沦陷时投靠武田或村上的真田旧臣,在听说幸隆重新回到松尾城后纷纷放弃了知行,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殿,您说要一起共饮胜利的美酒,这话现在也要算数的呀!”

“殿!大家都在等您回来,请让我甲贺流祢津继续侍奉您吧!”

“还有在下白川!您还记得您离开时在下那个年幼的弟弟吗?现在他已经元服了,希望在殿下麾下迎来初阵!我兄弟二人愿意在此城中继续守护殿下和夫人,还有两位少主!”

这些自愿放弃了土地和官位的家臣七嘴八舌地说着,松尾城即刻被一层温暖的狂欢所笼罩。所有人的眼睛都泛起一层喜悦的湿润,真田乡不动声色地依然美丽,麦地金黄,土壤芳香,时间铺叙成洁白的繁花落在肩头,仿佛从未流逝过分秒毫厘。

而当他们看到幸隆背后的山本勘助时,则一致露出了“你们怎么还没分”的惊奇表情。

迟些,关东管领在家老的保护下逃去越后的消息也由甲斐传来。听闻这个消息后,真田幸隆只身前往敌城,正式向长野业正辞行。长野听罢他的倾诉后也不多言,非但没有以不情之举挽留,反而把酒相送、好马以赠。

“我今生最大的失误将会是没能留下你,”长野豁然地笑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无力帮你实现复领的愿望,你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您如此厚待忘恩负义的我,实在是惭愧至极……”幸隆诚恳地深深躬身,“望您保重身体,武运昌隆。”

两人对月喝了辞行酒,百感交集。杯盏相交,今后敌我相对,恐怕便是今生永诀了。

幸隆曾对勘助说:“我对长野大人,应该就和你对我差不多。”

勘助想,那还得了吗?

幸隆却并没反应过来个中歧义:“骏马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伯乐遭之,解衣以幂。这份恩情或许永不能相报,但我会铭记一生。”

“……长野大人还脱衣服给您穿了?”

“喂。”

“言归正传,恕在下以为,您和长野大人之间,似乎与您和在下之间仍有不同。”

“好了好了是我类比得不对,你别再拿这个做文章了……”

勘助笑了笑,没再说些什么。

 

很多年后,真田幸隆从春日虎纲那里听到了这个迟到的结论。

那真的是很多年后了,他已经是个老年人,从前线隐退也过了一些时日。当年那个面团般小的、被山本勘助抱在怀里的源五郎,竟然也即将迎娶自己的妻室。

虎纲——那个时候他已经正式改名为高坂昌信了,他叙叙地转述着那句话:

“并非伯乐和骏马,反而因为两人都是骏马,您和山本军师的关系才格外迷人啊。”

 

他听罢觉得很后悔,而他怀抱着没能听到这句话的后悔,直到死去。

那后悔有点像很多年前雪崩般的月光,温柔的、缓慢地、包容生命的无声雪崩。

 

而回溯到真田源五郎仍是个面团的天正十七年——也就是此时此刻,他们三人之所以聚在松尾城内,是因为刚刚结束的一场大败。这场大败史称上田原合战,是武田晴信生涯中第一次败北,这场战役使年轻的甲斐之虎接连失去了两位师友般的重臣,失去了英姿与傲然,变得一蹶不振。

事实上,这只是败北的开幕。

很快,真田幸隆将临时作为武田的首席军师,迎来连宿敌上杉谦信都不曾给予的、武田晴信一生中最大的败北。

 

 

TBC

评论

  1. oceanus
    2 年前
    2022-12-20 17:41:51

    新老板一脸的【有什么八卦快快快说给我听我上班累死了就指着八卦过活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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