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番外性质的后日谈。涉及本篇剧透,请在本篇后食用。
起因是片仓分社长的外套里飞出一张小票,被对折过一次,像白粉蝶一样机械下旋。成实把它捡起来,写着“百合,雏菊,小苍兰”,第一反应是“小十郎终于进化到午饭在花店解决了”。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就算片仓分社长再怎么羽化登仙,他也不可能只吃一种颜色的花,必须注重营养均衡。气候忽然有点不妙,成实警钟大作:“你给谁买的花?”
片仓分社长淡淡作答:“给您买的啊。”
“花呢?”
“明天去取。”
“你他妈真是编瞎话都懒得编……”成实逐渐反应过来,“哦,是要去墓园吗?”
景纲故意问:“您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去体验给自己扫墓的快感吗?你先把供品放上,我再给你表演一个当场食用,可真会过日子!管理员晚上看到供品少了不得心脏骤停吗?”成实气得猛摇对方肩膀,“我都那么喜欢你了,你丫却天天在这玩我,就他妈没有品德上的负担吗?”
景纲把刚开封的蝴蝶酥塞过去,声音带着笑意:“我向来没有。”
成实愤懑地把蝴蝶酥嚼了,还挺好吃:“……这什么?”
“供品。”
“你别来劲!!”见景纲只是笑而不语,成实又跳回去拿了第二块蝴蝶酥塞嘴里,一嘴砂糖地摆出防御动作,“再说了,本大爷忌日是哪天来着?反正不是明天吧!”
“哪有人会不记得自己的忌日。”
“哪有人还得去记自己的忌日?!”成实的情绪很忙,在羞愤和委屈间飞快切换,“诶,不带这样的吧,你好不容易放个假,不在家陪我玩么?你没事吧?!放着活生生的我不上,非得去上我的坟!”
片仓分社长即使坐在松软的小沙发上,脊梁也是笔直的,散发出一种徒然自律的贵胄气质。而成实还是副总裁的时候,能把任何一张办公桌都躺成海滩。
这是他们正式开始同居生活的第七个月。
由于年龄和身份的差异,彼此白白相思了五六个年头,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为期六个月,然后被迫分手,生死永诀了四年。一般人摊上这种感情履历,早就出家了。好在片仓分社长自诩正常人,却身在狮虎山,所以他是一个不一般的正常人。
景纲把气哼哼的成实拉过来,耐心地往他嘴里喂葡萄,成实虽然满脸不开心,但吃还是要吃的,连着把一串甲斐路葡萄吃成光杆:“我租了《赤备战士》想跟你一起看的。”
“我回来陪您看。”
“还有《赤备战士再临~大战纸尿裤狸魔人》。”
“我通宵陪您看。”这都什么片名。
成实的态度稍微松软下来。其实他只是腻歪期还没过,有机会就想整天黏在一起。不像片仓分社长,请了三个月年假和失而复得的恋人难舍难分,一恢复上班,立刻拔屌无情,以钢铁般的意志,重新全身心投入工作。新的PPT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可是成实就是不够。怎么都不够。他做不到那么理智,按需分配,细水长流,他的爱从来就是铺张的。从前偷偷喜欢片仓分社长的漫长时光,被总裁嘲讽地称为“小卖部式暗恋”,掏心掏肺地全摆摊上,瞧一瞧嘞看一看,倒贴一百万求你买走吧。
对他而言,这份磅礴的幸福是偷来的。躺在坟墓里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以前不敢想的事,如今成为了日常。因此,连享受日常,都要争分夺秒。
成实突然叹了口气:“我要是能变成订书钉该多好,这样你就能带我一起上班了。”
景纲已经习惯接续对方的奇思妙想,用餐巾纸把他嘴角沾的砂糖擦干净:“可是每天要订很多打印纸的。每订一次,您就要短一截。”
“你他妈说谁短?!”
“而且订书钉很快就用完了,常常要换新的。”
“那可不行。”成实抱起手臂,“对上班族来说,什么是永恒的?”
“税是永恒的。”
“操,能不能聊点美好的,方便本大爷代入进去?”
景纲倾过身,附在成实耳边低声回答了一句。这是片仓分社长的做派,两人独处时,也要说悄悄话,矜持且大胆。怕被蝴蝶酥听见了,晕乎乎地氧化掉。
成实美滋滋地听着,鼻腔突然一辣,直直地杠下来一道热血。片仓分社长赶紧去拿纸抽,一脸哭笑不得:“您不至于吧。”
前副总裁羞愤地把纸巾抢过来:“少、少啰嗦!!只是葡萄吃太多啦!!”
周六一早,片仓分社长就动身了。成实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梳洗,着装,心想这戏做得也太全套了吧,宁可牺牲假日也要去扫一座空坟,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差不多就得了,那么敬业谁也不会发你奥斯卡的。
他越想越幽怨,正酝酿着埋汰一句,却看见片仓分社长冲他招了招手。他立刻脾气全失,话到嘴边变成了:“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枫糖牛角。”景纲笑着说:“好。”
成实百无聊赖,掏出手机问总裁在不在家,能不能去找他们玩。总裁回复了一张看不出是月亮还是溏心蛋的照片:“不能。没在家。”
成实问:“干嘛去了?”
政宗说:“新婚旅行。”
“又新婚旅行?!你他妈要新婚几次?你的新婚也太持久了吧!”
“我当然持久了。我又不像你。”
成实气得拉黑了他,换了一个聊天对象,24小时永远在线的原田课长,比便利店还便利。原田课长一边烤吐司一边倾听他的烦恼,嘴很甜地安慰道:“比起那些输给高尔夫、麻将和赌马的年轻太太们,你算很幸福了,只是输给自己的墓而已。”
成实完全没有被安慰到:“我巴不得小十郎去高尔夫呢!至少还是个阳间的爱好!”
“你想啊,扫墓其实和花道也差不多。不都是对着一个容器,摆摆花,再浇点水。谁还能没点特殊癖好呢,你就当分社长是去陶冶情操了呗。”
“可是本大爷的坟头哪里值得他这么流连忘返……”成实又开始放飞想象力的翅膀,“诶,小十郎不会是用通灵术,跟孤魂野鬼外遇去了吧?”
原田课长嘻嘻哈哈:“五郎副总,那可是你们伊达家的陵园!真要有什么孤魂野鬼,也都是你七姑八爷,一群骷髅头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可外遇的?分社长不是喜欢比他年纪小的吗?”
成实想了想,依然没想明白,却算是想通了。本来片仓分社长就是个仪式感极强的人,擅长诸多大可不必,各种多此一举。高中毕业那年,他郑重其事地送来一束花,藏了一个成实下辈子都注意不到的花语。他把备用的家钥匙给成实,还要单膝跪地,求婚戒指般往手指上套。难以理喻他究竟是太浪漫还是太不浪漫。
但他若不是这么个人,他会爱到这种地步吗?
成实丢开手机,感到一阵甘甜的认命。
片仓分社长到达陵园时,注意到自己并非今天第一名访客。
成实的墓前已经摆了一束小巧的六出花,中间兀然插着一朵白色的玫瑰。显然不是镜清夫人来过。片仓分社长面不改色地把它往边上挪一挪,把自己的花束摆在正中间。被移开的花下竟然露出一个手机。真是奇特的供品……供品?
这时,身后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看到片仓分社长,他有些意外地“啊……”了一声,认清对方的面孔后,旋即变为试探的音调:“请问……您也是伊达成实先生的朋友吗?”
景纲站起身:“幸会。鄙姓片仓。”
青年与他握了握手,弯腰把手机捡起来。有些自嘲地笑笑:“哎呀,真丢人。我是想给五郎酱看看我的结婚照的……给忘在这里了。”
景纲礼貌地附和几句,在心里给“五郎酱”标上重重的下划线。
“啊,我叫萱场。”青年用大拇指比比墓碑,“是这家伙的高中同学。”
景纲点点头:“我是他的同事。”
听到“同事”一词,萱场的眼神稍稍黯淡。看来是有看过四年前的相关报道。
萱场理着卡寸头,穿着鸽灰色的polo衫,看得出来没怎么打扮,休闲着就来了。对比西装革履的景纲,和逝者的亲疏关系似乎可见一斑——当然,这都是假象中的假象。
萱场望着墓碑上的沟壑:“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啊。”
“应该挺不错的吧。”早上甚至能连吃三个煎蛋。
“想不到都过去四年了。真快呀。”萱场低下头,“片仓先生今天是为什么而来呢?”
“今天刚好有空,顺路过来看看。您呢?”
萱场有些害羞地展示了一下左手无名指的婚戒。
“我来向他报告一下。”
“恭喜您了。”
“嘿嘿,多谢。”萱场笑得有些落寞,“那家伙啊,高中时可威风了。人见人爱的笨蛋。我们是男校,校门口总是围着一群外校的女孩子来看他,奇花异草似的。我媳妇当年也是其中之一。没有他斩落不了的美少女,可是五郎酱一个都不要,我就把摔晕了的我媳妇捡回家了。”
“原来是这种渊源。”
“我那时跟他关系不错,却总是隐约觉得,并不算真的很了解他。那家伙向着周围的人展露笑脸,同时也在不可知见的层面拒绝着什么。笑容是真的,拒绝也是真的。有一次我问他,真不想谈个恋爱吗?他却说,我已经在恋爱了。”
“心有所属的意思吗?”
“是啊。说是有喜欢的人。单相思的那种。他还觉得自己没戏。我当时想,不会吧,得是什么仙子啊?毕业后就很少联系了。再后来,看了新闻……”萱场垂下眼睛笑笑,“我当时,比起‘怎么这样’,更像是一种‘原来如此’的心情。我终于知道一直以来,那家伙在拒绝的是什么了。可能是所谓的,尘世的幸福吧。”
两个人暂时都没再说话,直到萱场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我得走了,能麻烦您代我再点一根香吗?”
景纲允诺下来,与对方道别。等萱场的背影消失在陵园,他才重新蹲下身去。
他会常来这里,是为了像刚才那样,偶遇各种成实的故人。不断地拾起他生前的碎片,重新确认他货真价实的死亡。
他需要定期向自己重申,成实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尽管他还活着,社会性的消弭却不容置疑。在故人们真心的悼念中,反复体味他已经付出的牺牲,一次性的倾其所有。
(尘世的幸福……)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那种东西,我会和枫糖牛角一并,带回去给您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