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成实攥着球棒,眼睛是紧急出口,恶劣的心绪如液态的深夜,一点点地流溢出来,染黑了整个地下一层。他动一动眉毛,高纯度的磅礴杀意立刻兜头扑面而来。
“你就是大内密探吧?”
片仓分社长感到一阵急火攻心。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成实要是个哑巴就好了。只要滤去脏话废话和蠢话,毫无疑问,成实一定就是这世上最英武潇洒的男人。
“误会了,我不是。”大内定纲迅速地调整了微笑的刻度,右手敏狯一抬,枪口森寒地瞄向片仓分社长的右肩下侧,“要论密探的话,不应当是这一位片仓景纲先生吗?”
成实不再接话,面无表情地转了转手腕,只管向他们步步逼近。
大内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误判了情势。
“……喂,我真的要开枪了。”
成实不耐烦地一笑:“你瞄准的不是心脏,再往上三厘米才能致死。”
大内的语气像是发现拆开的包裹里除了塑料泡沫外空无一物:“你们不是一起的?”
“你说谁?这个人吗?”成实冲片仓分社长扬了扬下巴,“倒确实做过同事,他16楼,我17楼,电梯里遇见了也不打招呼,将近五年没说过话。”——这是选择性真实荟萃拼盘。
大内的眼底闪过一团狐疑的光,如球状闪电般悬停又消失。他调转枪口,在对准成实的瞬间,被景纲侧身一撞,失去了平衡,枪朝着虚空发出一声爆裂。成实喊道:“小十郎,进电梯!”同时右脚踩上还在旋转的Glock21,对着缓缓开启的电梯一记射门。
下一刻,成实感到自己的左脚踝被一副五指死死地扣住,天花板如同被快刀斩裂,以整齐的界面倾倒下去。后脑勺狠狠地磕上水泥地时,成实暗自吃了一惊。这狐狸样貌的男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道和反射神经。
生硬的痛楚迸溅出颗粒状的火花。成实骂了一声,以球棒为支点撑起身体。大内定纲抄起地面上堆积的钢管,向着还没调整好平衡的成实抡下。成实惊险地后撤半步,瞄准对方的右手虎口,奋力挥动球棒,不料被大内定纲正面接下。
(这家伙居然不是泛泛之辈!)
片仓景纲用脚卡住电梯门,握紧Glock21,指向不分高下的两人。一滴无关意识的汗珠沿着后颈缓缓爬下,枪口只能是个摆设,因为他根本没做好打偏亦或是打中的觉悟。
金属摩擦出的噪音像清澈的电流,从肌腱传导到牙龈。成实的声音降了几度:“实话告诉你大内密探,跟你打我是没胜算的。我必须留着你的命,但你随时可以杀了我。”
大内的笑容带了一点奇异的瞒哄:“这回说实话了?”
“伊达财团有事问你。要是把你打得只剩一口气,我就得立刻躺下,老老实实被你打成肉泥。”成实收回球棒,姿势转攻为守,“不过你得小心那位片仓分社长。他新手上路,枪法烂得惊人。既然枪口是瞄准我的,肯定把你打一身窟窿。”
大内挽起精纺西装的袖口,瘦条条的手臂上,隆起丘陵似的肌肉。当一则阴谋长出五脏六腑,就是他大内定纲这样的。他的眼角又绽出开心果裂痕般的皱纹:“真没想到恶灵也会谈判。”
“你应该说,真没想到伊达成实会谈判。”成实愔然一笑,“换做是以前,我都是先打死再反悔的。熬过命定的寿数,那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大内率先扔开铁管,回归成一双文明人的手:“请跟我来吧。”
成实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静音的“诶?”字来。没想到事态突然转折,难易度从修罗降为天堂。他疑惑地看向片仓分社长。景纲用眼色稳住他,把枪收进公文包,跟着大内走向资料室。
此人无法信任。景纲想。但眼下除了信任他别无他法。
“宫森粟巢惨案。”大内说,“事件发生时,我的确身处现场。”
成实觑过去一眼,见他脸上坑坑洼洼的,全是可疑可究。他不动声色地将身体斜成一枚叶脉书签,插进大内定纲和片仓分社长之间,球棒像洁白的尾巴一样竖在身后。片仓分社长看到,成实紧攥着行凶利器的指关节血色尽失。
“我无意冒犯。”景纲浮起沉静的微笑,“只是,有想要向您确认的事情。”
“当然,真是对不起,我生性多疑。您知道的,干我们这行总得有些泥泞的秘密。”
大内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摁在液晶辨识器上,资料室的门旋即开启。整个写字楼看似陈旧,楼道里还闲置着钢管和电缆,唯有这间资料室被严密地保护起来。这令片仓分社长隐约产生了一层倒错感。
“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倘若一开始就知道您是为了十年前的悬案来访,绝不会像刚刚那样粗暴地对待您。”大内走进资料室,“我会换另外一种粗暴的方式对待您。”
话声未落,资料室的门就在伊达成实的眼前,如雷霆般迅速关闭。成实痛骂一句:“狗娘养的!”正欲伸手撑住电子门的边缘,却被景纲往后面拽了一把。成实这才注意到,电子门的边缘是一排晶莹剔透的钨钢刀片。
消防车的警笛声穿透几层钢筋水泥,响彻狭窄的地下一层。
“报警——是良民最高效可靠的必杀。”大内的声音仿佛吸附着无数尘埃,“就算我底细含混,至少是一个有身份有户口的大活人。永别了,恶灵先生。”
电梯准时地输送来一队制服整洁的警察,向死胡同深处的两人逼近。为首的领导者年轻得令人吃惊,中等身材,脸颊的痘印如草莓果酱般鲜红,戴着黑边胶框眼镜。天蓝色制服上的警衔胸章,清楚地标明着他如假包换的警阶。
他面孔对着片仓分社长,话却是对伊达成实讲的:
“7区巡查部长,常盘凖人。请问报案的人是哪一位?”
片仓分社长的反应极快。他见成实怔在原地嘟囔着“凖人……”,立刻察觉到成实对常盘凖人的登场毫不知情。后面五六双探照灯一样的目光聚过来,景纲答:“是我。”
一位警员过来向凖人报告:“部长,在后门发现了非指定暴力团。”
凖人眉毛一乍:“有多少人?”
“三个。其中两个疑似在读高中生。”
凖人立刻向后传令:“去控制现场。”电梯门再次闭合时,成实和景纲的面前只剩下凖人。成实这才展颜,露出由衷的欣喜之色来:“真的是凖人吗?”
常盘凖人不怒自威的“7区巡查部长”警衔渐渐被羞涩降解,他用专门对迷路小妹妹的语气说:“大哥,能再见你,真是太好啦。”成实“说什么呢”地顶了一句,立刻给了他一个凿实凿实的拥抱。这可够励志的。片仓分社长用一双醋溜过的眼睛守望着,心想这一幕该拍下来,登上社区报,配个警匪同心之类的标题。
成实突然想起:“楼上是怎么回事?”
“啊……”凖人无奈地撇了撇嘴角,“是肉馅哥。”
成实明白了。但木担心凖人不能交差,便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差。眼下的情况顺势变成了:报案的人是片仓景纲,非法入侵者是但木直次,凖人只是遵纪守法奉命行事的人民公仆而已。至于“有着许多泥泞秘密”的大内,恐怕早已逃得远远,不可能再和自己挑起的麻烦接轨。
“但木那个逼,”成实感动地咬牙切齿,“没事吗?”
“请放心交给我。”凖人说,“他打小钢珠输得很惨,想蹲几天看守所,吃吃免费的牢饭。我给他叫外卖时,猪排饭会记得加大,巨无霸套餐也会加麦乐鸡块的。”
“……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有段时间没见,大哥怎么也讲文明懂礼貌起来。”
凖人巡视了片仓分社长一眼,唇角惯性地扬出“朝向太阳”的弧度。跟但木直次那捕蝇草般的笑容相比,凖人是货真价实的向日葵,非常周正,能把夜晚都冲淡。
片仓分社长稍稍回忆起,好像是听到过但木直次给什么人打电话,破锣嗓子嚷嚷道:“想不到堂堂蜈蚣帮竟然出了个条子!还那么大一条!说出去可真他妈丢人!”语气如同包心鱼丸,轻蔑中潜伏着过于明显的炫耀。
成实拉起景纲的手,犹豫了好几秒才说:“凖人,好好干。别丢了我的脸。”凖人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烁起顽韧的光彩:“大哥,你一定不记得了,你收留我的时候,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两颊布满青春痘的16岁的男孩砸碎了存钱罐。
就算鞋子里盛满了呕吐物,书包里被塞进麻雀的尸骨,笔记本上涂满了强力胶,从厕所隔间倒入一桶腥臭的污水;就算被堵在肮脏的死路里,被揍得浑身淤伤,鼻血吸引来磨尖牙齿的硕大老鼠——他能够理直气壮去砸碎的,也只有这个存钱罐而已。
血凝固成李子果皮色的伤痂。他用存钱罐里的硬币买了一根塑料跳绳,剩下一枚五十日元,他塞进了护身符。五元是缘,五十元是十个五元,不知道是否像买彩票一样,十次必中一次。
最后一回了,他想,祝我心想事成。
他把塑料跳绳拴在公共厕所的把手上,按照笔记本上设计好了好几节历史课的图纸,曲成必死的角度。他望着那果冻般粉嫩的廉价跳绳——但愿你没被偷工减料,能顺利折断我的喉管。他想早一点被发现,免得腐烂成一条腌茄子。
突然,有人咣咣地拍门。他感到怕了,不知更怕来客还是死亡。在他犹疑的一瞬间,门已经被撞开。来者一席黑衣,跟他很熟似的,扬起血糊糊的袖子给了他一拳:“妈的!在厕所里玩什么翻花绳!”
面部传来真实的灼烧感。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脸,望着来者,如同仰望佛祖。
“我渴了,”少年很烦躁地问,“借我点钱买可乐。”
他呆若木鸡。然后想起塞进护身符的五十日元硬币,便掏出来,递给了他。
少年接过:“就不还了。”然后将他拽起来,“喂,要不就跟着我吧。”
跟着是什么意思?物理上的陪他买可乐吗?他甚至在想,也许我已经死了,现在是个亡灵,随便勾勾手就跟着飘。他讷讷地问:“你是死神吗?”
“啊,我是。”
死神也这么粗暴吗?只剩下骷髅架子还喝碳酸饮料,不怕骨质疏松?
少年仍是一副漫不经心却不容回绝的口吻,说:“今天本大爷心情好,并不是因为暗恋的人在毕业典礼上给我送了花,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他定睛一看,原来一袭黑衣是西装制服。“把你的破笔记本捡起来,对,就那个。入帮之前要先体个检,把脏东西都洗干净。你身上这么些伤都谁搞的?名字都给我写下来,少一个名字,我就砍断你一根手指。”
少年把硬币塞进自动售货机,旁边的数字哔哔哔地翻动,变成了7777。一阵傻里傻气的电子音后,掉出来两听一模一样的可乐。中奖了。他惊讶地想。那枚硬币竟是准的。
“我们蜈蚣帮歃血为盟的仪式,就是去买麦当劳苹果派第二个半价。”少年把可乐冲他一丢,“买一赠一的可乐也算数。你叫什么名字?”
“常盘。”他说,“常盘凖人。”
“伊达成实。”自动售卖机的灯光在他的笑脸上绽出白炽的礼花,“凖人,好好干。别丢了我的脸。”
景纲将被成实扯住的小臂反手一握,主动权就被翻转回自己手中。
离开大内株式会社后,他始终未发一言。沉浸在首战告败的反省中。成实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好主动开口,就安静乖顺地任他牵着。他们沿江走到一个桥洞下面,景纲忽然停下脚步:“这些天,您去了什么地方?”
成实猛然抬头。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对方的语气里竟然感觉不到什么苛责。他一抬头就被对方捧住了脸,表情都被搓揉得错了位。他望进对方眼底,也辨识不出任何朝晖夕阴。脊背被推压着,抵上冰凉的水泥壁。成实没招了,只好用问题来对抗问题:“大内那个狗逼,怎么粗暴地对待你了?”
景纲自顾自地吻下去,手指触到成实的身体暖融融地颤栗着。成实愕然地错开身体:“我他妈日他祖宗十八代,狗逼大内对你这么干了?!”
景纲声音如淙淙的冷泉:“不止。还这样了……”他移开嘴唇,把脸孔埋进对方的颈窝,深嗅着对方的气息,像是男士洁面膏的甘甜薄荷醇。它立刻吻合了他的记忆,解锁了局部的真相。
“我靠,我认真担心你,你还跟我闹,”成实急眼了,“你到底有没有伤着哪里?那家伙有点东西,你丫弱风扶柳的,再粗暴出什么毛病来……”
景纲轻轻地放开成实:“任何酒店都不会准备这么昂贵的男士洁面膏。”
“……什么?”
“您到底去了哪里?”
“好你个小十郎,现在都学会色诱了?!”成实气得涨红了脸,“你是不是还想着捉奸见赃?!心里可有点ACD数,除了左门我会爱别人?”
“这是谎言。”景纲似是而非地微笑,“比起左门,您更爱我。”
成实哑火了。他开始怀疑也许大内定纲是一个锉刀精,粗暴掉了片仓分社长的矜持和体面。他权衡了一下,如实招供比闪烁其词更安全:“我去孙兵卫家住了几天。”
景纲跟自己对了答案。那果然是后藤孙兵卫部长才会用的洁面膏。他把所有成实可能会借宿的人全问了一遍,唯独空过了正确答案。因为片仓分社长觉得,后藤部长属于自己这一边的人,如果在伊达双璧之间二选一的话,后藤部长是不会欺瞒或背叛自己的。
看来是他多情了。塑料兄弟花,今天就分家。
他突然想起自己给原田部长打电话时,原田部长那个作妖的语气。他有理由怀疑原田部长那时可能根本就不在自己家,而是在男友家,说不定开着免提广而告之,房间里有伊达会社的全明星。
成实看着景纲越来越差的脸色,愧疚感温吞吞地涌上喉咙。他急切地说:“你快去开个钟点房,把衣服脱光了……”抬头一看对方表情如版画,“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帮你检查看看有没有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哪儿残废了,怎么打得过大内密探?你看伊达政宗就打不过!”
景纲说:“还有比开房更急的事。”
“什么事?”
“我们结婚吧。”
——此时,在距离他们只有40米的家电商场橱窗里,滚动播报过一则即时新闻。
10分钟前,大内株式会社发生袭警事件。
包括巡查部长在内的八名巡警无人幸免。
嫌疑人持枪,目前在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