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会社·郡山篇】chapter3.那还是射在脸上吧

立式空调吐出沉滞的冷气,晚餐桌安静得像考场。

白瓷餐碟里排列着积木般整齐的鲜嫩时蔬,旁边挤着凤尾鱼酱。小菜有裹着培根的芦笋段和味增茄子,米饭冒着蓬蓬热气。片仓左门偷瞄着父亲的神情,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咀嚼着菜肴。

景纲见他吃得很慢,便问:“味道怎么样?”

左门正色回答:“味道有一点非常好吃。”

在句式成立为伤人的实话前,急转弯成了拙劣的谎言。在孩童的味觉里,是不可能对缺油少盐的营养食谱提起兴趣的吧。五岁的左门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了——连孩子都在照顾我的感情。片仓分社长苦笑着,领下儿子的好意。

“左门,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父上做的饭我都爱吃。”

“我们一起看电视好吗?”

左门半信半疑地抬起眼睛:“……可以吗?”

电视上在播时代剧,神户港熙熙攘攘,盘旋着颉颃的海鸥群,典型的开化初期取景。额头绑着三角巾的渔夫扯着嗓子,向书生模样的金丝边眼镜男嚷嚷:“你老婆离家出走能怪谁?还不是因为你白天晚上都不中用!”

左门怯怯地看着父亲一脸阴沉地关掉了电视,他不知所措地放下筷子:“父上,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景纲等了又等,不见儿子回来,渐渐醒悟了真相。他跟过去,左门果然躲在洗手间偷偷地哭,把脸埋在薄荷条纹的松软毛巾里消音。他揽过儿子,揉了揉那海葡萄般柔软的短发,感到心脏像白面包一样被神明撕扯着。

“左门。”他尽可能温柔地说,“饭要凉了。”

左门仰起湿漉漉的脸蛋:“成实大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景纲摇了摇头。

“成实大人离家出走,是不是因为父上晚上不中用?”

“……不是。”

景纲险些脱口而出“我不中用还能有你吗”。现在的电视节目极其完蛋,如同热狗上堆积的乱七八糟鲜亮酱料,而小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学得飞快。左门眼含晶莹的泪花:“晚上中用是什么意思?”景纲答:“深睡眠,好睡眠。”——性教育还是留到小学高年级以后吧。

“左门,”他搂着在自己怀里凝然不动的小家伙,“我知道你很想念成实大人,想哭的话,哭就是了。我不会批评你。何必要躲起来呢?”

“因为父上都忍耐着没有哭,我流眼泪就很丢人。”

景纲悠然一笑:“其实我是等你睡着了以后才哭。”

 

“真的吗?”左门揉了揉近似幼兔的通红眼睛,立刻学以致用,“可是您刚才说了夜晚的强大就是好好睡觉,父上果然是晚上不中用的男人。”

什么破孩子。景纲瞬间收起了笑容:“等成实大人回来以后,你去向他验证这个问题吧。”左门稍见晴好的表情又沮丧起来。“父上,”他像是怕听到答案一样压低了声音,“成实大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景纲蹲下身,直视着左门的眼睛,“但他离开时,连家钥匙都没带,只带了几件衣服,一个双肩背包,以及你送给他的金枪鱼护身符。”

 

——这是伊达成实离开片仓家的第十三天。

 

在家门口捡到那封令人毛骨悚然的信件后,片仓分社长的脑海依次闪过“恶作剧”、“情书”,最后才是“恐吓信”。他按住正欲追出去的成实,压低声音说:“我们同样是底细不清的,绝不能引起警备室的注意。”

等成实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他给真田小助理打了电话:“可以帮我黑掉我家门口的监控吗?”

“监控……吗?”

“能做到吗?”

“没问题。”听筒那头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请稍等一下。”

这就是真田幸村的温柔之处。她所熟知的片仓景纲分社长,既不会在工作时段外给下属打电话,也不会连最基本的社交辞令都省去,迎头就布置工作,更何况是这种工作。即使体察到了异样,她也什么都不问。她知道此时的景纲迫切需要的不是关切,就是“黑掉监控”。

他们回到家时,门前当然还是空空如也的,那封信被放置的时间一定就是外卖上门前的半小时之内。真田小助理截取了片仓分社长要求的监控内容,上传到临时注册的邮箱里,将地址和密码一并发给他。

景纲向她道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虽然难以启齿……”

“我明白。”幸村说,“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会保密。”

“感谢你的谅解。”

“请随时联系我。我会一直在这里。”

话毕,她道了晚安,率先挂断了电话。

为了避免处理邻里关系,片仓分社长在远离车站的位置买下了这栋新筑的一户建。虽说不是公寓,但至少也类属高级住宅区,安全方面配有不打扰隐私程度的摄像头,由警备室远程监控着。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家时,门口一定是空空如也的。而披萨的送达不过是10分钟后的事情。即使不去调查监控,景纲的心中也隐隐有着答案,幸村为他截取的视频只是印证了那个最糟糕的猜想。

——送披萨的外卖员,亲手将信笺放在了地上。

这意味着恐吓信上的“我知道你的一切”并非虚张声势。犯人至少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地址,联系方式,以及生活规律。他了解他们喜好的披萨店,甚至知道当晚他们到家的具体时间,误差精确在10分钟内。那双眼睛躲在哪里看着他们?

成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变形的脏话。景纲望着他,如果成实的愤怒缺乏生动,那愤怒就不是愤怒,而是与之相似的恐惧。他一言不发地把对方收进怀抱里。从前的成实副总裁,每完成一件血腥的任务,都会跑来片仓分社长的住所留宿。他像是跳入水中的香橙味泡腾片一样,爆发出新鲜的欲望,杀戮的气味被节节攀升的快感所稀释。成实在夺取了人的性命后,就异度地渴求着肌肤相亲,像是要将体内残存的惏栗激情,以另一种方式释放,从而安置自己时明时灭的肉体。

“左门,”成实的声音飘忽着,“左门甚至还从那狗娘养的手里取回了找零。”

景纲听得很明白,成实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践踏了。

当晚,成实就离开了片仓家。手机死气沉沉地放在枕边,像幽灵船的一块残骸。他走得很匆忙,只留下了一张不能称得上信的纸条:“左门,要听爸爸的话。”边缘残留着锯齿形的草率撕痕。

景纲给镜清夫人打了电话,拐弯抹角地聊了几句,察觉到成实并没有回到伊达家——倒是在预料之中,既然成实想要躲起来,谜底就不可能那么清浅。何况成实刚刚和政宗吵过架,自然不会在政宗视线可及的领域匿身。

他愈发担心起来。成实没有身份证,不可能入住酒店,也没有可以寄住的朋友家。想要追寻既是亡者又是罪犯的成实,更不可能去求助于警方。他又试探着给原田左马助打了电话,问他最近有没有和成实联系,原田课长两年前晋升为原田部长,是伊达会社交际花阶层的中流砥柱,每年说明会都拎回来一麻袋大四学生的媚眼芳心。

原田部长用可以去配BL广播剧的作妖嗓音回答:“分社长,要论跟五郎副总联系,谁还能比得上你呢?你不是每天午休都要跟他‘你先挂’‘不嘛还是你先挂’地热聊30分钟电话吗?还是分社长会过日子,甜言蜜语就要趁着白天分享,等下班回家就赶紧行要紧之事。”

片仓分社长已经后悔寄希望于此人:“……你听谁说的?”

“我就开个玩笑,看你这反应,竟然还确有此事的吗www”

景纲决绝地挂断了电话。

伊达成实音信全无的第八天,片仓分社长在家附近的帕青哥店门口遇到了但木直次。

说来但木也没比片仓分社长年轻几岁,却依然打成一条玉树临风的光棍。他叼着酱油烤年糕,套着一件卫衣,理得短短的板寸下,青铜色的头皮闪闪发光。景纲向他点了点头。

“喔!大哥夫!”但木慌忙把烟掐掉,“出来舒展节肢吗?”

作为伊达会社副总裁的成实死后,蜈蚣帮的规模也随之缩减。包括常盘凖人在内的一部分人成家立业,堂堂正正地金盆洗手了。用成实的话来说,只是无限期歇业,只要他想,随时随刻还能云集景从。以景纲的观察来看,倒也不全是吹牛。超市特卖日时还是能看到蚣头攒动的小弟们给成实凑人头,往回家抱每人限制一盒的超特价优酸乳。

肉馅哥但木直次依然忠心耿耿地跟在成实身边,收编些学坏的高中生,帮派活动就是成群结队地突突着小摩的,去海边义务捡垃圾。景纲也算间接认识了但木十年,感觉此人做过最丧尽天良的坏事,无非也就是往可燃垃圾里偷偷塞一个易拉罐拉环。

景纲在但木的脸上检索了片刻:“成实大人在哪里?”

但木显著地吃了一惊,眼珠像在线视频加载图标一样转来转去:“大哥夫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不知道大哥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这不是知道他‘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但木底气不足地“唔”了一声,不敢长时间直视片仓分社长石膏般的脸色。他胡噜了一下头发,换了一种态度:“大哥夫,我真的不能说。我要是告诉你大哥去了哪里,那我成个什么东西了,不是枉费了他的苦心么?”

“我不需要他这种无益的苦心。”景纲冷冷地说,“我只需要他回到我身边。”

但木嘀咕着“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一边别扭地侧过身去。景纲绕到他前方,逼视着但木的眼睛:“请你转告他,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以为一走了之,就能把我和左门面临的未知危险都清除干净么?没有他的每一刻我都寝食难安,这远比任何涉及生死的危机都更熬人。”

但木愕然地张着嘴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大哥夫你这人真牛逼,是个爷们儿,酸话说得响当当都不带害臊的,你放心吧,一定替你带到。嘿嘿嘿。”

“那就有劳你了。”景纲不知自己念讣闻般的语气,怎么就成酸话了。

但木“好嘞!”地应了一句,一边回味着景纲的谆谆教诲,一边在超市宣传页的背面记着传话笔记——我不需要你这种无益的苦心,只需要你做我的小甜心。

 

周三,片仓分社长终于见到了大内定纲。

大内株式会社是个规模不到100人的小公司,经营着人才租赁和派遣、业务外包、以及猎头之类的业务。前身却是个房地产公司,听伊达政宗说,十余年前的大内会社简直无恶不作,在灰色网站上征集自杀志愿者,和他们签下合同,让他们住进安排好的房间,然后死在里面,使黄金地段的新筑公寓成为凶宅,迅速贬到一文不值。

景纲问:“那么现在是改邪归正了吗?”

“他的现在不关我的事。”政宗将大内的档案递给他,“我只想知道他某一个特定的过去,然后再决定是否给予他迎接未来的权利。”

片仓分社长看着档案上的照片,并不特别深入人心的长相,却也无从苛责。眼角的细褶仿佛开心果的缝隙。总裁的目光也跟了过去:“对他的外貌可有评价?”

“肤质暴露出生活凌乱。”

“他又不像你茜茜公主是天生丽质,每天只睡三个半小时,清水洗把脸,肌肤立刻恢复吹弹可破。能混到社长级的正常穷人,都是爆肝爆肺操心劳碌的,脸上的毛孔还能塞不进去铅球吗?”

“……我是该感谢您不吝赞美吗?”

片仓分社长探入大内会社的口实,是与他洽谈某招聘杂志相关的合作项目。倘若拿出太好的资源,想必身为三流小公司的对方也会心生怀疑。因此,在这之前白石分社方面已经先行派出了一些年轻社员,按照真田小助理培训的剧本,不断发生讨价还价上的细小摩擦,责任在白石分社这边,最终发展到分社长亲自上门致歉,并商谈今后合作规划。

“说来也巧,很多年前也受过贵公司的关照。”

片仓分社长抬头看向大内定纲,后者的眼睛盯着一个空白的点,似是陷入了回忆。

“是这样吗?”

他调和着语气中好奇的比例,不能让这个话题中断,但又不能暴露出过强的意图感来。大内的态度落落大方得有些不寻常,将思绪向过往上引,话又只说半截,太像是试探性的鱼钩。

“是啊,那位辉宗社长,可真是个好人啊。唉,真是令人惋惜,当年就是二本松将我介绍给先代社长的,承蒙他很多慷慨的协助,却发生了那种不幸。”

“原来如此。我好像也有所耳闻。”

景纲也只能这么答道。令他吃不准的是,大内似乎并不回避宫森粟巢惨案,主动抛出时也没有显得突兀。实在难以捉摸。

“耳闻,是啊,您当时确实不在现场呢。”

大内微微苦笑,景纲却感到那笑容充满着诱陷。

“言下之意是,您对这件事不仅仅是耳闻吗?”

“我的话听上去是这意思吗?”

“……不,失礼,是我失言了。”

这个话题就此休止。两人的对话又回到了合约内容上,景纲提出,希望在插页上展示出大内公司的员工风采,以及历史沿革,无论求职者是否需要这些情报,都能使大内公司看起来更加有血有肉,留下一个规矩的印象。大内社长欣然同意,说以前应该做过类似的企划,存档大概还留着,便带领他往资料室的方向走。

电梯的灯光似乎有些接触不良,发出颤抖般的弱光。大内按下B1层,老旧的电梯开始岌岌可危地下坠。“片仓先生,”大内忽然开口,“你有孩子吗?”

景纲稍稍一怔:“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五岁啊,”大内点点头,“这也难怪。”

凶险的预感在一瞬间覆盖住了心脏的起搏。片仓景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您的意思是……”

说时迟那时快,大内突然反手将景纲按到电梯壁上,景纲想要反抗,抬起的手肘点亮了一排楼层按钮。他无声地睁大了眼睛,凌驾在剧烈疼痛之上的,是对突如其来变故的愕然。

大内拾起掉在地上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Glock21,在手上掂量着把玩。他发出和迄今为止完全不同的声音:“就算再怎么淘气,也不能把玩具带到公司来嘛。”

“你说什……”

“嗯?这是水枪对吧?现在的玩具做得可真逼真啊。”

大内微笑着打开保险掣,将枪口指向景纲的腹部,又渐渐地上移。

“这么贵的衣服,沾上水就起皱了。那还是射在脸上吧。”

他话声未落,电梯突然陷入彻底的黑暗。景纲反应极快地扫过一腿,令大内失去了平衡。他一掌拍在开门钮上,趁大内摸索枪支的空当,率先冲出了电梯门,却发现电梯停在了地下一层。只见资料室的门口站着一个黑影,手握棒球棍,正杀气腾腾地睥睨着他。

大内终于握住了Glock21:“你是什么人?”

成实回答:“我是你大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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