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会社】chapter38.我该用道德去选择,还是用爱?

“听说我们公司的副社长,以前是个混混呢。”

 

八月的午后,真田小助理在休息室迷迷糊糊地煮着水果茶。冷气在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蜜桃切块在沸腾的玻璃壶里手足无措地打转。旁边两个小姑娘正聊得起劲,对部分白领而言,八卦比曼特林咖啡或劲爽薄荷糖更能有效驱逐睡意。

像鹌鹑般圆滚滚的小姑娘追问:“真的?你是说伊达副社长?”

“我们公司不就一个副社长么。似乎是社长的叔父什么的。”

“诶……可是副社长看起来明明很年轻啊。”

“社长不是也很年轻嘛。”

打印机就在这时壮绝地卡纸了,真田小助理将备用文件递给她们,小姑娘们很不好意思地道谢又道歉,说真田前辈面面俱到,可真令人憧憬啊,不愧是入社四年目。其实幸村今年还没过24岁生日,月份上算,应该比她们更年少。

她跟在她们身后,往说明会场走。四年过去,她已经很习惯行走在高跟鞋上。尽管她的上司不止一次提醒她:“我没忘却过与数学相依为命的时日,所以,你不必每天都移动得像个圆规。”

大多数人在听说真田幸村是片仓景纲分社长的私人助理时,就对她凭空生出一种敬意。在他们的认知中,白石分社等同于巴别塔,而片仓分社长都是开着诺亚方舟上班。这传闻离谱得都接近寓言了。幸村只好辗然澄清:“开诺亚方舟会被限号,满足不了片仓分社长365天都要加班。”

伊达会社的副社长走进灯光的中央,一部分的掌声被稀释给快门声。他果真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步伐坚挺,看不出一点不良记录的残影。不过幸村还算了解他,他不仅当过混混,甚至当过魔王。

“下面有请伊达副社长发表致辞。”

伊达会社唯一的副社长接过话筒,露出洁白的牙齿。

“感谢各位拨冗莅临伊达会社。鄙姓伊达。伊达昭光。”

 

 

“你要请假?”

总裁从繁冗文档的上方瞥了片仓分社长一眼。后者一脸水波不兴,将装有蜜桃乌龙的保温杯递给对方:“真田托我带来的。”

“幸村泡的?”总裁拧开杯盖,“但愿她也能抽空泡一泡我。”

“那得切得再碎一点才行。”

“……小十郎,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不敬了。”

“怎么会。我对您的敬意,一直如同空调里的氟般取之不尽。”

“岂有此理,你现在连蒙我都懒得蒙了。”总裁不怀好意地交叠双手,“怎么突然想起来请假了?我记得你上次的带薪休假,要追溯到玛雅文明消失的前夜。”

“您一定是记错了。”

片仓分社长顺手将办公桌上崩塌前夕的散乱文件整理好,糖纸般的荧光标签被冷气吹得瑟瑟发抖。伊达政宗用笔戳着自己的下颌骨,景纲很懂他这类的小动作,人无聊到极致就是会玩自己,心虚到极致也会玩自己。

“作为你的挚友,我有幸知道一下告假情由吗?”

“相亲。”

房间骤然安静下去,甚至能听清橡皮树的呼吸声。

“又是陪喜多?”

“不,是我自己。”

政宗约略地扭着唇角,表情在一瞬间像极了溺水。但他调整得很快,把情绪敏捷地塞进抽屉是他的特长。尽管他深知小十郎并没有看漏这一瞬间。他们在打一个浮薄的哑谜。

“是和人类吗?”

“我遇到了一位理想的女性。”片仓分社长沉吟片刻,“不,该说是重逢吧。”

“重逢?”

“您还记得,我曾经跟您聊过前女友的事么?”

“什么……”总裁的记忆大幅复苏过来,他绕过其中一些致命的部分,“不会是那个辣妹吧?”

“那其实是个误会。她……”

“你够可以的。”政宗迫不及待地调侃道,却有些锐利的、近似于打断的意图在里面,“既然执迷于辣妹干嘛不早说,我的数据库里要多少有多少。”说着虚情假意地瞄了一眼显示器。

景纲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们都没再说话,任由沟壑横陈在空气中,将办公室化为必经的困厄之境。政宗突然转开话题:“你不出席说明会吗?”

“请真田去了。等那位石川副社长致完辞,说不准都立冬了。”

“他现在姓伊达。”政宗含糊其辞地纠正着景纲有心犯下的口误。他们很默契地拒绝将“伊达”和“副社长”组合在一起,听起来不伦不类,“石川昭光这人也挺有意思的,以前有多想撬我的位置,现在就有多鞍前马后。突然改回姓氏,我真怕客户看到消息以为他嫁给我了。”

“那您还不赶紧娶一个该娶的,让流言不攻自破。”

“这个嘛……”政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急着下班吗?要不要久违地去喝一杯?”

“难得您邀我。”片仓景纲微笑着,“不过,今天我想去看看成实大人。”

“啊,是啊。得告诉他一声才行。”

钢笔从办公桌边缘滚落,政宗弯腰去捡。善解人意的钢笔,用尽了墨水,就将他胸腔里迅速膨胀开来的窘迫和酸楚悉数抽空。终于不用看着小十郎的眼睛了。他想。在这最艰难的一瞬间。

 

夏季已经正式进入酷暑,八月日光长着黄金海胆般的刺。片仓分社长将花束换手,自行车锁在墓园入口。转念一想,其实在这种地方不锁也罢,不太可能说有人扫墓扫激动了,撬辆车消耗一下体力。

有大约一个月没有来看过成实了。足够久了。若是两三年前的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今天是个挺好的日子,离任何节日或纪念日都远远,天空一碧如洗,适合把被褥烤得喷香。可能的话,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想和他单独相处。说点什么,或是享受沉默。

他忽然感到寸步难行,仿佛立足之处皆化为流沙。

——他花了很久去接受这个没有成实的世界。度过了感觉一切都面目可憎的时期。愈合是生命的惯性,身体会帮他继续前进。只是从今以后,面对繁忙、庸碌和苦难都坚不可摧,却受不了任何幸福。知觉到幸福,就像被处以极刑。

 

(不。不是的……)

 

片仓景纲爬上长长的坡道,白垩色的建筑物前枝叶峻茂,他在树影里站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这间冷僻的疗养院设立在墓园后的山坡上。总裁正是看中它并不引人注目这一点,把疗养院连同墓园都买下来,全部换成口风很紧的心腹人士。

他推开几道门,踏上几次扶梯,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字。镜清夫人似乎不在,今天的来访者果真只有他一人。白得刺目的房间,绵暖的香薰气味——伊达成实就沉睡在那里。

四年前,当神经毒气充斥整个废弃化工厂时,景纲被那个唯一的摩托头盔所拯救,只受了些惨痛但不致命的外伤。虽然救援来得相当及时,但爆炸源距离高危储罐很近,成实在高浓度的致命气体中呼吸了七分钟,然后他没有再醒来。

医生说神经元退行性改变会导致深度昏迷,以及长期意识障碍。也并非完全没有醒来的可能。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奇迹发生,从持续性植物状态中醒来的人也一定不是健全的。可能会出现记忆缺失、四肢瘫痪、脑功能或性功能障碍等终身后遗症。

那位医生似乎是单刀直入的性格:“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恕我直言,奇迹一般不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必须心怀希望,但要严格控制希望的摄入量,就像购买减盐酱油一样。”

伊达政宗如同在听天方奇谭:“你搞错了吧?脑功能障碍?他从小就障碍得很!不,脑也好性也罢,他甚至都不一定有那个能障碍的器官。五郎那家伙可是很硬的,我是说命!”

成实的命确实很硬。他除了命没死,其余的一切都死去了。

最初的十几个月,他们没能正确领悟医生的谏言,满怀希望地尝试过各种努力。片仓分社长甚至还被总裁提议“从性的层面去唤醒他”、“多多刺激他的敏感带”,如果不是被博士文凭镇压着理智,他差点真的这么干了。那时景纲每天来访两次,测量体温和血压,对话,按摩,朗读,亲吻,所有流程都走一遍,像广播体操一样健康守序。可是成实就是不醒来。

成实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他仿佛沉浸于永恒的梦境般,偶尔会产生细微的神情变化。他一定认得小十郎,认得政宗,认得他们每一个人。他只是欲说不能,力所而不能及,只能给出最小程度的反馈而已。

说不清楚所谓希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逝的。也许并没有那么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希望只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趋近于无,越来越理应被舍去。当景纲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以这样的方式和成实相处时,他感到浑身战栗。仿佛在自己的内部,已经宣判了对方的死亡。

——我甚至无法哀悼您。

每一次路过墓园,景纲都在想,成实还活着,对自己而言究竟是否是一种幸运。他难以打从心底认领这份幸运。因为他确实地失去了他。成实的笑容、温度和笨拙的爱,日复一日地更加远去。他感知不到成实的所在。即使客观上,成实确实存在于这里——他第一次如此痛恨“客观”这个词。

他打开窗帘,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位置,用喷雾给花浇水。他坐下来,握住对方的手,腕表被反射成一个盛满光的圆形。他想念他。抽丝剥茧地、刻舟求剑地去想念。

接着,他像是汇报工作进度般启口:“我要去相亲了。”

 

片仓景纲开始认真考虑和矢内夕子共度一生,是新年伊始的事情。元旦他几乎没什么睡眠,听着窗外时而的引擎声,估算对应的车型和车速,没有谜面也没有谜底。他目睹了天不太黑到天完全亮。摸出手机,第一条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就是真田小助理的信息。

“新年好。您做初梦了吗?”

“新年好。”他缓慢地打着字,“我梦见自己不再孤单了,但还是老样子。”

他的手指停滞了,继而移动到退格键,光标闪烁了一会儿,变成了纸飞机概念的发送动画。幸村点开景纲的回复时,上面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新年好。

初诣去了家附近的神社,一直保佑着他的,神社和寺庙融合的小地方。宫司递给他滚烫的甜酒,他婉拒说喝不了这个,宫司说甜酒不含酒精,广告上都能装进奶瓶给婴儿饮用。他很礼貌地解释道,是因为其他原因,喝了以后心脏会难受。

抽签是吉。不好不坏,七种运势的正中间。景纲想,自己也没有求什么,仅仅像完成音律游戏一样,投币,合十,摇铃,拍手,鞠躬。他的虔诚也许和成实一起陷入了沉睡。他向来相信神明。进而相信神明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自己。

吉的签解写着:健康少许折损,小心财物,思念加剧,等的人会来。

景纲一笑了之,把签系在树枝上。

回程他意识到一束视线,抬起头,两个人都愣住了。他犹豫着开口:“矢内小姐?”第一个发音离开嘴唇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周至。对方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轻微窘迫,微笑着抬起空空如也的左手:“嗯,我还姓矢内。”

大约五年前的同窗会上,他见到这位小学一年级时交过的“女朋友”,如同看到自己三十年前写过的作文一样失真。彼时她把眼窝涂成烟囱,银色的口红闪闪发亮,远看像秋刀鱼的鳞片。而此时此刻,她坐在他面前,椰白色的羽绒服,一尘不染的淡妆,笑的时候会用手轻轻掩住脸。她害羞地阐明自己为时200分钟的辣妹史:“被骗了……还以为是万圣节聚会。”

“……你是认真地觉得万圣节就要打扮成辣妹么?”

“因为我没有披风,不能扮成魔女呀。”

从那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时不时会相约用餐,散步,看电影,去一切情侣会去的地方。只要他承认,那些就是约会了。可他无法承认。和她一起会觉得心情沉稳。但即使分隔两地,也没有那种被割裂般的思念和煎熬。和矢内夕子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像是灵魂出窍一样,从半空中冷眼俯瞰着自己的虚像。

直到有一天,夕子说,景纲君,请和我相亲吧。景纲说,我认识你三十年了,为什么要相亲呢。夕子答非所问地说,相亲,就是相亲相爱的相亲对吗。她微微地红着脸,在桌下绞着手指。

就是那个瞬间,他突然释然了。也许真的可以试试看。婚礼上司仪会说,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初恋也是终恋,宾客爆发出一阵艳羡的叹息——并非完全不能想象那样的光景。

想到这里,他向她庄重地道歉,暂时离开座位,锁紧洗手间的门,然后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没有喝酒。那是对幸福的过敏反应。即使没有正式感觉到,只是远远地嗅到了它的征兆,也能狼狈到这种程度。五脏六腑都要倾泻出来的、穷凶极恶的呕吐。

 

 

片仓景纲的语气舒缓起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温柔。

“成实大人,我要去相亲了。我会和矢内小姐结婚的。我在心中已经这样决定了。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因为我必须让她知道我残缺在哪里,而这残缺是何种程度地不可修复。”

“我把足以一生相托的热烈爱意,已经都给了您,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仅仅是过去的自己的高仿品。矢内小姐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她仍然想要和我相亲。”

他拾起成实的手,贴在自己的面孔上。这些年来,他和成实说话时,已经不会刻意去控制自己的语气了。因为他知道,他一定听不见。

景纲和成实之间的恋情只持续了八个月,其中还要镂空掉一个月的相见时难,以及另一个月的虚情分手。缺斤少两的八个月,其实不到半年。和矢内夕子重逢也不到半年。他莫名地焦躁。这焦躁令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起很久以前,成实因为他隐瞒相亲的事大闹了一场。那甚至只是他姐姐的相亲。成实喝醉了,死皮赖脸要躺在他的腿上,嘴唇热乎乎地吻上他的手指。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完了。对未来不做他想,没有可能再容下第二个人。数学博士思考爱情的方式,沦为静态的正向线性思维。

——您睡够了没有?您怎么能真的留下我一个人呢?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的愤怒制御住悲伤,使他能够很平静地接受现况。等到愤怒挥发,如干冰般一点不剩,他才心痛得受不了。

“阻止我去相亲,好吗?”

像那时一样,说什么也别让我去好吗。如果我跟别人结婚后,您醒过来怎么办?我该用道德去选择,还是用爱?您能不能像微波炉一样给出明确的倒计时?您能不能醒一醒?

阳光软化下去,露出腕表盘原本的模样。他站起身,把冷气上调到27度。总错觉刚刚还握着的手,会突然抢过遥控器,把温度再调低几度。临走前,他想亲吻他的额头,但最后没有这么做。

 

总裁走进房间时,花朵的表面已经完全干燥了。他双手插兜,闲闲地四处观望一圈,最后把视线停留在空调遥控器的显示屏上。

“27度。”他说,“我感觉小十郎现在保管你,就像保管冰箱里的食物一样。”

真田小助理站在他身后。心里慢慢地编造着借口,想把独处的时间留给这对霹雳无敌的表兄弟。但在她想出来之前,总裁就握住她的手:“幸村,你去找个量角器,量一量窗帘拉开的角度,我跟你赌一根小牛奶,小十郎徒手就能拉出精确的45度角。”

幸村安静地笑一笑。她永远不会问“你这么拉着我,我怎么去找量角器”这一类的问题。她知道伊达政宗的玩笑越冷,他的内心就越垂死。

四年前,在和现在相同的位置上,她把订婚戒指取下来还给了他。

“我不能和你结婚。”19岁的幸村说。

她的语气很温柔,却没有任何商榷的成分,只是在公布结论。她一直都很洞察。她比政宗率先意识到了,他们根本无法这么轻慢地迎来幸福。因此,她退还订婚戒指,说出如上的话,也只是将政宗思绪里还未成型的退却提纯并朗读出来而已。

“幸村,”19岁的总裁目光很稳,“这是两码事。”

真田小助理望着沉睡的成实:“你的婚礼可以没有伴郎吗?”

“我的婚礼只要有新娘就够了。”

“可是我不行。”幸村说,“我一想到他比谁都想参加你的婚礼,就觉得没办法。如果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期待了十年的电影快进到尽头,我绝不会原谅他的。”

“别担心,”政宗也望向成实,“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原谅我。”

“他当然不会原谅你。”

真田小助理把总裁的脸扳正,笔直地望进他的眼睛。

“因为他从来没有恨过你。”

政宗有气无力地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把他的脑电波仪给黑了?”

“我就是知道。我无所不知。我三岁就能和麻雀对话,五岁就能和仓鼠打牌,十二岁能在动物园给南非剑羚和白尾角马劝架,解读一个成实副社长的小九九绝不在话下。”

“我很好奇在你的观念里,五郎到底直立行走了吗?”

幸村赌气般抱起双臂,如单手排开同花顺一般,将家庭成员逐个展出。

“我的婚礼上没有伴郎,我爸爸是不会同意的。我爸爸要把全场大腿的粗壮程度都鉴定一遍,这是他的职业道德和精神风貌。我姐姐也不会同意的,我姐姐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轴对称,她追随德川家康就是因为他长得轴对称,长宽高都是一个数值。我姐姐不同意我弟弟也就不会同意。而我哥哥更不会同意的,他早就怀疑你没有男的朋友,怀疑你狭隘,怀疑你器小。”

“器小是什么意思?”

“就是境界小。”

“哦,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比喻更关键的地方小。被咱哥说小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总裁又恢复了骚话帝王的做派,“让咱哥放心。我还有小十郎可以做伴郎呢。”

“片仓分社长是要留给我做伴娘的。”

“……你太不讲理了。再说小十郎穿上裙子万一比你光彩照人怎么办?”

“没关系,我胸部比他大。”

说完幸村就脸红了。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矫枉过正。政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拍着她的肩膀鼓励道:“那当然,你甚至不需要婚纱,大背心大裤衩就能母仪天下。”

他笑着笑着,就靠向幸村的怀抱,从此一动不动。幸村默默地想,哪有那么好笑,你笑出来的眼泪也太多了。她知道自己眼底的光圈也逐渐压缩变形。她收紧手臂,顺着拥抱的姿势把戒指塞进他的口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会永远陪着你。即使没有这玩意,我也能证明这一点。”

真田家无法和最喜欢的人结婚的诅咒,没能被他破解——但这已经没关系了。

很多年后,政宗对幸村说,其实扮演王子的从来都是你。幸村很真诚地反问,我扮演王子做什么?你不是恶龙么?政宗用某珍珠奶茶广告的语气假惺惺地感叹,原来我是恶龙啊。那高塔里的公主怎么办?放下来的长发都要发霉了。幸村想了想,你是说片仓分社长吗?政宗说,小十郎才没有那么丰沛的发量。幸村说,他可以放财务报表,我也能爬上去。他们一起笑了。

 

回到八月的这个黄昏,太阳已经乖了,月亮蠢蠢欲动。四年来,本该是个太阳的伊达成实就像个月亮,《春江花月夜》里那个,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管谁来探望他,他都无反应,没变化,完全不理会花瓶里插的是什么花,哪怕是鸡米花,他都表示漠然,全心全意睡他的黑甜觉。

四年过去,除了成实没有变化,世间已经截然不同。

伊达政宗最终没有去参加那个重要的发表会。他付出了高额代价,最终却错过了登上政坛的最佳时机,让那些蛛网般等待他的镜头落了空。理由很简单。他放弃了首相大选的入场券,选择了营救成实和小十郎。尽管他晚了那么一小步,但他还是赶到了。

“我不明白。”财务总管铃木元信轻轻咂舌,“为了得到绝对的权力,社长费尽周折布置了副社长的死亡,到头来又要放弃这权力,反悔去救他的性命?”

鬼庭总经理懒懒地微笑着:“你当然不会明白的。”

铃木总管装没听到对方语气里的嘲讽:“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路,多亏啊。”

“那不是弯路。对政宗大人而言,是必经之路。”

去年冬天,鬼庭总经理第二次做父亲,又从广大亲朋好友那里收了一波红包。喜多虽然对已婚的弟弟仍然嫌弃如初,但跟可爱的小侄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她给鬼庭夫妻发邮件说:“随时欢迎小宝贝办理入住我们孤儿院的手续,姐姐肯定一分钱都不收。”

但片仓分社长就不一样了。鬼庭总经理和香姬这个新的小女儿叫津多,津津有味的津,片仓喜多的多。鬼庭总经理有一次把牙牙学语的宝贝女儿抱到公司来,营业部瞬间粉红爆炸,出于礼节他也过去看了一眼,津多甜甜地握住景纲的手指,用奶糯糯的声音叫:“爸爸。”——那一周内《义兄》的虐文产出到达了一个新的峰值。

还有一个新闻是,后藤课长终于升官了。他被调动到新成立的分社,升职为部长。桧原分社在某条地铁线的尽头,下车北口步行20分钟,如果不小心弄错从南口出去了,步行10分钟就可以看到野生的鹿。原田课长委屈极了,本来天天一起结伴上厕所的男朋友,活生生被拆成异地恋。他每天午休都去找总裁嗷一嗷,总裁面无表情:“我和我女朋友也是异地,她在巴别塔上班。”原田课长就没声了。

四年前那条高速公路上的追击,丰臣秀吉之所以放过了他们,是因为中途出了变故。这个变故是秀吉死了。他病了很久,愈发深入膏肓,却迟迟拒绝公表。日本还没有经历过首相在任期间突然过世的情况,政界大小官僚一时间六神无主。

在看到讣告的那一刻,片仓景纲完全理解了秀吉为何对政宗戒备森严,因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政宗连青春期都还没结束。他突然很同情这个从他身边夺走成实的男人。这份莫大的权力,是衔接他和给予他权力的男人唯一的纽带。他并非贪婪,只是不择手段也要留住那份牵绊。

然而,比起首相的暴毙,更加令片仓分社长感到错愕的,是蒲生氏乡的死讯。

死因是直肠癌,从确诊到入土,只用了短短五个月时间。片仓分社长代表伊达会社参加了他的葬礼,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妻子的。他为对鹤集团的金色雄狮Leon献上了花束,面向遗照无声地说,至少在离世的这一刻,你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那遗照当然美貌得人神共愤。景纲出神地想,幸好来参加葬礼的人是我,换个成实大人,可能已经快哭断气了。

遗照上的蒲生,笑容似乎有点寂寞。要是换成实殿来的话就好了。

是啊。景纲回以苦笑。我也这么想。

他们在那个时刻达成了和解。真不愧是蒲生氏乡,死后比生前更加风度翩翩、更加深明大义。可是,如果连生死都这么好逾越的话,为什么自己的声音传达不到成实那里去呢?

 

“小十郎早就不是那个起舞弄清影的小十郎了,他现在充满世俗智慧,一步一个脚印。不像以前走路都没有脚印,随随便便就能在雪地上完成不可能犯罪。”

总裁坐在成实面前,盯着他的心电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反正人过了三十岁就会这样,我完全不觉得他的改变是因为你。”

真田小助理当然没有去找量角器。她乖乖地站在一边,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我知道小十郎今天来过了。但还是想来找你聊聊。也可能我期待着他能把你气醒,我一推门就看到你在螺旋式火箭升天……”政宗停顿一下,“算了,我其实什么也没期待。抱歉。”

“不聊小十郎了。来聊你妈吧。你妈真是个狠人,怎么听着像骂人呢,阿镜姑姑真是个狠人,她最近跟我妈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突飞猛进,上周她们还手牵手去逛跳蚤市场,买了个鼎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个文物,而我妈竟然用它装猫砂。你丫刚刚是不是笑了?总而言之我觉得你妈不是很需要我的照顾。嗯……我妈虽然面对面时基本拒绝和我说话,但她会给我发LINE了,还买了一堆表情包。”

“我妈已经被你妈带坏了,问我有没有找到命中注定的叔父大人。我操,我的叔父大人不就是你吗?我们命中注定吗叔父大人?”

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而幸村没有漏看那一瞬间。

“政宗!!!”她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带,“政宗,你看到没有?!”

总裁从没有见过幸村这么主动,吓到几乎变形:“什么?”

真田小助理把总裁重新推回去,音调完全歪了:“你看到他的眉心动了一下吗?!”

政宗愣住了,很快,他的血液滚热起来。他骤然起立,死死地按住成实的肩膀:“五郎?五郎……喂!成实!!操你个好小子,别他妈晃点我!你给我醒过来!伊达成实!!!”

可是成实仍然像画室的静物一样,没有任何哪怕是光影上的变幻。

“不,不对,不是这样,”

幸村的脑内一阵峰回路转,像是开车漂移过五连发夹弯,“像刚刚那样、你刚刚是怎么喊他的来着?!”

一段记忆如闪电般擦亮了政宗的脑海。是那段音轨。

他曾得意洋洋地将那段音轨分享给了小十郎:“我恶心他的方法多了去了,登峰造极的就是这款。要知道他妈就管他爸叫叔父大人,从幼儿园叫进洞房,从单纯的敬爱叫成一种play,这称谓在藤五郎听来就和小宝贝小蜜糖同一性质。”

他如梦初醒,像摁住手机侧键一样,把自己的音量调到最大:“叔父大人!喂、叔父大人!!!叔!!!父!!!大!!!人!!!”

紧接着,大约十秒钟的空白。

这一次政宗也看得很清楚。不,他不需要看清楚。伊达藤五郎成实确实不是一般人。他跳过了眼睛,从手指开始苏醒。他慢慢地慢慢地,如同梦游一样,手指移向最亲爱的表哥,以溺水的人抓住枯树干的力道,狠狠地拽住他的衣领。

“闭……嘴……吵……死了……”

他的嘴唇间只有气流闪过。但政宗和幸村听得很清楚——从没这么清楚过。

“我他妈……还以为自己正梦着呢……”

成实刚撂下一个完整的句子,身体就软软地栽歪下去。政宗赶紧撑住他,转头对幸村说:“快给小十郎打电话……不对,先喊医生,快去!”——他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哑的呜咽而已。幸村做了三次掏手机的动作,三次都没拿住,她把包往地上用力一掼,向着值班室的方向跑去。

窗外,月亮真的出来了。今天是八月七日。按旧历来算是七夕。是亲亲雀们每年一度最忙碌的日子。月亮呈现淡紫色的光晕,照临四方。明天一定是晴天。

 

 

END

 

 

超市开始摆出松茸和花梨时,伊达成实再一次推开了片仓家的门。

早上十点钟的阳光碎片,把木地板剪辑得乱七八糟的。成实多动症发作般转来转去,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连卫生巾卷纸都摸了,看什么都像班主任看得意门生。

成实的恢复力惊人。复建疗程不到三个月,又能龙吟虎啸、绕着麦香鱼加大套餐自转与公转了。正常来说,半死不活的人在一个地方躺四年,至少也是腰肌劳损,椎骨僵化。结果医生惊奇地发现,成实的腰椎劳损程度还不如景纲。

听到诊断结果,片仓分社长脸色刷就黑了,总裁赶紧在旁边解围:“没办法,他都在办公桌前坐了十年了,人嘛又比较清廉,平时不怎么大保健。难免的难免的。”

最近总裁对片仓分社长一直抱持一种近乎讨好的态度。大概是因为成实苏醒那个晚上,当片仓分社长夺门而入时,正赶上总裁恶狠狠地掐着成实的脸扯向两边,像在对付一个搓不开口的塑料袋。总裁对此也没有办法:“我他妈怎么知道如何让他醒着啊!万一又睡过去怎么办?”

那位提出减盐酱油理论的医生为成实进行了全身精密检查,查完脸色就冷清了:“不可思议。神乎其神。生命的奇迹。”见成实挺起胸膛“嗯哼♪”了一声,医生马上又补充:“虽然目前看上去没什么毛病,但有些后遗症的潜伏期是异常长远的,要密切关注,很可能不远的将来,就会爆发出脑功能障碍和性功能障碍……”

“那关注不出来。”总裁笑道,“这两方面他一直都挺障碍的。是不是小十郎?”

成实把听诊器拍到桌子上:“你他妈说什么?!”

景纲斩钉截铁:“是。”

“总之,你先带回家密切关注关注吧。每天弄俩避孕套,摆在他面前让他算一算1+1=?”

“多谢您的建议。”景纲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我还会如法炮制,寓教于乐地让他算一算3+7-11=?”

——说罢,片仓分社长在伊达表兄弟错愕的神情中率先离开了诊室。

成实面露恐惧:“政、政宗,你老实告诉我小十郎是不是变心了?他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

“他对你都负一个避孕套了还爱答不理?”

“我操你怎么算这么快!”

“你看看,障碍了吧。”

政宗伸出手想揍他一下,拳还没出完力道就耗尽了,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着落。他松开拳头,无比别扭地摸了一下成实的头顶,成实比他更别扭,一脸喝了洗手液的表情。政宗做作地咳嗽了一声,用力地把他搂向自己怀里,成实大吃一惊,感觉亲爱的好表哥放在自己脑后的手像在运球,转念一想,就算政宗真有这雅兴,也应该去运别的什么球。于是他又摸不到头绪了。

“我知道你此时此刻特别想抱我一下。”政宗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谁他妈想要你抱抱啊?!放——”

成实的怒吼卡在嗓子里,他突然意识到,政宗的手在颤抖。成实嘀咕了一句,用力地回抱了对方一下,然后赶紧撤开:“……喂,差不多得了,怪难为情的。我要去追小十郎了。”

“去吧。”政宗笑了笑,“我有挺多话想对你说的。”

“哦、哦……”成实低下头,“其实我也是。”

“消停点,别忘了你现在没有户口。”

成实一路飞奔到楼下,看到片仓分社长拉着行李,站在借来的不锈钢色轿车旁边,在和镜清夫人聊天,中间还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不需要量角器,成实也同样不怀疑小十郎能把身体对折成精确的九十度)可能在做交接工作。

和成实的妈妈道别后,片仓分社长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他一把将成实扯过来,抬手就往支成断头台结构的后备箱里扔,扔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和行李箱搞混了,又把成实扔到后座。成实吓得连抗议都忘了,想坐副驾驶也得憋着,只好从后视镜偷偷观察小十郎的神色。

路途全程无话。有那么几次成实想开口说点什么,第一个音节刚发出来,景纲就拧大广播音量,把沃恩・威廉斯的《云雀高飞》播放得震耳欲聋。成实几次错觉自己被关进小提琴里了。

回到令人怀念的片仓家后,成实开始没话找话:“这盆景养得真不错啊!什么时候开花?”定睛一看是鹿角蕨,只好再接再厉:“有、有什么吃的吗?本大爷好饿啊,想吃用洋葱圈煎的圆圆煎蛋!”话声未落,语音识别的蓝牙冰箱应声而开,里面装满了绿色蔬菜和健康食品。

“……”

成实这才想起政宗提过一嘴:“小十郎最近突然换了个高级冰箱,轰动了整个公司,大家都以为他还在用后院的古井冰西瓜。”

看来景纲是打定了主意不跟他说话,甚至做好了长期冷战的准备。

成实像瘪了气的轮胎一样,无精打采地立在沙发边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忽然他看到衣帽架上挂着一个熟悉的物什,原来是他那顶亮黄色的NEWERA阪神队限定棒球帽。忍不住感慨道:“原来当初没把它带走啊……好怀念,好像我昨天还在这里似的。”

你昨天不在这里。

片仓景纲突然开口,语气如冷澈的冰泉。

“诶?”

“你昨天不在这里。前天也不在。大前天也不在。上周也不在。上个月也不在。”他的声音不规则地收束着,“去年,前年,你已经离开整整四年了。”

望着对方气势汹汹地向自己走来,成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整个人直接陷入绵软的沙发。景纲面色僵冷,扯着衣领把他拽起来,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为什么听不见?”成实看到对方眼底纷糅的情绪在怒放,“为什么我呼唤了你那么多次,你都没有听见?!”

“小十郎,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

“为什么他一喊你,你就能醒过来?!”

“就像你给他设定了特殊来电一样,我也……”

成实的求生欲戛然而止。他看着景纲的眼泪决堤一样爆发,顺着脸颊流进锁骨,积成咸味的潭。胸口突然浮上来大块的委屈,像是变质的酸奶块。他扯紧成实衣领的手逐渐软化下去,成实慌慌张张地抱住他,哄小孩一样去拍他的后背,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对不起,小十郎。我知道自己混蛋。让你孤零零地等这么久,让你担心又伤心,没有比我更禽兽不如的人了。禽兽不如这个词是这么用吗?反正没有比我更操蛋的人了。我哪儿都没去,真的就是睡了一觉,把成人仪式都睡过去了。我做了一个难醒的梦,因为梦里都是你。你信不信?”

“……”

“你一边哭一边听我说啊,我梦到自己在一个全是你的世界,从便利店收银员到联合国秘书长全都是你,跟女儿国似的,那我爽得能舍得醒吗?我操你别掐我啊!算了你还是掐我吧,再用力点。此间乐,不思蜀。我就在这个小十郎国里待了四年,每年选美都是我最头疼的时候,巴不得每个人都试一遍……哦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我就是那个意思。后来有一个怪鸟从天上飞过去,嘎嘎嘎喊了半天,我就醒了。你能说我对那鸟感情比对你深吗?”

“…………”

“诶,你是不是笑了,藏也没用,你就是笑了。别说调成振动模式了,你就算调成飞行模式我也感觉得出来。”

成实欢欢喜喜地退出对方的怀抱,想近距离确认一下战果,却被对方扣住手腕,恶狠狠地封住了嘴唇。他立刻暖洋洋地回应,打算把自己调整得舒服一点,却渐渐意识到怎么都舒服不起来。

成实终于反应过来,当自己热情讲述长达四年的春梦时,片仓分社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腰带,把自己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女儿国皇后做了四年,侦查危机的能力退化得很严重。

“成实大人,我要惩罚您。”

“小、小十郎!”他急促地喘息着,“你想干嘛?!”

景纲冷笑一声,拭去最后一滴温热的泪水:“当然是调成振动模式了。”

成实吓得语无伦次:“……那你也用不着绑我啊!你松开,我肯定特别乖,我全力配合。人家医生都说我神乎其神、能给你创造出生命的奇迹来。你松开,要几个本大爷都能给你创造。”

“四年的份。”景纲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还有年利率。按本金的百分之五支付。”

成实飞快地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今、今天是周二,明天还上班呢!你别荒淫过度,反正我不会逃也不会躲……”

“不用担心。我请了年假。三个月有休。还附送一个月产假。”

“……”

“让我见证个够吧。所谓生命的奇迹。”

 

再次覆上对方的嘴唇时,他突然想到那张签。

健康少许折损。小心财物。思念加剧。等的人会来。

蓝牙冰箱确实挺贵。他想。但若是为了此时此刻,折损再多健康都是值得的。

 

——当然,这货真价实地是一句下流话。

 

 

全文 终(^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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