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一让。”片仓景纲说。
他侧过身,把自己挤扁成一张书签,斜进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距离正式开庭还有二十五分钟。法院门口车阵壅塞,发放公判旁听券的席位已经排满了各路人马。空气里遍布着应季的香水味、美式咖啡的热气和生姜般的体臭。
片仓分社长将证件出示给安检员,等待搜身时,议论声源源不绝地漫过他的耳朵,仿若蚊蚋雷泽。其中的一则被听觉所读取——“年仅十九岁的枪击犯少年A”。
是十八岁。景纲想。他还没有过生日。
手机仍死寂着,没有来自真田小助理的新消息。
景纲从没想过会经历这样的一天。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伊达表兄弟,现在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刑期未定,名字分别写在“犯人”和“被害者”的两端。
“我真是不知道他们在抢救什么东西。”
原田课长的LINE气泡从屏幕上方不断涌出,像一口恼火的趵突泉。
“整整十三天了,够把伊达社长全身零件都换一遍了吧?怎么人还是醒不过来呢?”
“人的身体素质有所差异。”后藤课长避重就轻地回复。
“他才吃了一颗子弹而已,又不是吃了你做的饭!”
景纲静静地把LINE关上,翻开法庭记录的医诊证明。弹片位置距离供血动脉只差惊险的几毫米。尽管子弹已经在案发当夜就被摘除,但由于出血过多,政宗仍处于危险期,且至今没有恢复意识。检方的立论之一是,倘若成实在开枪时手再颤抖一些,就能够命中要害,血液一旦进入胸腔,政宗在救护车赶来之前就会窒息而亡。这正是被告杀意确凿的关键证据。
他合上记录,感到深刻的无望。
室内空调开得极低,法庭如同南极一样冷。他感到身体的比热容不再统一,仿佛很多不同的物质被强制焊接到一处。视野开始掉漆,仿佛自然博物馆墙壁上古生物复原图的色调。正在用无机质的声音陈述案情的,仿佛也不再是检察官,而是梅尔维尔鲸或剑齿象,那些早已灭绝的物种。
这一刻他的怀疑变成了确信——成实打歪的几毫米绝不是失误,而是精确演算出来的结果。
没有伊达成实会错过的要害。
他设定的靶心从来就不是对方的心脏。
他认得成实身上那种古典的牺牲。
他想,自己身上应该也有如出一辙的意志。如果说其他情侣用手表、刺青或对戒来标记金玉良缘,他们也有这同款的牺牲。他们将大部分的自我献给第三个人,只留下必要的血肉和脏器。
当成实为政宗翘掉第一节课时,就注定了也会为他去杀第一个人。
片仓景纲第一次踏进伊达家的宅邸时,还处于不能考驾照的年龄。他从十七岁起,就看着在政宗身边蹦蹦跳跳的成实,身体上不断更替着酱紫色或红葡萄色的淤痕,从潋滟到败颓,像某种不知名的毒素,永远追随着他健康的肌理。
接下来他用了十年,完成了从无可奈何“这孩子可真淘气”、开始怀疑“难道是遭遇了家庭暴力”、解开误会后的惊愕“他要打的架可真多”,到最终的无言以对“……”的渐变。省略号是心悟后的默然。
架是为了伊达家的大少爷打的,理由有时鸡毛蒜皮,有时惊天动地。倒也不一定和人打,有时是和体能训练设施,上方嵌着白刃,侧面一排铁棒,在注定受伤的双重危机下,要能够在瞬间判断出哪一边距离要害更远,然后主动倒过去——完全将肉体机能化的苛酷培训。
当年还是个初中生的伊达政宗参观了一圈,觉得沉痛又心寒,立刻责问实元怎么能在训练设施上用真刀真枪,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办。实元笑了笑:“这套训练设施的意义在于,它能够立竿见影地呈现出蜈蚣帮的训练成果。”
“什么意思?”
“只要你每天早上,都能见到活生生的我家成成,就意味着他的实战水平正在稳步提升。”
“……这种事……”
政宗只在心里想完后半句——太荒唐了。
“梵梵,我从四十年前就被要求跟这套东西奋战,才有幸活到如今。”
“可是……”
“黑道的世界就是这样。任何时刻在任何角落遭遇的,都只能是真刀真枪。”
实元带着沉稳的笑容,用力揽着儿子的肩膀。
“梵梵……不,政宗少爷。请您不必远犹,尽情使用大森伊达家的绵薄之力。”
政宗不很干脆地答应一声,偷偷把成实拉到一边。
“喂,五郎,你觉得这样好吗?开心吗?”
成实看着政宗严肃的表情,只感到一头雾水。站在旁边的景纲想,在成实听来,这简直就像在问“每天吃晚饭开心吗”,吃晚饭,有什么好不好的呢?要看吃什么了吧。
“还行吧。你爸的公司还给我发补贴呢,买完创可贴和膏药还能有剩,每天吃麦当劳都能加大,送两个小火车呢。”
成实还处于这种年龄,配上这款心智,他大概没把问题考虑得多严重。他还没想到过“忠诚”、“牺牲”或“宿命”,就像鸟不会考虑自己为什么能飞,玻璃窗不会困惑自己为何会被热空气洇上阴云。牺牲是他的材质,更是他的本能。将重要之物排个序的话,政宗永远在第一,他自己的命永远在末尾,快乐儿童餐要是能送三个小火车,他就直接把自己胳膊掰下来了。
“等以后这个公司归我管,你就不要再干这个了,好不好?”
“那你让我干什么啊?总、总不能让我去好好学习吧。”
成实困惑地磕巴着,仿佛猎豹崽被勒令下半生弹钢琴过活。
“我他妈的又不是小十郎。”
“那种事以后再想。总之,我不答应你血淋淋地过一辈子。”
彼时的政宗握紧了成实的手,对他也对自己这么发誓。
——两年后,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景纲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时间上和程度上,都仅次于他刻骨铭心的另外一天。夏季刚刚崭露头角。树叶刷拉拉地发出海洋的声音,如同碧绿的万丈深渊。
那一年他还住在距离公司只有一站地的旧楼里,四层,电梯只能容纳两个人。三十三平方米的南向房间,楼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房,房租一个月七万六千,没有管理费。
成实穿着厚重的帽衫,帽子罩在头上,蹲在一层信箱前等他回来。阳光如同金黄的蠓虫般啃噬着他的轮廓,景纲想,他这么活泼的一个人,偏偏就是与白天格格不入。
景纲打了招呼,只得到沉默的反馈。他率先走进窄小的电梯,对方却迟迟不跟进来。
“怎么了?”景纲按住电梯的开门按钮,“不是来找我的吗?”
“……啊,”成实还是钉在原地,“你先上去吧。”
“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就稍微,”他的声音听不出所以然来,“有点累。”
景纲用钥匙打开门时,转头看到电梯回到了一层,然后数字跳转成二。
成实显然不对劲。但景纲决定不主动过问。葬礼才过去一周,景纲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死亡不可修复,往日不可回溯。大家都在寒冷的喧嚣和酷烈的肃穆中静静地坏掉。
他沏了茶,切了新鲜菠萝,摆出还剩半盒的迷你白巧克力多纳圈。抬头看看挂钟,意识到成实已经在浴室待了二十分钟了,能持续听到淋浴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温度设定器,小屏幕一片漆黑——成实根本没有打开热水器。
不祥的预感逐渐膨大,他起身冲进浴室。
成实穿着衣服,定定地站在冷水浴中,仰着头,一脸迷路的表情。景纲赶紧关上水,把他拉过来正对着自己,想说什么,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明黄色帽衫吸收了过多冷水,变得饱胀起来,像一颗金灿灿的柠檬。整个房间堕入人工制造出的冰冷。成实的鼻息湿淋淋的,浴过的身体在剧烈发抖。
“抱歉,用太多水了……”
“你这是干什么?!”景纲捧过他的脸厉声责问,“想发烧吗?!”
“我……我想洗个澡……”
成实的脸色苍白,连牙齿都在打颤。
“你连热水器都不会开吗?!不会开就喊我啊!你……”
景纲的声音不自然地戛然而止。
成实再怎么缺乏常识,也不可能不会开热水器。就算真的不会开热水器,也不会沐浴了整整二十分钟的冷水,都不发出一个抗议的求援的音节。天资过人的数学博士,洞察人心的片仓助理。他终于明白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小十郎,对不起。我真是只是想洗个澡。”
他缓慢地抬起脸,将眼底的晶莹忍成一个笑容。
“我想把自己洗得干净一点,特别是这双手。”
“成实大人……”
“我刚刚杀了一个人。其实我之前没见过他,见了面,觉得他大概不是个坏人。我想他也许只是想要更多的年终奖金,多挣点钱给女儿买一件漂亮的新裙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策划的节目里掺杂着一个惊天阴谋。但是他必须死。因为他把那件事情错误地报道出去了。我开枪时隔着那么远,带着两层手套,却还是觉得自己有哪里被弄脏了。小十郎。我该怎么办。已经开始忘记他的脸了。我把一个可能不是坏人的人,像屠杀牲口般杀死了。”
景纲抱住他,成实身上膨胀的柠檬外套,被他的力道挤出水来。他间接地分享到对方承受的寒冷,也间接地品尝到对方藏起的恐惧。浑身湿透的杀人犯,是个倔强的少年。他拼命佯装出没事的样子,当他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了恐惧,就借助冷水浴来让自己发抖,应有的罪恶感和恐惧,发酵成一个冰冷的水柠檬。
他想,他把软弱的自己寄存在什么地方呢。
他怎么可以牺牲自己到这种程度呢。
他怎么可以牺牲自己到这种程度了,还觉得自己没事呢。
——景纲在那一刻知觉到了自己的爱。他想自己始终是爱这个少年的。无论成实把自己物化成什么样,被自己致残,任自己宰割,像是那个胳膊发射出去就一去不复返的机器人玩具也没关系,他都爱他。不容分说地爱他。
“没事的。”
他揉着对方湿漉漉的头发,用另一只手打开浴霸。
“其实我也很害怕。所以,您不用一个人偷偷害怕也可以。”
两个人在暖房里长久地拥抱着,直到茶冷成常温,多纳圈的白巧克力彻底融化,小杀人犯的眼睛渐渐地恢复了光彩。成实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小十郎,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景纲不假思索:“因为您对政宗大人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真像你说的。”成实微微低下眼睛,“不过,我跟你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总是往你身边跑,给你添那么多麻烦,犯下命案还要来你家洗澡,不止是因为‘你是政宗最信赖的人’。小十郎是政宗最信赖的人,所以,我也可以信赖你。最初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渐渐地,变得不仅仅是这样了。”
一个奇异的埃尔米特矩阵,正在以复共轭方式对称。
“我……”成实的脸上升起一阵区别于浴霸带来的热度,“我饿了。”
“……”
那时候景纲还没想清楚。还不能认领心底的爱意。他的思路太清晰了,逻辑太缜密了,杜绝感性的泉水无边无际地涌进来。如果那个办公室里的吻能提前三年发生在这个浴室就好了——尽管此时此刻的片仓分社长还不能断言,这层假设语境究竟能制止什么,亦或推进什么。
帝王、将军和宰相。全是些早被时代淘汰的陈腐概念。忠诚是泡沫经济时代留下的贬义词。员工们在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地铁里考虑着劳动法、给与体系和带薪假期,盘算着如何才能跳槽跳得像芭蕾一样优雅。大家精明地奔波着,打理着自己的底牌和筹码。在剩下一堆谁也不要的词汇里,宰相选择了夜以继日,将军选择了粉身碎骨。
对景纲而言,政宗是他生存的价值。
但对成实而言,政宗是他死亡的价值。
值得为他而活。值得为他一死。他们就像数学里的对立统一。相互区别,相互补充,又相互依存。看似并肩同行的三个人,却在默契中走向了两极。这是他们三人的悲哀,也是他们三人的必然。
站在被告席的成实,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头发不再毛茸茸的,似乎被修剪了一些,乖顺地贴在耳侧。他穿着纯白运动外套,肥大的九分裤,星巴克商标的那种绿色,裤管下露出纤细的脚踝,松垮地踩着一双懒人鞋——这是片仓景纲第一次看到成实穿没有鞋带的款式。为了防止嫌犯在拘留所内自杀,有绑带的鞋是被禁止的。
“姓名?”
“伊达成实。”
“年龄?”
“没成年。”
“请被告不要提供多余的信息。”
不痛不痒的问答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检方把资料翻过一页。
“与被害人私交如何?”
“废他妈什么话,关系好我会对他开枪吗?”
“刚才的发言,可以认为是被告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吗?”
“枪是我开的,”成实说,“但我不认罪。”
“请被告注意,你的态度会直接影响量刑的判决。”
成实冷笑一声,眼瞳迸发出暴烈的光彩。
“判三年或五年又没什么太大区别。”
“凶器是如何获得的?”
“枪是我父亲的遗物。”
“动机?”
“我父亲。”
“请大声一点。”
成实渐渐提高了声音。
“伊达政宗害死了我父亲!这理由还不够吗?!”
在法庭压低的嘈杂声中,片仓景纲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来了。
检方的追问和辩护方的陈述,甚至是成实几次被打断的控诉,都如同水族箱里的人工气泡,在他的耳边泛泛地虚浮。他捡起手边的钢笔,像是宣告病患死亡的医生一样,在纸上庄重地记录下这个时间。
“允许被告行使反诉权利。”法官说,“被告,请再次重述你的要求。”
成实抬起头,直视着前方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求重新审理,三年前伊达财团前任社长伊达辉宗被害案。”
景纲遥远地望着他。
成实的表情像是仍沐浴着那一天的冷水,直到如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