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藤教授缓慢地转着三阶魔方。拖鞋,药盒,马蹄莲,病房里整体色素都很淡,剩下所有逍遥的小色块,都被这位老教授捧在手心里了。
“远藤老师,午睡时间请好好休息。”
片仓景纲一边轻声抗议,一边为马蹄莲喷上植物营养素。远藤教授回以微笑,手上的智力游戏却没停:“不问问我在做什么吗?”
“不是玩魔方吗。”
“不仅仅是。”远藤教授说,“我在感受上帝。”
三阶魔方的上帝之数为20。即是说,无论三阶魔方被拧乱成什么样子,还原它们最多也只需要20个步骤。十年前远藤教授对还是高中生的片仓景纲说过,魔方离上帝最近。他又补充,曾经的最近或许是希格斯玻色子,但它现在改名叫香槟酒瓶玻色子了。
景纲就是在那一刻想要师从这个男人的。他用精简三句话,让量子力学和宗教都输给六百八十日元的塑料方块。他打从心底爱着自己任教的学科,像是开着一个动物园,精心饲养着各种习性迥异的公式。
远藤教授的智慧,是为了提纯别人的智慧而存在的。他不是那种专而独的学者,他属于奉献型,独自没有卓越的研究成果,却指导出了很多学术史上屈指可数的论文。他青年求学时的生活也很拮据,接受过伯乐伊达辉宗前总裁的资助,两人因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因此远藤教授从千百个贫苦学生中,一眼就发现了片仓景纲。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就像从高中全校的毕业照中一眼就发现自己一样。当而他得知景纲竟然是片仓喜多的弟弟时,事情就必须朝着宿命的方向发展了。总裁笑眯眯地把片仓景纲的简历放在一边,立刻盖了章:“既然是你推荐来的孩子,我连看都不必看一眼。”
“我建议您还是多看几眼,”远藤教授回眸一笑,“顺便追忆一下我曾经的风华绝代。”
——如今十年过去,远藤教授那种我行我素的骄纵丝毫没有减褪。景纲无奈地放下喷雾,借过老教授手上的魔方,不假思索地盲拧五下,魔方就回归了初始的模样。他望着老教授如乌金釉般净亮的眼瞳:“上帝让我转告您,他要午睡了。”
“没想到上帝竟然活在东京时间。”
远藤教授气定神闲地捧起马克杯,里面盛着热豆乳。那是他的老朋友用酒精灯为他热的,怕微波炉的那么一丁点电磁波侵害他所剩无几的健康。这位老朋友姓鬼庭,是片仓喜多的亲生父亲。
“工作忙吗?”
“托您的福。”
“恋爱了吗?”
不知为何,景纲的脑海中闪过伊达成实的那句“你结婚不是得先有个喜欢的人吗”。他想,怎么短短二十个小时之内,有两个熟人突然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难道我看起来正值春花烂漫的年纪?我不是早过了吗?
他继而想起有一次,三人一起玩大富翁。成实轮轮停在罚金格,不悯到离奇的程度,在政宗的爆笑不止中保持着负债垫底。游戏后期终于出现了结婚事件,他在四个结婚对象里选了半天,最后点了取消。
政宗一脸鄙夷:“你是不是傻,我觉得那个隐藏巨乳的亚美酱就蛮好。”
成实放下手柄挠了挠头:“诶,可是我又不喜欢她啊。”
“你跟游戏较什么真,选个钱多的结婚还债啊。”
“那当然要较真的啊,这不是人生游戏么,我欠着那么大一笔钱怎么可以骗人家姑娘。”成实转向景纲,“小十郎,你也不会随随便便和第一次见面的那什么亚美酱结婚对吧?”
“不会。”景纲说,“她资料上写着是A型血,万一我不幸遭遇车祸,她甚至无法给我输血。”
伊达从兄弟同时失去了表情。
远藤教授看着得意门生沉思的样子,比他更先得到了答案:“那我就放心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至少,”远藤教授微笑着,“你有一个可以去想一想的人。”
这时鬼庭左月推门进来,他晃晃悠悠地拎着酒精灯,另一只手端着切好甜瓜和雪梨的保温盒。抬眼看到景纲也在,笑声极其不雅:“喔,片仓的小子,你来得够早的啊。”
景纲向他微微欠身,心里骤然蒙上一层粉尘。这个对他而言具有三重身份的男人——恩师的挚友,姐姐的父亲,母亲的前夫——总令他感到窘迫和棘手。或许是因为景纲的面容像极了已故的母亲,导致鬼庭左月对他凭空生出一种眷念来。
(如果母亲还活着,不知是否也会对鬼庭纲元有类似的眷念。)
我不喜欢这个人。景纲想。或者说,能不用喜欢他就好了。鬼庭左月总经理有着一副高射炮似的大嗓门,倔脾气犟骨头,热心肠却从不认错,仗着自己濒临退休,整天张牙舞爪。景纲和他的恩师一样,只要没有涉及到原则领域,都属于不爱搬弄是非的淡泊性格,在乌烟瘴气的社交场合,也只是最小程度地参与进去。
“我会再来探望您。”
远藤教授冲他挥挥手:“有机会把你刚刚想到的人带来。”
景纲回以苦笑。那显然是行不通的。他难以想象在一个有鬼庭左月的房间里再加入一剂伊达成实,将会引发什么灾害。
刚离开住院部的大楼,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震动。景纲接起来电:“成实大人。”
“小十郎,你明天上班吗?”
“我不上班您给我钱吗。”
成实沉默下去。他在消化他得到的内容。小十郎照常上班,没有任何额外的信息。也就是说,他不会去宫森栗巢酒店的现场。他并不在政宗的计划里。
在他沉默的空档中,景纲不得不耐心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成实的呼吸声不那么均匀,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剧烈运动。他的喘息是有画面感的,潮红的脸,汗淋淋的发旋,皮肤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整个人亮晶晶的,闪耀出一种未熟的性感……
想到这些,一阵轻微的不适涌上他的喉咙。
“……您在哪里?”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阴沉,“在做什么?”
“啊,”成实这才想起自己还接通着一个电话,“抱歉,在健身房。”
他根本察觉不到,由于自己不平稳的呼吸,连一个语气词都被染上粉红的光晕。成实正处于一个危险的阶段,充满魅力而毫不自知。他不知道自己的喘——唇齿间急速进退的柔软气流,可以成为一种诱惑,甚至可以成为一种邀请。
何况他喜欢一个人也是不修边幅的,不会拼命把自己的优良美德展示给对方看。毕竟对着小十郎装腔作势是徒劳的,认识这么多年,他的轮廓,他闭着眼睛都能画。
“我说……”
“嗯?”
“请您以后别在健身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了。”
“哈?!为什么啊?!”
“还有晨跑的时候,打架的时候,任何消耗体力的时候。”
话说到这一步,那种轻微的不适已经演变成了没有名堂的焦躁。或者它其实是有名堂的,就和刚刚在他脑内延展出的粉红画面一样,只是他不愿意认领而已。
“好端端的,你这人怎么突然就他妈发脾气啊!”成实毫无察觉地嗷嗷着,“我是没时间了才在健身房给你打电话啊!难道我非得斋戒三日焚香更衣再嚼着天然草本精华才能给你打电话?”
景纲无声地笑了笑,情绪的紊乱渐渐复原:“没时间是什么意思?您要去什么地方吗?”
成实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明天,我要跟政宗一起出席十棵松财团主办的酒宴……”
“二本松。”景纲提醒道,“都被您扩充成森林了。”
“哦,反正就老松家。”成实用盗版于某牛肉盖饭店的昵称掩饰过去,“今晚就动身。到了那边肯定乌烟瘴气的,一忙就不太好给你打电话了。”
景纲当然不可能正确理解到成实的忙究竟是忙什么。
“可以发信息啊。”
“发信息不就被你敷衍过去了。”成实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景纲的眉目间出现一些曲折:“想听我的声音?”
“啊,不是,那什么……我没别的意思……”
其实他全是别的意思。
“我可以给您录一段闹钟,然后您就会再也不想听到我的声音。”
成实幻想了一下每天早上被对方那商务英语听力考试般的语气唤醒,竟然还感觉不那么坏。他把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用冷感毛巾擦去汗液,视野逐渐干燥清晰起来。
(明天我要去杀一个人。)
“小十郎,”他说,“明天我要考试了。”
一个黑手党竟然在慌考试,景纲感到悬念迭生。但他没有追问下去,刚刚已经追问得足够多了,足够有失风度了。他的礼仪教养总和,足够平分给十个英国外交大臣,骨子里的矜持将他的疑惑堵得严严实实。
在片仓景纲今后的人生中,无时不刻不在为这一瞬间的矜持而悔恨不已。
“成实大人什么时候怕过考试了,都是考试怕您。”
“第一次考的科目。”成实打着嘿嘿,“我都想好了,万一真能过,马上就去告白。”
当景纲在心算这个第一次考的科目究竟是生物还是化学时,这个唐突的将来时飞速掠过他的听觉,仿佛四十层床垫下那个硬邦邦的豌豆。数学博士的身体如同被别人借走般,在一瞬间失灵。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句尾的问号吞咽回去,磨损成一行不那么清晰的省略号。
“告白……”
“嗳,小十郎,”成实不好意思地用毛巾掩住眼睛,把健身房过于明亮的灯光遮去,“我要是失恋了,你可要来安慰我啊。”
景纲淡淡地回答:“您失恋的那天,我也会失恋。”
我会再失恋一次。他想。
“这么巧啊……”
成实以为这是一道求x的题,其实是答案就在题干的证明题。在他想清楚暗藏的逻辑之前,好表哥的电话切了进来。他匆匆忙忙地说:“那我先挂了,等我回来再聊。”
“好。”景纲说,“一帆风顺。”
一帆风顺。成实有些出神。一走神他侧身的角度就出现了误差,碰掉了跑步机上挂着的腰包。他把散落一地的物件捡回去,腰包的主人不在,他只好对隔壁跑步机上的漂亮女孩匆匆丢下一句:“他一会儿回来了的话,请代我向他道个歉,谢了!”女孩冲他微笑示意。
等成实跑出健身房一站地后,漂亮女孩对淋浴归来的腰包的主人说:“有人托我向你道个歉呢。”真田幸村听完姐姐讲述的来龙去脉后,心想,可真是个好孩子啊——她当然无法预见到,下一次见面时,这个好孩子将会把她的内衣姿态看光光。
总裁接起表弟打回来的电话:“你刚刚是难产去了么?”
“去你妈的。”成实把对方的讥讽当网球一样全力抽回,“我给小十郎打了个电话。”
政宗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你告诉小十郎了?”
“怎么可能!本大爷当然守口如瓶了!”
成实暗自把和景纲的通话内容提取出来,剪辑掉那些浪漫废话,发现也就啥都没剩了。他张了张嘴,感觉如实交代不出任何东西来。
“……话说回来你干嘛要瞒着他啊?他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比如说帮我计算一下‘伪装成酒驾事故时车身飞行时的加速度’么?”
政宗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半明半暗的笑意。实际上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要对景纲有所隐瞒,瞒的还是这么大一件事,大到把法律二字都撑破了。当他考出好成绩,他一定会率先告诉景纲,优先顺序甚至高过父母。但当他遭遇不理想的结果,那份惨不忍睹的试卷一定是和成实一起烧毁的。
成实从小就是他的共犯。罪的共有者。他小时候很好奇救护车里面是什么样子,就以恶作剧的心态拨了急救电话,搞完事情万分期待地等着。旁边的小成实良心不安,急得转来转去,最后自己从台阶上跳下去摔了个腿骨折。被送去医院途中还美滋滋地安慰号啕大哭的小政宗:“救护车里面坐着是不是特爽! ”
这件事被政宗的母亲义姬得知后,担心儿子被带坏,就不让他们两个一起玩了,要求阿镜给成实办了转学手续,一直被隔离到小学毕业。就在这个期间,十七岁的片仓景纲成为了政宗的家教。
等到他的人格差不多发育完全了,成实才回到他身边,和景纲一左一右地陪伴着他。
政宗不得而知的是,与此同时成实的人格也差不多发育完全了,人格以外的部位也开始发育了,他是以一个饱满的蓄势待发的青春期状态回到伊达本家的,遇到了风华正茂的数学博士时,就一头扎进了热烈的暗恋中。
“你放心吧,如果一切顺利,我迟早会向小十郎摊牌的。”
成实嘀咕着:“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更担心了……”
“计划制定得还顺利吗?”
“嗯,都准备好了。”
计划凝练得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把不省人事的二本松塞进即将自动驾驶进山谷的轿车里。省去一切可能留下疑点的血腥步骤,运气好的话,遗骸碎成一把灰,捞都捞不上来。
在一般人的逻辑中,远没有必要去谋杀一个不再有价值的盟友。十六岁的政宗,他少年式的残酷狠辣在于,他宁可去杀害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拒绝去跟最爱的父亲吵上那么一架——他清楚那会是多么致命的一架。
另一方面,在政宗的心底,其实存有一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冷酷念头——被伊达一族培养成卓越杀人机器的伊达实元,既然已经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么也不多二本松义继的这一条。
他暗自发誓,尽量让这场谋杀成为最后一次,至少不能让成实的双手染上鲜血。
“栗巢酒店有什么好吃的啊?”成实忽然欢快起来,“有鸡米花吗?”
“对你来说不都一样吗?你的吃相根本就是星之卡比。”
“你他妈才星之卡比。”成实的骂声停了一拍,“哦,不过要是真能变成射线卡比的话,杀起人来就更方便了诶。”
“五郎,你不要出手。”
“……什么?”
“我命令你不要出手。”
成实有些懵,这就好像对着一个正打开飞机舱门的跳伞运动员说:“你原地别动!”政宗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回来了,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两人约好不互相发送信息,不留下任何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罪证。
——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通电话已经被素昧平生的第三方监听了。
窃听器背后有一张绝美的青年面孔,五官像珠宝一样,天然地熠熠生辉着。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那对表兄弟的对话,时而给与优雅一笑作为评价。三年后远程操控起重机将伊达成实副总裁撞入海里时,他也露出这样迷人的一笑。
伊达会社的副总裁确实值得这价值一万八千英镑的精美笑容。毕竟他杀了他那么多次,却没有一次真正地导致了他的死亡。如果说前两次他的心态还像是握毙一只白鸽般轻盈,第三次他的杀意就变得温热起来。他领悟到,杀意攥久了原来也会烫手。
于是死亡如同一个迟迟没有送出去的礼物一样,被他握着,静静等候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