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在商务礼仪课程中,伊达政宗曾学习过有关跷二郎腿的规则。
——只有在话题发生变化时才可以换腿。他面带沉稳的笑容,擎着已经麻木的左腿,恭候着来宾主动结束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左腿内流淌的似乎不再是血液,而是高浓度花椒水。但对方的客套话依然曲水流觞。伊达会社年轻的总裁决定暂且搁置绅士教养,以优雅的动作,把左腿换到右腿之上。同时脑海中响起花椒水倒进沸腾油锅的音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已经缺失了一个眼球,再瘸一条腿就太不像话了。如果真沦为那副德行,就只能穿着啄木鸟图案的旧T恤、去边远山区小学应聘语文老师了。
来客摸着线条极硬的下巴,政宗有些担心他的手因此被划破。
“说来您可能不信,我迄今为止都过着无趣至极的人生。”
“怎么会呢。”
我怎么会不信呢。总裁在心里把话说完。无趣至极。
“我甚至分不清楚音乐剧和歌剧。”
“大多数人都分不清的。”
我猜你甚至分不清音乐剧和鞋拔子。总裁笑容灿烂。
“不过,我身上倒是有一件值得一提的妙事。”
“妙事?”上次听到这个词时工业革命还没结束吧。
来客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卖足了关子才说:“我学生时代的友人,姓氏全部都是以T开口的哦。谷口有三人,田村有两人,其余还有一位丹治君,一位橘君,还有一位很少见的姓氏,叫大德寺。我要是想约这些朋友可方便了,手机通讯录直接下拉到T开头就全齐啦!”
——天哪,你还不如跟我聊聊你QQ几级了。见对方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政宗也附和着笑,并努力使自己的笑声听起来没有那么干燥。
“这或许就是缘分吧!”缘分,对不起。
“只能这么解释了,真不甘心!我做梦都想知道个中缘由啊!”
“这恐怕并非什么缘分。”
总裁随来客一起,将目光转向此前一直沉默着的片仓景纲分社长。来客表情狐疑,总裁则向对方投以“小十郎,原来你还有1%的剩余电量”般欣慰的目光。
“此话怎讲?”
片仓分社长用眼睛检索了一下总裁的意见,是否允许他继续讲下去,却发现总裁的面孔上空无一物,仿佛被清空的回收站图标。凭借十年以上的默契,景纲知道对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现在是独眼龙御用挂机模式——风度翩翩,且心不在焉。
“这并非机缘巧合,而是高桥社长的人格魅力所引导的必然结果。”
来客的表情明显缓和:“不敢当不敢当。那么,您何出此言呢?”
“不知高桥社长是否注意到一点,您的姓氏,同样是以字母T开头。”
片仓分社长掀开手提电脑,轻轻地敲击几下后,将屏幕转向对方。总裁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屏幕上是一个不知什么的数据分析图标。
“从幼稚园到小中大学,全日本范围的公私院校中,有94.32%的学校,选择按照学生姓名读音的五十音图来排序。其中又有82.17%的学校,会选择在开学第一次体检时,以学号顺序排队参加。也就是说,高桥社长总是能和第一个与您说话的人成为该阶段最好的朋友。”
高桥社长抻起香槟酒杯般细长的脖子,盯着景纲收起手提电脑。
“您的随和令我深深折服。想必正因如此,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高桥社长怔愣片刻,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像刚抹过鞋油般锃亮。
“伊达社长,您真是有一位风趣聪慧的优秀部下啊!”
“哪里,片仓分社长算是我们公司最无趣的人了。”
而这大概是总裁今天的第一句肺腑之言。
送走高桥社长后,总裁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小十郎,你还太年轻了。”
“……您说什么?”
景纲正在冲洗用过的咖啡杯,听闻此言,立刻双手离开感应水龙头,试图听清楚比自己小十岁的总裁刚刚说了一句什么不可能的话。
“听着,当有人问为什么时,他并不一定是想要听到回答。”
“我应对得不好吗?”
“你应对得很出色,成功关上了一台废话花洒。”总裁缓慢地交叠双手,“你只是太认真了。没必要对一个连交友都要服从于学号顺序的蠢货白费力气、浪费光阴。”
“这位学号蠢货姑且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所以我把自己设置成了QQ自动回复模式。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愿闻其详。”
“我在数窗帘花边上的窟窿。一共174个。”
“您这就不算浪费光阴吗?!”
“你又计较了。如果凡事都要丁丁卯卯,你将会度过麻烦很多头发很少的一生。”
片仓分社长擦净双手,仔细把手帕对折两次,放回口袋。
“你看,你叠个手帕都跟叠千纸鹤似的。”
“那我应该怎么叠才好呢?像成实大人一样胡乱一卷就塞进裤兜、好像内裤跑出来了一样吗?”
“别开玩笑了,藤五郎怎么可能有手帕,他都是直接用袖子擦汗的。”总裁沉默片刻,“……那应该真的是他的内裤跑出来了。”
“……”
“你看,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吧。”
“如果我刚刚随便了回答一句什么,您又会说,‘小十郎,你对藤五郎的内裤这么上心啊’。”
政宗往旋转椅背上一仰,发出毫无任何修养的笑声。
“难道你不上心?藤五郎也好,内裤也罢,不都是你先摆出来的话题吗?”
片仓分社长一时语塞。他不是能敷衍着否认既定事实的类型。
“小十郎,我很了解你,我也很了解成实。”
总裁忽然坐正身体,郑重地称呼了成实副总裁的名字。景纲感到一阵困惑,他觉得自己永远摸不清政宗的牌路。
“您突然之间在说什么呢?”
“之前有一次我们在荞麦店聊起择偶观,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片仓分社长沉思片刻,犹豫着回答:“‘我绝不会和在荞麦面老字谱点咖喱饭的人共度今生’……吗?”
“对。我当时听了,觉得你这人可真没意思。无趣到了有趣的程度。今天中午藤五郎拉着我去麦当劳,我问他怎么不找纲元一起,你猜他说什么?”
“跟鬼庭总经理一起吃饭会影响肠胃整体活动吗?”
“那是你。”总裁抱起双手,“藤五郎说,他不想跟‘在麦当劳套餐饮料里选择健康茶的人’一起吃饭。”
“的确是成实大人的作风。”
“乍一看截然相反,但不就是同一回事吗?你和藤五郎都是性格认真的人。所谓认真,有时候跟怎么叠手帕没有关系。你的认真是较真。藤五郎的认真是另一种——更加无可挽回的东西。比起自身欲望,更遵从自己认可的规则。一旦确定了某件事,就不可能一笑了之。一旦认真对待了某个人,就做不到让他再回归到普通朋友的位置上。”
“恕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我就说得明白一点。你在成实心中的重要程度,是仅次于我的。他重视我,无论于公于私,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重视你,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听懂了吗?”
“我想我没听懂。”
“你千载难逢的装傻,应该用在刚刚的学号花洒那里。”
政宗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语气再次活泛起来。
“要不然,我把藤五郎的所有权转让给你怎么样?只需三千万日元。”
“以人口买卖的标准而言,确实很划得来。”景纲开始收拾公文包,“但我还有二十年房贷要还,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么多钱。”
等他意识到这是个足够失败的回答时,政宗已经开始笑了。
“那就300日元好了。”
“……还真是堪比电视购物的可疑大出血啊。”
“为了你,这都是值得的。”
片仓分社长站在门口,一脸无可奈何:“我和客户约了午饭,马上就要动身。”
“嗯。那你办完事直接下班回家就好。”
“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事情吗?”
总裁看了一眼挂钟:“四十分钟后我有会议,帮我带点提神的东西吧。”
“知道了。”
“别买壮阳的药物就行。”
望着对方煞有其事的表情,片仓分社长不由得按住了太阳穴。
“……我总是在想,您怎么不聘用个私人助理呢?”
“私人助理?”总裁像是听到了珍禽异兽的名字,“饶了我吧,已经有你喋喋不休地管着我了,还要让我再聘一个老妈子?”
“提神的东西就决定是蟑螂药了可以么?”
“可以可以,记得加冰少糖。”
伊达主从在一如既往的调侃中,结束了今天的对话。
(下)
四点十九分,成实副总裁软绵绵地瘫在了社长办公室的桌子上。
“饿死了……怎么还没下班……”
政宗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文件:“你随时可以下班甚至下岗。”
成实眼巴巴地问:“小十郎呢?”
“陪酒去了。”
“你说什么?!”
“口误。是陪客户喝酒去了。”
“你不要老让他去陪客户啊,他身体又不好,喝酒跟受刑似的。”
总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最终没说什么。成实感到一阵心虚。特别是在进行过“你有喜欢的人吗?”“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之后的最终确认后,心虚就尤为强烈,振幅快赶上心跳了。这种心虚的感觉,就好像在签署了遗体器官无偿捐赠的协议后,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死之身。
“……喂。你干嘛不说话了?”
“我要下班了。”政宗说,“哦,桌上的饮料帮我喝了吧。”
“什么饮料?”
成实这才看到办公桌边上站着一个很亮眼的椭圆柱。易拉罐上画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罐身闪着一层高贵的光泽,烫金字写着一排完全不认识的英文。
“你不是饿了么?小十郎临走前买的,我一忙就给忘了。”
政宗像扔棒球一样,把门卡扔给成实。副总裁有惊无险地接住。
“这他妈是什么鸟饮料啊?”
“好像是蟑螂药来着。”
“哈?!”
“开玩笑的。我还能害你不成。”
停顿片刻后,政宗忽然露出一个异样的笑容。
“……抱歉,我好像还真的能。”
“政宗?”
“就算我让你把它喝了,你也不一定非喝不可。”他似乎话中带话,又似乎只是就事论事,“没喝之前,你随时可以重新考虑。——明天见。”
“……啊,拜拜。”
成实觉得政宗今天有点奇怪,当然他也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在装逼而已。成实从办公桌上爬起来,打开虎皮鹦鹉的易拉罐,想都没想就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像玩具水枪一样原封不动地喷射出来。
“——我操你妈这不是黑咖啡吗?!?!?!?!”
而且还是100%醇黑的那种!还他妈不如蟑螂药呢!蟑螂药为了吸引虫子上钩至少还是甜甜的!最可恨的黑咖啡的包装上为什么要画一只虎皮鹦鹉?!单看包装谁都会以为是热带果汁之类的吧!!这不是商业欺诈吗?生为黑咖啡就给本大爷老老实实地画只乌鸦上去啊!
怒火中烧的成实副总裁一把抓过手机,对着雅虎搜索键入那串闪闪发光的英文,跳出来某国民级男演员的代言广告。似乎是刚刚上市的最新品的贵族黑咖啡,市场价300日元(含税)。之所以采用虎皮鹦鹉来做印象宣传,是为了突出“你所意想不到的黑咖啡”产品理念。
——这可他妈真的是想不到呢!!这么个破玩意竟然能卖300日元!300日元可真贵啊!能买30根真知棒了!小十郎竟然给政宗买这么贵的咖啡!这已经构成贿赂了!!!
成实气急败坏地把剩余的黑咖啡倒进洗手间。想把空罐扔进垃圾桶,却发现垃圾袋(大概是已经装满了一次)被暂时收走了。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回家路上找个地方丢掉。
“呜呜……今天可真是倒霉透了……也没见到小十郎……”
副总裁垂头丧气地下班打卡、捏着可恶的虎皮鹦鹉打道回府。
(想见小十郎……)
他抬起头,太阳刚好完全消失不见。
冬时令已经过去,可是太阳还是下山很早。成实从小就喜欢夏季,因为夏季白天的比例更大一点,可以在外面玩更久的时间。但政宗曾说他最讨厌夏天。因为正是夏天的存在,让其他身处三个季节的人意识到——白昼变短了。
“真搞不懂你这人的想法。”
“难道不是吗?”彼时的政宗反问,“如果从未存在过夏天的概念,你就不会觉得冬天寒冷到难以忍受,祭典和暑假结束时你也不会难过到大哭,生态系统更不必允许那些生命周期只有一个夏天的动物诞生。夏天是用来让人变得脆弱的。我不喜欢被考验。”
成实似懂非懂地低下头,想了半天才说:“你不能替人家动物做主啊。就算只能活一个夏天,说不定人家也觉得出生真好。活着真好。”
“注定要短暂消亡的东西,有必要确认它的价值吗?”
“就算你不去确认,”成实说,“它也是真的。就算你再怎么否认它,它也是存在的。注定消亡的东西,它的价值就在于消亡。昆虫的价值在于死后成为养分。所以它必须死。为了死,它必须诞生,并且在死之前都要好好活着。”
“死之前都要好好活着。”政宗笑起来,“这么诗意的废话,真像你说的。”
——就算再怎么否认,它也是存在的。
成实距离垃圾桶一米的位置停住脚步。
(想和小十郎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注定消亡的、并不重要的虫豕之情……如果能真正地传达给他就好了。)
他望着虎皮鹦鹉的眼睛。它们价值300日元。
(小十郎也会喜欢我吗?)
(我想知道他的想法。哪怕是最糟的那一种。)
他将空罐对准垃圾桶。
(——决定了。)
扔进去的话,就去向小十郎告白。
扔到外面的话,就把这份心情永远藏起来。
手指在微微发抖。成实暗自嘲笑自己,这也太逊了吧。
他直起身,深呼吸一下,换了个姿势。却觉得怎么瞄准都别扭,又换了一个姿势。换来换去,好像怎么都不得劲。
对了,好像是距离有点远。平时在政宗的办公室扔纸团玩的时候没有这么远。况且纸团很轻,远一点也好把握,这该死的易拉罐就不行了。
成实说服了自己,往前挪了一步,看看四下无人,偷偷地又挪了一步。
(——就是现在!)
啪!地一声,空罐精准地命中了垃圾桶的边缘,并弹飞了出去。
“……三局两胜吧!”
只用了一秒就果断决定赖皮。
“没办法,这是成功人士的习惯。就连美国总统大选都是三局两胜的。”(※没这回事)
成实副总裁故作轻松地哼着歌,捡回了空罐重新瞄准。
(这一次一定——!)
啪!
伊达成实果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一次用力过猛连垃圾桶的边都没碰到,直接扔到马路对面了。
“……我伊达家就是要突破传统,去选择更精确的五局三胜。”
赖皮有一就有二。
就这样,在天完全黑透之前,成实副总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升分母,并一次都没有投中过。
路灯亮起来的瞬间,他完全丧失力气地跌坐在马路上。
“我操他妈的虎皮鹦鹉……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投不进去……”
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再一次向着空罐掉落的地方走去。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混沌的思路: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成实猛然抬起头,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果然是片仓景纲。
“小、小十郎?!”
景纲的表情在路灯下显得很柔和。他弯腰捡起那个滚到他脚边的空罐:“没想到您有如此雅兴,黑灯瞎火地在这里练习一种全新的演奏。”
成实鼻子一酸,整个人委屈得眼圈都发烫了。幸好天黑看不出来。
“你买的什么JB咖啡,我怎么扔都扔不进去……”
景纲“是么”地应了一句,径直走到垃圾桶边,把空罐丢了进去。
“扔进去了。”
“……诶?”
“这不是扔进去了吗?”他面无表情,“赶紧回家吧。”
成实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笨、笨蛋!!!你怎么能真的给扔进去了啊!!!”
“难道您不是要扔进去的?”
“我是要扔进去的,但是……但是啊啊啊!!!”
“反正扔进去了。”景纲说,“目的达到了不是么。”
END
回家路上。
成实:“说起来你怎么买这么贵的咖啡?”
景纲:“……给政宗大人的咖啡,300日元算很便宜了吧。”
成实:“就罐装饮料而言根本贵得离谱啊,不如说图贵的话直接去买星巴克怎么样。上千的不是多了去了么。”
景纲:“300日元真的很便宜了。”
成实:“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