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实说,我曾经想和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一个不是休日的凌晨,买两张去札幌的新干线票。把卧铺雪梨色不透明的窗帘拉上,还是感觉你在看我。我把手从窗帘里伸出去,穿过护栏和黑暗,等你来握我的手。
我们要坐那种一天只有两班的巴士,站牌被风雨蚀花了,看不清要从哪里开到哪里。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司机问,在哪站下,你说,有多远走多远吧。我们就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懒懒地靠在一起,听着巴士碾过闪电般蜿蜒的山道,窗外落日熔金。
片仓分社长敏锐地指出:“我不可能在工作日去度假的。”
“我们还要住那种很久的小旅馆的二楼。”
成实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讲下去。
“榻榻米和纸隔扇都很脏,落了一层咸盐似的灰,唯独木地板是一尘不染的。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垫在身下睡觉。躺下来能听到整栋楼的脚步声。只有脚步声,没有更加艳丽的噪音。寄宿在这种破旅馆,谁也没胆量和喜欢的人睡觉——但我敢。”
成实在黑暗中看着他,眼睛很亮。
“连载告一段落了?”
“才没他妈的连载。”
“我可以发表读后感了吗?”
“随、随便你啊。”
“第一,想不到您铺垫了这么多纯文学,就为了实现一个楼震play。”
“这他妈不是留白了吗?!是你自己往下流的方向瞎几把乱想!”
“第二,”
景纲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对方温热的面孔。
“我是您喜欢的人吗?”
成实哑笑了一声,把他的手拿下来,起身抓起毛巾。
“你从优等生毕业多少年了?审题都不会了?通篇都是过去时。”
他把冷嘲热讽说得很退却,或许是罕见地心虚了。
成实赤裸的肩胛骨盛满月光,汗水晶莹,散发出远古星辰般的光辉来,来自几万年前的美丽成像。他的头发吹干又给弄乱,毛茸茸地炸着。手臂和腰臀上紧致又蓬勃的弧线,不经意地强调着一种焕然夺目的少年式性感。
热恋的时候做PPT,副总裁仿佛一只小色猫一样,一边断断续续地叫他的名字,一边趁乱说些令人耳热的话。而刚刚,大概是意识到两人正处于地下冰河期,他一直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却加倍地回馈出渴望的讯号。成实可能以为忍住不说“我喜欢你”或“我爱你”,做爱这件事的本质就可以被有效地糊弄过去。
最初景纲抱持着种隐约的怒意。他不知道自己被小看到什么程度了——那么蹩脚的演技,还想骗我说你不爰我。可渐渐地,怒意被恋想之情所降解,他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那就是成实前所未有地认真。他真的想一走了之。如果药物能抑止思念的话,他早就当水喝了。
成实的自制力未必很强,但他极端克己,有必要的话,怎么让自己难受怎么来。但唯有两样东西戒不了——垃圾食品和小十郎。
“还行,”彼时的总裁调侃道,“至少小十郎算是健康食品。”
片仓分社长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从背后抱住对方。成实非常明显地僵硬了起来,裸露的肌肤暖融融地大面积相触,迫使他再次意识到方才发生的事情。
他转过身,撤出对方的怀抱。
“你、你不就是第一次被人甩么?至于这样的吗?”
“您不是也是第一次甩人吗?激动得大半夜在别人家楼下跑圈。”
“什么他妈的跑圈,还不是你追的我。”
“您甩您的,我追我的,互帮互助,和谐共存。”
“小十郎,你现在说话怎么跟政宗一样不要脸……”
景纲陷入了沉默。对比如今荣升为职业球员的总裁,这话说得就很伤人了。不愧是成实副总裁,害羞起来不要命,得罪人非要以这种串烧的形式。
见对方无言,成实趁胜追击道:“扎心了吧?觉得本大爷面目可憎吧。”
景纲点点头:“面目可憎。”
说罢,他静静地吻了上去。
成实像过电一样挣扎起来,紧紧地抿紧嘴唇,遏制更进一步的亲热。片仓分社长心里感到好笑,衣服都没穿还想跑到哪里去,这位高居副社长职位的问题儿童,刚刚在床上可不是这样的态度。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怕不是下决心就跟下速冻饺子一样方便快捷。
成实狼狈地推开他:“你这人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景纲也提高了音量:“究竟是谁说一套做一套了?!”
“我——”
“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吧,完全不在乎我的话,有必要偷偷摸摸地把私物搬走吗?有必要偷偷摸摸地塞糖果给我吗?有必要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家楼下、东窗事发转身就逃吗?您想要逃到哪里去呢?能够彻底逃出自己的心情吗?”
“小十郎……”
“从今以后,能够对我视而不见吗?能够和我形同陌路吗?能够和我不咸不淡地寒暄吗?说着‘今天可真热啊’的时候,能够不去回想空调坏了的那一天吗?说着‘雨下得可真大啊’的时候,能够不去回想只买了一把伞的那一天吗?”
“……我不能。”
像是放弃了一般,成实红着眼睛低下头去。
“我他妈的做不到。当我觉得自己不再想你了的时候,其实是把力气都花在了如何不想你上。如果砍掉一条手臂就能忘掉你就好了。疼痛和用时都那么精简。但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忘掉你。明天我一定能减去一些对你的贪恋。后天再减去一些,直到它清零。”
“明日何其多。使方程左右两边相等的未知数的值,叫做方程的解。”景纲淡淡地说,“补差守恒是我的强项。”
成实懵懂地抬起头,听不太懂对数学狂人的高学历告白。
“我说,小十郎,你不是骗我上床吧?
“……什么?”
“那个,你不是说,在大人的价值观里,没有感情也能做这种事么。”
“我是说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枪手’吧。”
“是炮友。”
片仓分社长试着去模拟了一下,此人是怎么把这两个完全不搭界的名词搞混的,可能因为里面都有一个火药味十足的重兵器吧——同时他也为自己渐渐能够跟上成实的思维而感到警钟大作。
成实含含混混地“哦”了一声,上前一步,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那……你有新的喜欢的人之前,都来找我吧。”
景纲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个“找我”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没有感情的人。”
片仓分社长睁开眼睛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了。他把手臂挡在眼睛上,把思维里混沌的色块清除掉。星期三的八点十五分。景纲很少睡到这么晚。他起身洗漱,给姐姐片仓喜多打了一个电话,想问她是否周末有空,以便向她打听一下两年前那个事件的细节。
出乎意料的是,喜多竟然关机。
他转而拨打了喜多的公务用机,同样是关机的状态。
他心里某样不确定的东西渐渐明朗起来,尽管那绝非什么好的念头。
喜多虽然不像弟弟一样自律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她经常宿醉,周末也会睡懒觉到下午,但无论如何,喜多毕竟也是曾经伺动在总裁身边的霹雳白领,如果是总裁来的电话,她就算正在呕吐,也会在换气的间隙接起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清澈。因此,无论她处于多么狼狈的时刻,也绝对不会有公私手机一起关机的情况。
令她不得不关机、保持全身寂静的有且只有一个原因。
——她去了“那里”。
景纲确信道。
“今天天气不错。”
真田小助理把手机屏幕转过去,上面写着“阴转多云降水概率百分之八十”。
“对我来说,能呼风唤雨就是最好的天气。”
“你的世界观很接近于亚马逊海牛了。”
“幸村。”
“嗯?”
“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亚马逊吗?”
“是亚马逊的话就好了。我们可以在那里生儿育女,激情野合。”
“……所以,”真田小助理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我们是要去一个不能激情野合的地方吗?”
“没想到我的未婚妻也到了这么如狼似虎的季节。”
“我只是复制粘贴了你的用词而已。”
幸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仔细地系好安全带。
“那么,要去哪里呢?
“去我弟弟那里。”
“是说成实副社长吗?”
幸村有些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但她立刻发现,政宗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不,是同父同母的那种弟弟。”
幸村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片段。当她问道“你是独生子吗”的时候,总裁的回答是“倒不能算”——那扇被无形的锁封印住的大门,此刻终于缓缓向她开启。
然而,她此刻的心绪却是惊多喜少。一种很难形容的料峭预感缓慢地爬上她的后背,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原来你有弟弟啊……我完全不知道。”
政宗调整着后视镜,语气没什么起伏。
“抱歉,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没有什么提他的兴致。”
“你们关系不好吗?
“曾经很好。”他说,“比世间任何亲密的兄弟都不差。
“这样啊……”幸村垂下眼睛,“真遗憾。”
政宗腾出左手,伸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他是摸女孩子头发的专家,什么类型的女孩可以摸,亲密到什么程度才能摸,怎么摸不会摸乱,颇有一番心得。幸村不免觉得,他坐在摩天大厦顶层挥斥方遒简直浪费,他应该去当兽医,只用摸的就能妙手回春。
“你可能理解偏了。”
“诶?”
“曾经这个词很奇妙的。一般来说,‘我曾经喜欢你’约等于‘我还像从前一样喜欢着你’,曾经关系很好,也不一定意味着现在关系就不好了。”
“是吗?”
“我弟弟啊,”
车开进了隧道,视线一下子暗下来。
“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对我深信不疑。”
幸村条件反射地去看对方的表情,但在一片黑暗中当然失败了。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们应该还是关系很好的兄弟。”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在吧。”
他的语气不是很确定。
“或者应该说,他几乎还活着。”
TBC
“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没有感情的人”
这并不是在说反话。
而是作为伊达成实而言,能做得出最真挚的一句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