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郎,”成实说,“我们分手吧。”
听到这句话后,片仓景纲反而松了一口气。
事情是有形状的——令他稍微安下心的是这件事。在获悉父亲骤逝的讣闻以来,伊达成实的状态一直很反常。他又静又乖,换上了正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没有爆发或崩溃,却反而更令人担忧。
成实的悲痛没有样态、不显症结。像那种最可怕的奇毒厉药,夜行动物一般屏息蛰伏在体内,伺机致命。现在它终于破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马脚。尽管是很棘手的马脚,但依然属于良性的范畴。得先有症,才能下药。
景纲简明扼要地回答:“不行。”
他的语气之明瞭,仿佛在宣布挂科。对不起,你的分手不合格,甩我甩得未达标。
成实盯着他,使劲地咽了一声喉咙。
“你他妈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我在甩你。”
“那您现在可以转身就走,否则恕我擅自认为,您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成实转身就走,但当然失败了。
粘着针孔附近皮肉的纱布,还被牢牢地拽在对方手中。成实用蛮力硬扯掉,撕裂感令他不由得眉毛一撇。片仓分社长利用了这一瞬间,攥紧他的手腕。
“太难看了吧,小十郎。”
“是吗?我对今天的服装还挺有自信的呢。”
成实的眼底闪过一层隐约的怒意。
“别放风筝了。我是说,通过这种物理手段去逃避被甩的现实,你也太不像话了吧。”
“确实如您所说。”
景纲探过身来,语气依然理性,但毫无商榷。
“那么,就换一种物理手段好了。”
他伸手护住对方的后脑,下一刻,成实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按在了墙上,两个人的重量都砸在那只手上。乘人之危的商业精英,用强硬的手段拘留他,却又唯恐他因此受损,简直是文不对题的暴力。
成实想要挣扎,但高烧刚刚褪去的身体根本就是折纸老虎。二月的夜晚干冷,嘴唇相触的瞬间,静电啪地一声袭来,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令副总裁的肩膀猛烈收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紧攀着住对方的身体,衬衫被冷汗湿透又逐渐干涸。
即使在这样煞风景的前提下,景纲也依然吻得很专注,冰凉的舌尖轻轻地环绕着他的口腔,缓解着短暂麻痹带来的灼烧感。成实怀疑静电是不是绕过了他,只击中了自己。对方毕竟是小十郎,很有可能和大自然串通一气,就为了打击报复。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对方静谧的气息随着拥吻一同沁入他的肌体。冷不防地,他想起他们初吻的时候,景纲皱起眉评价道:“您意外地……技术很高超啊。”“那、那当然了。”彼时的成实心虚地叉起腰,总不能跟他说是吃星球杯不用勺练就的吧。
我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成实想。
他不轻不重地推开对方,解放出自己的唇舌:“……回去吃点感冒药。”
景纲的眼神依然紧逼着他:“为什么?”
“会呼吸道感染啊。”
“我是问,为什么分手?”
成实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非得直说不可吗?”他扭曲着脸笑了笑,“我不再喜欢你了。”
“想要骗我的话,希望您能再花一些心思,进一步打磨谎言。”
“太自以为是了吧,”成实斜起嘴角,“我就是受不了你这一点。”
“在这样的时间点上?”
“我要认真考虑将来了。”成实用低涩的声音说,“去继承父亲的遗产,重新扛起这个家。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比较好。你不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人。”
景纲反刍着这段话。他思考时,眼睛会呈现出一种纵深感。
那种人。他想。成实的脑海里是有蓝本的。
“这么说,您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吗?”
“啊,”成实心不在焉地应道,“有吧。”
“我也认识吗?”
“我说啊,小十郎,你是不是把我给想错了。”
“什么地方想错了?”
成实垂下眼睛,露出寡薄的笑意。
“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重情重义,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混蛋。普通地没心没肺,普通地见异思迁。说到底,我本来也没有多喜欢你,看看时机不错,就顺势变成这样了。我换心上人的速度,比ios系统版本更新换代都快。夏天总要吃冰激凌,冬天碰都不想碰,季节过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您冬天也会吃冰激凌的。”
“……吵死了,你这人听不懂比喻吗?”
“那么,”景纲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到了来年夏天呢?”
“什么来年夏天?”
“还会重新爱我吗?”
成实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把姿态放得这么低。
爱情甚至能让科学家变成艺术家。但就算用艺术来比喻片仓分社长,他也是平面设计。用强调功能性的简洁符号,严谨地传达着语义,有序规则的,绝无疯狂的。
他停了一会儿,想起总裁对这场分手戏的先见之明。彼时的政宗无可奈何地表示:“我其实不推荐你这样做。想甩掉小十郎,可是一件力气活。”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小十郎比你想象中要更加难缠。你不摆事实,讲道理,引经据典,谈古论今,休想跟他顺利分手。”
彼时的成实一阵惊骇。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小十郎的了解远远输给政宗,甚至可能远远输给幸村。出于工作需要,真田小助理必须对片仓分社长的一切习性了若指掌,包括他的生日、所有纪念日、喜好和忌口、身高体重星座血型、以及月经周期。
成实仔细斟酌着词句,觉得在这里回答“不会”,又显得太决绝了些,有些不符合自己刚刚塑造出的轻浮狗逼形象。只好嗫嚅着敷衍道:“不知道,到那时候再说吧。”
他很自怨自艾:怎么能问一个从未离开这里的人、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好。”景纲淡淡地下了结论,“我会试着等等看。”
成实哑然失笑。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都白说了不成?!”
“您说了这么多,现在总该轮到我了吧。”
景纲揉了揉发红的太阳穴,在身后的病床上缓缓坐下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成实偷偷地漂了一眼饮水机,加热的指示灯没有亮,那只能是一杯凉水。他想到对方冰窟似的脆弱肠胃,想出声制止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样做的立场。
“我二十九岁。”景纲徐徐地说,“月份上二十九岁,年份上三十岁。我对一切不能用数值计算的事情都很排斥,不能量化的事物,像一口很深的枯井,让人感到无力。我追求的一直都是最精准的表达和沟通,做不到这点的话,宁可保持沉默。”
成实走到床头,悄悄地移开那杯凉水,手却突然被握住。
“所以我一直都没能表达清楚。两个季节过去了,我还在勘测那一口井究竟有多深。”
成实想抽回自己的手,对方却越握越紧。
“成实大人,”他说,“我从未这么强烈地渴望过谁。”
接着,他静静地撤去了敬语。
“我很爱你。尽管这爱不得要领,但它还在最顶峰。”
成实咬紧牙关,命令眼睛保持干涸。
他深知自己得把这道关卡捱过去。
“会降下去的吧。”他听到自己硬巴巴的声音,“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景纲微笑着重复,“初中物理的力学单元,不是经常有那种类型的题吗?小木块在水平恒定拉力作用下向右移动,若撤去作用力F,求小木块继续滑动的时间。”
“好像还少个条件吧,”成实努力地动用那点匮乏的知识,“摩什么数之类的。”
“动摩擦系数。”
“哦,好像是这个发音没错。”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没有摩擦力的世界呢?”
“什么?”
片仓景纲用温柔的目光凝望着他。
“小木块将永远,匀速直线地运动下去。”
骤然之间,成实觉得心底的防线崩溃了。
他站起身,想要说话,却再一次被对方抢白了。
“我们分手吧。”
片仓景纲说。
“只有这样,我才能重新追求你一次。好好地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受不了了。成实想。他妈的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他恶狠狠地甩开景纲的手,汹涌的咸味倒灌进嘴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成这个德行了。他张开嘴,爆发出不成句子的嚎啕来,直到景纲重新把他箍进怀里,轻柔地抚摸他哭到发抖的脊背。
片仓分社长听清楚对方哽咽中破碎的辞藻,多数是“爸爸”和“对不起”。他觉得心如刀绞。如果这个拥抱早一点发生就好了,那样一来,就能够更加名正言顺地去缓解对方的痛苦。
等成实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以后,他才松开双手,让对方退出自己的怀抱。
“放手吧,小十郎。”
“已经放手了。”
“别说一套做一套的。”成实的声音还带着残余的哭腔,“够了吧。跟我这种人,意思意思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勉强自己,弄出个天长地久来。你自己开个PPT,做个数据分析,我有什么好的?量产的傻子而已。满大街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人。你放手吧,小十郎。”
“谁说你是量产的傻子,”景纲说,“你明明是稀有度UR的傻子。”
他帮他拭去眼泪,擦到一半,觉得成分可疑,立刻嫌弃地掏出手帕给他擦。擦完了起身猛洗手,涂了两遍洗手液,消毒液也没忘记。
“小十郎,你真成熟啊。”
成实由衷地感叹道。这是他今晚第一句实话。
“总不能白白比您多活十一年。要知道您吐掉奶嘴的时候,我已经在自学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了。”景纲停顿了一下,突然想起成实直到9岁还在嘬奶嘴,“……失礼了,您吐掉奶嘴的时候,我连修士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都做完了。”
他看了一眼腕表,差十分钟九点,便起身披上外套:“哭饿了吧。拉面店应该还开着。”
成实磨磨蹭蹭地跟上去。这一天又是忙葬礼又是发高烧的,的确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烫得吓人,喉咙也隐隐作痛。他悔恨地低下头,知道自己刚刚哭得尊严扫地了。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对方空空荡荡的手心,以及为了走在前面而稍稍急促的步伐,“分手了”的实感像酸涩的海潮,一点一点地漫涨上来。
两个人走进公司附近那家常去的拉面店,还有十分钟就打烊了,打工的小伙计有些不耐烦。片仓分社长像平时一样,点了鲱鱼高汤荞麦面和酱油温泉蛋,又为成实点了药膳高汤乌冬,想了想,又追加了一份鸡肉碎山芋可乐饼。小伙计接下单,垂头丧气地去开已经洗干净的油锅。
成实走神地想到,他曾经在这家店,因为景纲给总裁设了特殊来电而没给他设而生闷气。折腾了一大天的战果,是换成了特殊铃声“致爱丽丝”,俗得他自己都牙齿大掉。
结果呢,他苦笑着想,还不是都枉费了。
景纲掰开一次性木筷,突然正色开口:“关于分手,我有一个条件。”
成实吓了一跳:“你不会想要遣散费吧?!”
“没那么便宜。”景纲用白眼淡淡地巡过他,“我希望能回到最初的状态。”
“最初的状态?”
“交往之前的状态。”他沉吟片刻,“不,应该回到倾心于彼此之前的状态。”
“说得容易,这么抽象的玩意要他妈的怎么回啊?”
“总之,先找回那时的称呼吧。”他说,“成实。”
一层暧昧的电流浴过全身,副总裁的脸瞬间爆红。
“怎怎怎怎么,明明分手了称呼还他妈的近了一层呢?!”
“是为了找回没喜欢上你时的心境。”
景纲淡定地喝了一口热茶。成实恍惚回忆起,大约六七也不八九年前,身为伊达政宗家庭教师的片仓景纲,对自己的确是不用敬语的。太奇怪了,就算解除了恋爱关系,身为副总裁的自己也是片仓分社长的上级领导才对。他警觉地想,这家伙该不会是在占我便宜吧……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你暗恋我之前,是怎么和我相处的?”
成实愤然地表示抗议:“本大爷怎么可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破事啊?!”
“原来,你喜欢我那么久啊。”
见对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成实感到心跳得吵死了。
“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不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干干净净地斩断关系,删掉联系方式,从此再也不见。他们是黑白两道的伊达双璧,是独眼龙的左膀右臂,就算分手了,依然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甚至要天天见面。这段恋情一旦开始就不可收拾。也许政宗是对的,早知如此的话,还不如将这份思念封藏在心底的漆黑冰块中,让它不见天日,因溃烂而新鲜。
成实偷偷地瞥了一眼景纲的表情。
“还……能做朋友吧?”
“不能了。”景纲说,“别忘了,我还在追求你呢。”
“……”
成实举起火箭炮,击坠心里那个飘飘然的自己。
“先来重新认识一下彼此吧。”
“有这必要吗?!”
“鄙姓片仓,景色的景,纲领的纲。月份上二十九岁,年份上三十岁。”
“这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现在单身。”
“怎么好像相亲一样……”
“你呢?”景纲撑起脸,“有喜欢的人吗?”
成实条件反射地闪开圈套:“没有。”
“刚刚不是说有吗?”
成实意识到说漏嘴了,赶紧生硬地圆谎:“刚刚是刚刚,现在又觉得不喜欢了。本大爷就是这么朝秦暮楚,想找个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的人,你还是绕着走吧。”
对他这段用力过猛的狡辩,片仓分社长呈现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用木筷挑着荞麦面,以此为讯号,两个人开始沉默地吃面。成实盯着剩下的那块鸡肉碎山芋可乐饼,景纲不动声色,用公筷把它夹到他的碗里。
回去的路上,景纲为成实叫了出租车。他单手扶住车门,提醒道:“脖子上。”
成实不明所以地摸了一把后颈,摸到一个粗糙的绳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220号储物箱号码牌,还被他寸步不离地挂在身上。
成实立刻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弹坐起来:“我只是忘了摘而已,你别误会了!”
景纲笑了笑,只是说“有什么事情联系我”,顿了顿又补充“我一直在”,不等成实回答,就用力地关上车门。
以往都会坚持送我回家的。成实意识到。但现在不是以往了。
在出租车后座的黑暗里,他渐渐地蜷缩起身体,想象着后视镜里对方逐渐变小的身体,风衣被吹得鼓鼓的,像一个从远古而来的圣法师。他的眼角又开始红热起来。
没定下过那个约定就好了——他一次都没有这么想过。
但是,每当他闭上眼睛,另一个贪婪的念头又渐渐浮现。
我多想和你在一起。
我多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片仓景纲目送着出租车远去的影子,一边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
他知道现在最应该去联系的线索在哪里。
他判断了一下,觉得直接打给伊达政宗,可能会被他拒接。总裁是何许人也,怎么会猜不到小十郎这个时间联系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想着,他退出了最近联系人页面,直接按下了快捷拨号“1”。
回铃响到第三声时,景纲意识到不对了。真田小助理就算是睡着了,也会在至少第二声时做出回应,想当年他做伊达辉宗的私人助理时,也具有这样机警的身体素质。每一天都过得很惊险,好像人才是电话的附属品一样。
第六声回铃响到一半,电话终于被接起:“晚上好啊,小十郎。”
“……政宗大人。”
他一阵哑然。不知这算是中奖了,还是死透了。
“幸村现在,”那边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杂音,“有点忙。需要我帮你转达吗?”
“不用了。”景纲立刻心悟她到底在忙什么,“因为我本来也是要找您的。”
总裁笑了一声:“我可不想跟你谈季度报表的事。”
“政宗大人,”他恳求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如实地回答我。”
“这我可不能保证啊。”政宗的语气依然是笑着的,“万一你问我幸村的内衣颜色怎么办?”
那边又传来一阵微妙的响动。
“是关于您和我之间的问题。”
景纲毫不理会对方的桃色玩笑,继续深入话题。
“我有幸被您提升为白石分社的分社长,是两年前的事情。”
听筒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确切地说,是两年零八个月之前。”
“真亏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当然了。”景纲说,“毕竟是那个事件之后,立刻获得的晋升。”
“你想问什么?”
“政宗大人,请您如实地回答我。”
他意识到自己的音量正在超过理性的范围,但他没有停下来。
“那时,您将正式入社不到三年的我破格提升为分社长,并不是因为我能力出众或业绩显赫。您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自然地安排我脱离核心体系,从而将我从某个计划中排外,我说得对吗?”
伊达政宗沉默半响,再次露出了笑容。
“想象力可真丰富。”他用一种褒扬的语气说,“小十郎,你应该去写一本叫《伊达会社》的小说,把我写成监守自盗穷凶恶极的BOSS,以解心头大恨。”
“我说得不对吗?”
“全错。”
“那么请告诉我,真相是怎样的。”
“小十郎,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政宗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
“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我想对藤五郎那家伙来说同样如此。”
“什么?”
景纲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疑问句的语气。
“往前走吧,不要看你身后有什么。”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剩空无一人的街道。
“其实除了影子,什么都没有的。”
这样说着,伊达政宗挂断了电话。
他把电话还给真田幸村,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TBC
数学博士的情话就是,虽然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几把,但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我操怎么这么感人”——这就是理科的魔力(不是)
总裁OS:你们到底是分手了还是新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