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会社】chapter22.你知道小十郎一个小时多少钱吗

我经历过这个场景。他想。在梦中。

灵柩上涂着一层吕色的生漆,散发着深冷的光泽。旁边点着一排鲸脂炼制的白烛,远远看去,烛光宛如一串蚜虫的红眼睛。灵柩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每个人都捧着一双蚜虫的红眼,上前行礼,摆好白烛,再与遗属握手辞别。

——原来,伊达成实想,这是爸爸的葬礼啊。

 

成实穿着鸽灰色的正装,黑白两色的单调行列中,唯有他颜色不同,昭示着他并非宾客,而是葬仪的丧主。镜清夫人站在他的身边,秀发低盘在脑后,像一朵漆黑的郁金香。

许多年前,死亡曾经擦着她的裙幅呼啸而过,像一列寒淋淋的火车,把还是个小女孩的她,碾压进谋杀犯的生命里。谋杀犯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老王子,总是彬文有礼地把她带到死亡的边缘,临时起意,又临时放弃,留下她孤身一人,要她把漫长的余生好好走完。

成实垂着头,作为逃避那些面孔的代价,他必须不间断地经历着宾客们或糙或湿的手掌。千篇一律的皮鞋面,在他涩滞的眼珠中,逐渐被简略为一些肿大的黑点。他体悟着那些丰富的手,它们带给他一些父亲活过的光影。

有些横入视野的手腕上有刀疤或瘢痕,递过来的是残缺的手指,甚至是塑胶质感的义肢,这些人在哪种世界受过伊达实元的关照,自然不言而喻。

有些手很白嫩,是和艳丽的香水味一起袭来的,不难想象她们与父亲或许有着芬芳的过往。那些手都不年轻了,有的戴着婚戒,有的空空如也。父亲或她们的一念之差,使她们现在得以站在客席,而不是母亲的位置上。

他低声道着谢,音节已经麻木,带着刀刃的谢意溜冰一样划过喉咙。这时他感觉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散发着清晰的冰冷,它停留了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慢慢地握紧,又缓缓地松开,手指编织在一起,似乎想把力量传递给他。

他就知道对方是特地过来握他的手的。

 

“抱歉,”片仓景纲说,“队伍很长。”

他语气淡淡,缺乏一些关键的成分,好像刚从星巴克的队伍里回来似的。他接过真田小助理手中的香奠名册,潜台词是让她去休息一下。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不断地鞠躬,身体像一张沙滩躺椅般被反复折叠。

其实真田不必出现在这里的。景纲疲惫地想。无论她是以自己的私人助理身份、亦或伊达政宗的女朋友身份来帮忙,伊达实元跟她的关系都相隔三层以上,都是她的某某的某某的某某。

“真田。”

幸村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纯净水:“我还能帮上什么忙的话,请尽管说。”

“没什么。”他支起一个笑容,“去吧,这里有我在。”

景纲将工时外时薪的话题咽了回去。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吧。否则,没有出现在这里的道理。如果现在跟她提时薪,就跟把她的好意摔在地上踩烂没有区别。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人群尽头的成实,觉得自己抓不准心里的情绪。

景纲与父母缘分很浅。大约是在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当时也很伤心,但毕竟太年幼,痛苦还很稚嫩,停留在“别人的家长会都是爸爸妈妈来参加,我只有姐姐”这样的层面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景纲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父母像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彻底淡出了他的日常。只有每年的盂兰盆节时,给黄瓜和茄子插上火柴棒的四肢时,他才偶尔想起曾与父母一起度过的、很小剂量的往事。

因此,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地去模拟成实的心情,想着至少在幻觉中为他分担一些痛苦时,他只觉得空白。尽管灵活应用着繁多的社交辞令,挖苦嘲讽他人时总能妙语连珠,但在真正想要去慰藉心爱的人时,一点作用都起不到。自诩精英的片仓分社长,察觉到了自己的低能。

刚刚排在慰灵的队伍里,握紧成实的手时,对方的眼神空荡荡的。他很担忧他的状况。成实像是站在温泉蛋上,或是依附在别的什么惊惧的流体上,整个人岌岌可危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延续这个动作,把对方拽进怀里,好好地抱紧他,抚摸他的头发,直到他能气馁地哭出声来。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这么做。他只好撤销了这股冲动,松开了对方的手,任由他孤独地一个人停留在那里。

——其实有什么不能的呢?为什么不去抱紧他呢?

众目睽睽又怎么样?会伤害谁?会破坏什么的体面?直到伊达实元去世,他都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和这个当初由他领进公司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他甚至还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在餐桌上分享过期了两年多的新闻:“成成你还记得梵梵那个数学家教吗?他现在都升职到分社长啦!那个姓片仓的小伙子,你还有印象吗?”

彼时的成实含糊地应了一声,羞答答地低头扒拉了一口米饭,心想自己昨晚还和姓片仓的小伙子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角逐,并仍然影响着他此刻的坐姿。

景纲大学本科专攻现代数学,最优秀的课程是运筹学概论,最不优秀的课程是运筹学分支中的博弈学。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一贯想得太多,顾虑太久,总是错过了最佳时机。当他松开成实的手无功而返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理性与客观,其实是消极和懦弱。

灵柩被推进焚烧炉时,成实把镜清夫人抱进怀里,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妈妈,”他红着眼睛问,“你冷不冷?”

阿镜不说话,紧紧地回抱着他。

实元是在星期三的深夜里去世的,享年59岁。还差一岁他才算真正步入晚年,在快要平安度过生命高危期时,心脏突然跳不动了。他没有大病,只是被咖啡、烟草、昼夜颠倒和一些负罪感带来的心劳削弱了寿命,他在意识到自己疾病的征兆之前,就幸福美满地猝死了。

法医是个温柔的人,他对成实说,令尊最后的时刻,只是感觉心脏有一点难受,没有丝毫痛苦。他最后一个动作是把电视关上,他想睡一会儿,最好把广告给睡过去,睁开眼就能迎接喜欢的搞笑艺人组合。

政宗搂了一把成实的肩膀,说大叔父真会死,这病再过两三年,死状就会像植物大战僵尸一样凄惨。真田小助理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踩缝纫机般的频速猛踩他的脚。

大叔父有福气,总裁说,你要为他高兴一点。

成实抬起头,牢牢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看清楚了他真正在说的内容。

“我会的。”他说。

“那就振作点,跟我吃点东西去。”

“我是说,我会履行誓言的。”

伊达政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寻找他的眼睛。

殡仪馆已经没什么人了,焚烧炉的青烟温吞地通向云间,一个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的东西挂在酱铁色的天幕上。风逐渐起来了,把他们两个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但是谁都没有动。

政宗走过去,停在成实的寸步之遥。

“你累了,”他轻声说,“好好休息,改天再说这个。”

“我不需要改天。”

成实的目光铁铮铮,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除非你需要。”

“藤五郎,”政宗说,“你别这样。”

“我怎样了?”

“你别把自己弄这么惨好吗?”他的语气像被扳手拧松了一样,“我三年都等了,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成实盯着他黑橡色的定制和装,不接话茬。政宗感觉到他陷入了一种很要命的静谧,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他了解这位表弟就像了解手心手背。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一台机器,明明看着他掉出来一个关键的零件,却依然寻常地运作着——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

“我爸爸……”

成实顿了一下,喉咙艰涩地动了动,似乎在吞咽回一场哽咽。

“……只能死一次。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知道。”

“政宗,”成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后悔。”

“我也没有。”

像是想起了什么,政宗突然异样地笑了一下。

“你小子,还敢说没后悔,办公室恋情暴露那时,你不是哭天抢地的要为了小十郎辞职吗?《伟大的爱情》不是你亲口吟唱的?”

“那他妈是两回事!”成实嚷起来,“再说了,什么狗屁副社长,本大爷一点留恋都没有,你一个月才给我5000日元零花钱,打发要饭的呢?!”

“我没收你打游戏的电费够仁慈了!你自己数数你每个月偷吃公司多少泡热巧克力的粉!还有小十郎一小时多少钱你知道吗?你占去他多少小时,够在市中心给我修一座铜像了吧?!”

“你丫都修多少座铜像了?!你干脆把他妈的智利共和国买下来,再把奥斯卡小金人也雕上眼罩!我用一用小十郎怎么了?!我……”

成实忽然不再继续嚷了。

政宗自然也对他沉默下去的原因心知肚明。

“我,”他低下头,“错以为还有更久的时间。”

“你没错。”政宗说,“谁能想得到呢,你爸爸那么有福气。”

成实笑得很哑然:“八月份的时候,我还打着如意算盘呢。小十郎估计最多喜欢我两三个月,跟我这种人,差不多就行了,干嘛非委屈自己,弄出个天长地久来。”

“那你太不了解小十郎了。”政宗耸耸肩,“你知道他开机密码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他养的第一只宠物——他七岁那年就寿正终寝的金鱼的忌日。”

“我操……”

倘若真田小助理知道自己曾经试了一个小时也没试出来的密码是金鱼的忌日,还是精确到分秒的14位数字,她可能会委屈到月经不调。

“你是他养的第二只宠物,待遇不会比金鱼更差。”

成实从装满香奠的箱子旁,拽过一瓶献杯用的祭酒,闻了闻皱起眉,捏着鼻子往嘴里灌了一口,喉舌内立即焠起浑浊的火星。

“要不给你兑点奶粉喝啊。”

“你他妈闭会儿嘴行不行。”

他把酒瓶摔烂,跌坐在潮湿的草地上,眼睛一通明晃晃,像太阳光晃在刀锋上。

“我就算真从这见了鬼的公司里辞职,也辞退不了这血缘啊。”

成实对着政宗笑了笑。

“不是还就他妈差点的,成了你未婚妻吗?”

“别提醒人这么恶心的事好吗。”

一个想法忽然照亮了总裁的脑海。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幸村是小十郎的未婚妻,藤五郎是我的未婚妻,真够乱套的。才过去三年时间,全被搞乱了。我现在能心无旁骛地,眼睁睁地看着藤五郎去送死吗?这一切优美的阴差阳错,我能把它们都拆得粉碎再打回正规吗?

三年前的那个事件后,他们曾经定下誓言。

以伊达实元的寿命为期限,让一切开幕,再让一切落幕。

 

“藤五郎,我最后一次向你确认。”

他静静地向他伸出手,以和成实梦中一模一样的动作,牵过他的领带,然后缓慢地,打了一个精致的死扣。

“——我能把你,从小十郎的身边夺走吗?”

 

成实停下脚步,看到片仓分社长站在路边等他。

景纲一眼就发现了领带上那个奇怪的结,伸手扥了一下,结竟然解开了。原来是个活扣啊,现实和梦境的细微出入令成实有些意外,不知政宗是否有弦外之音,还是只是单纯的随手一系。

他感觉头有些重,下一秒被对方用力收纳在怀里。

他不知道这是一个迟来的拥抱,反手环住对方的腰,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风衣里。

“谢了,小十郎。”

景纲迟疑片刻,才明白他在为握手的事而道谢。

“……没关系。”他隐藏起一部分真实的软弱来,“我可以抱着您吗?”

“嗯。”成实说,“就这样抱一会儿吧。”

景纲感到成实的呼吸节奏有些不对劲,伸手试了一下额头,体温高得吓人。他保持着搂住他身体的姿势,另一只手探下去,把对方的双腿抱起来。

“别去医院,”成实的声音烧得有些模糊,“不能让妈妈一个人。”

“去公司的医务室好吗?”他说,“输液用的药物应该是有的。”

“只有我们吗?”

“只有我们。”

见对方默许下来,片仓分社长在支撑对方身体的手腕上又加了一层力度。他费力地旋开挂在门上的车钥匙,车是从后藤信康那里借来的。他把成实安置在副驾驶位置上,看他烧得通体严寒,牙齿都在发抖,感觉快要心疼出窟窿来了。他给他盖上风衣,拧大暖风,遵纪守法的小十郎,连牛奶的纸盒都剪开洗干净、用绳子捆好放进可回收垃圾分类的小十郎,用后藤课长的车,超速行驶了近两公里的夜路。

成实的状况很快稳定下来,一袋药物输进去,体温掉了整整两度。景纲向医务室负责人道谢后,用酒精擦拭着对方的额头。他其实不想给成实用这种直接进入血管的猛烈药物,想把他带回家静养,但确实并非能够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情况。

成实睁开眼睛就问:“现在几点?”

“八点二十分。”景纲说,“我已经给镜清夫人打过电话了。”

“可是……”

“放心吧,我说的是您要来公司整理一下实元大人的遗物。”

成实暂且放下心来,静了一会儿,急急地拔下针头开始穿衣服。景纲拽过纱布,按住他往外冒血的手背,连教育他都不舍得了。成实也察觉了他的小心翼翼,连忙停顿下来,等出血稳住。

“小十郎,我有话对你说。”

“以后说也可以。”

“很重要的话,所以,必须现在说。”

景纲抬起头,发现对方正在定定地看着他。

 

“老师我啊,曾经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

片仓景纲抬起头,发现对方正在定定地看着他。

说这话的人是他小学时期的班主任,教语文,一只眼睛没有了,一条腿走起路的姿势很古怪。他自己开玩笑说,身上这么多残疾都是一场爆炸案弄的,当时全国上下都通缉他,差一点点就没逃出去。他模仿逃窜时的动作十分夸张,像汤姆猫那只流浪汉朋友,引起了全班的爆笑。

不知怎么,唯有景纲认为,他说的有可能是真话。

“山本老师,”他擦玻璃的手继续动作,“那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对老师的隐私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我认为能对小学生侃出口的内容,不能够叫做隐私。”

“片仓君,”他苦笑道,“你长大以后,会活得很辛苦哦。”

景纲还在斟酌这句话的褒贬色彩,班主任的话题又不依不饶地回到原点。

“我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是,我没有和他在一起。”

景纲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用的是“他”,继续沉默地做值日。

“片仓君,就算是社交辞令也好,问一句为什么吧。”

“‘为什么?’”

“那个引号不加也可以。”

班主任撑起脸,晦暗不清地微笑着。

“片仓君也许以后会明白,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什么事?”

“想象一下这件事吧。你很喜欢一个人,爱慕着他,热恋着他,你很确信,他会是你最后一个喜欢的人,经历过他之后,你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他会把你一生所能支付出的所有鲜活的爱都消耗干净。可是最后,你选择不跟他在一起。”

景纲皱起眉毛,觉得这很荒诞。

“为什么?因为对方不够喜欢你吗?”

“对方比你喜欢他、还要更加喜欢你。”

“我不会那么做。”景纲说,“我觉得很不可理喻。”

“我也觉得不可理喻。”班主任看向窗外很远的地方,“但是,真的就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当你意识到,自己会为喜欢的人以外的其它事物付出生命时,你就丧失了继续喜欢对方的资格。如果能为理想去死的话,那就去死,如果没死成的话,就只配孤独终老。”

景纲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还是觉得不可理喻。”

班主任转回脸,认真地打量着这位校史上最优秀的学生。

“不过你应该不会遇到这种问题吧。”

“什么?”

“因为片仓君,你更像是被甩的一方啊。”

 

 

“——小十郎,”成实说,“我们分手吧。”

 

 

TBC


 

山本前工程师,与其说是小学语文老师,不如说是算命的。

另外我觉得以「片仓分社长的车技」再加上「超速行驶两公里」的心动套餐,已经足够把成实弄死在车上了。这件事应该和「被起重机撞下海睡一觉就又活蹦乱跳」一起被写进他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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