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仓分社长把车停在休息站，拧大暖风，用于烘干车窗。

二月初的深山里，冬雾浓稠得像奶粉冲兑的一样。景纲不由得开始怀疑，鬼庭总经理也许是故意把婚礼安排在这么毛茹饮血的地方，这样一来，就能顺利地展开暴风雪山庄模式的杀人事件。

说到四个小时前鬼庭纲元和香姬的婚礼，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概括。

鉴于先祖是退治过八岐大蛇的名门，纲元在“新娘穿得像个蚊帐”和“新娘穿得像个馄饨”之间选择了后者，在悠久传统的静雅小神社举行和婚。

当然，以片仓分社长对此人的了解，真正的理由恐怕是——把和婚弄得神叨一点，就能顺理成章地免去新娘方的社交辞令了。

“不愧是纲元，心思缜密。”总裁不吝赞美地评价道，“确实不能指望那女孩能正常进行婚礼致辞。印象里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就是要做我的性奴。”

真田小助理不自觉地瞥过去一眼：“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政宗反应很快：“因为我得把这些对我图谋不轨的女人说过的阴阳怪气的话记下来，汇报给我女朋友，以便她逐字检阅啊。”

一旁的片仓分社长感到强烈的不适，成实副总裁嘴里的真知棒直接呕出来了，滚了一地灰。

但在婚礼现场上，他们同时意识到，即使是手腕老辣的纲元，也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香姬是那种极端缺乏生活常识的天才，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旁人的眼光不管不顾。能够和纲元结合，令她感到幸福，她一幸福，就要脱衣服，她一脱衣服，就要脱到连bra和内裤都不剩。

一转脸的功夫，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白无垢脱光，露出完美的裸体。

——鬼庭总经理的婚礼就这样成了一场艳闻。

片仓分社长瞠目结舌，那么复杂的白无垢，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操作的。这根本就是一场逃生魔术规模的裸奔。坐在前排的总裁显然也大吃一惊，他以最快的速度抬起手，遮住了真田小助理的眼睛。

“你挡我的眼睛做什么？！”幸村羞恼地打开他的手，“我是女的！”

“对不起，情不自禁。”

总裁陪着笑脸，手里的喜糖讨好似的递给她。

“开玩笑，我还能不知道你是女的？我亲手试过的。”

在场比他反应更快的，正是贤良淑德的鬼庭总经理。他以最快的手速展开雪白的振袖，把香姬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笑容满面地转向来宾。

“请见谅。”纲元音容和悦，“她就是这样一个，好东西都想要跟大家分享的女孩子。”

“太强了，”真田小助理对总裁耳语，”这球都能救得起来。”

总裁点了点头。“是啊，球。”

而在婚礼告一段落时，片仓分社长收到了来自总裁迟到的年贺状，潇洒墨字上书“小十郎，祝你的发际线像你的男朋友一样，永不后退”。景纲用毕生的修养挤出一个笑容，费劲得好像在挤快用完的芥末膏。

“不错吧，”政宗得意洋洋地说，“我让我女朋友帮我写的。”

何止是不错，简直棒极了，唯一的心腹就此投敌。

不过，回顾刚刚过去的刺激正月，在经历了错拿避孕套、被现任首相的手下用手术刀划开脖子、被绑架整整八天、被注射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的药物……等一系列超规格心跳回忆后，景纲已经很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迎来二月份。这种木刺毛边规格的小细节，也就不那么有所谓了——正所谓知足常乐，寿比南山。

当然，他更加庆幸的是，能和副驾驶上的人一起活着迎来二月份。

成实睡着了。他睡得很静，胸腔轻微地起伏着，带动着安全带的黝黑变动着光泽。景纲动作轻缓地脱下藏青色的尖角翻领风衣，成实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聚不起焦点地看着他。

“抱歉，”他的动作停滞了，“吵醒您了吗？”

“汽油的味道。”成实答非所问道。

大概是因为不远处有加油站吧。景纲心想。他的嗅觉果然很厉害，有一点点不自然的气息，五感立刻就会警醒。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着手臂，把风衣盖在对方身上，起源据说是比利时渔夫出海用来防风寒的行头。

成实塌下身，往风衣里面钻了钻，半个脸陷进暖和的羊绒混纺质地，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很快，片仓分社长的味道就彻底盖过了加油站，睡意又像潮汐一样温吞吞地涨上来。

“这家休息站的芋头碎肉可乐饼很有名。”

“要吃。”

刚刚在婚礼上承蒙款待的御祝肴，尽是些寡淡无味的清新食材，例如虾、黑豆、海葡萄、落花生豆腐、烟熏三文鱼生春卷等等，连甜点都是茉莉花冰激凌。成实百无聊赖地用筷子玩弄樱饼上装点的、话梅腌渍的柏树叶，味蕾渴望着简单粗暴的油腻腻。景纲也知道他无精打采了一天，才主动提及可乐饼来诱惑，缓解一下肉食星人的脱水症状。

景纲整理了一下围巾，却突然被对方拽住了手臂。转头去看，成实已经把整个脸部都埋进那件风衣里了，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温泉深处响起来的。

“小十郎，”他像是还在梦里，“我们也会结婚吗？”

景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戒指，却扑了个空。这才意识到，戒指在成实身上的那件藏蓝色尖角翻领风衣里。他犹豫着，觉得是一个趁机求婚的好机会，却又同等程度地觉得还不是时候。可能是有些介意成实用的那个“也”字，现在求婚，就好像步了鬼庭纲元的后尘一样，让他觉得很不愉快。

在他犹豫的时间里，成实已经再次进入梦乡了。他掀开风衣，用很持久的目光端详着对方的睡脸。对方把下巴掖在肩膀上，头发压得乱糟糟的，睡得像个小婴儿一样。

与成实交往的大半年来，他感到自己的中年症状正在逐步缓解，开始重新去相信早已不相信的事物，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活过来。他曾觉得自己因无欲无求而无懈可击，但这个少年太过单刀直入，举手投足都让人爱死了又烦透了。他是那么鲜活，那么能够摧毁人的意志力。

景纲俯下身，轻吻了对方的嘴角。

 

他还尚不知道，此时没能下定决心掏出戒指，就永远错失了掏出它的机会。

 

真田小助理拖着芒果色的登机箱，昏昏沉沉地从越野车上跳下来。他们坐了近十个小时的飞机，外加三个小时的公路奔驰，才到达了埃克斯茅斯镇。

用伊达政宗的说法，他被社长选举折腾得身心俱疲，重新认识到必须活在当下，既然坐着总裁的位置，就要能翘一天班是一天班，能吃喝一百顿公款，绝不只吃九十九顿。

以这样荒淫的心态做铺垫，幸村一开始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又不是你的私人助理。”她说这话时，感觉嗓子毛茸茸的，袭来一阵奇异的痒，“我只是你的女朋友而已。”

政宗消化了一下这句式中的逻辑。

“也就是说，在你看来，私人助理是大于女朋友的咯。”

“扑克牌中哪张牌大，哪张牌小，也要取决于规则吧。”

“好，我换个问法。”政宗摊摊手，“你是觉得，风华正茂的一对男女在情人节前夕去海边度假，他们之间必须是工作关系吗？”

“在工作时间去，当然必须是工作关系。”

总裁嗤笑了一声，搂过她的肩膀。

“听你的，我们就以工作的立场去好了。”

“什么工作立场？”

“譬如说，洗刷一下你的污点什么的。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小十郎的未婚妻呢。”

“这不是雪上加霜了吗？！”

“要不这样，你去做他的女朋友，然后做我的私人助理好了。”

“别胡闹了好不好。”

“怎么了？我是顺着你的逻辑来的。”

“我不能做你的私人助理。我胜任不了。在你身边的话，”真田小助理轻轻地垂着眼睛，脸上微微发烫，“我……会变得什么都做不好的。”

然后他们就飞到这个有旋齿鲨和无刺蝠鲼的国度了。由于鬼庭总经理去度蜜月了，片仓分社长最近由于工作项目变更，也不去本社打卡，真田小助理有些担心公司的情况。自从石川昭光升职为副社长后，伊达会社就有了两个副社长。但鉴于成实平时就吃吃零食打打游戏，此时此刻，伊达会社的最高实权是被掌控在石川副社长的手中的。

“别看石川叔父那样，其实胆子可小了，他有密集恐惧症，看电视上海龟产卵都能吓哭。经历了这么一回，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到谋反两个字了。”政宗风趣地说，“就算他真想卷土重来，公司也没人能听得懂他的鸟语。”

两个人在酒店大堂等级入住时，真田小助理清晰地从总裁和服务人员的对话里辨识出一句刺耳的英语“沙滩的什么位置比较适合野合”，她带着热乎乎的微笑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并把双人房换成了分开的单人房和总统套房。

“你这样太浪费钱了。”总裁感到痛心疾首。

“必要的开销是不能省的。”

但很快总裁意识到，幸村并不像她表现出的这样顽固。证据就是她买了新的比基尼，就在半个月前，同款泳衣登上过某时尚杂志的封面。荷叶滚边的抹胸看起来轻盈又活泼，热带水果图案的短裙，两侧有流苏设计，背后的绑带将肩胛骨衬托得好像精灵翅膀。

政宗躺在遮阳伞下，戴着那款变态都会戴的硕大墨镜，快然无耻地欣赏着恋人的曼妙身材。他趁幸村给手臂涂防晒油的功夫，偷偷地捻着她抹胸后面的绑带，一点点扯着蝴蝶结的下摆。

等幸村转过身来，他就从随身冰箱里拿出西瓜汁和熔岩蛋糕递给她。

“你做什么坏事了？”

她一边疑惑地检索他的表情，一边咬扁吸管，这是她招人喜欢的坏毛病之一。

“我还能再玩一次球吗？500日元6次那种优惠。”

“有机会吧。”

“什么时候有机会？”

“下次社长选举的时候。”

“三年后？”总裁不满地掀起墨镜，“你开奥运会吗？”

幸村径自笑了笑，跑去海里游泳了。松绿石色的碧蓝海洋，吞吐着白色沙滩的边缘。总裁依然一脸即将圆寂般的淡薄，借着墨镜的掩护，疯狂扫射能在沙滩上激情一夏的最佳地点。

十几分钟后，湛蓝的天际突然暗下来，阳光变成了暗橘色，散落在海面上，如同卸下了妆容。政宗从躺椅上直起身，感觉风变得更腥咸、更粗糙了。他眺望着褶皱卷曲起来的海洋，完全看不到幸村的身影。这时，一种久违的不安涌现上来。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黄昏一样。

他的直觉一向精准，精准到恐怖的程度。那种即将失去身边的人的预感，飓风席卷过草地一般，熨过他的感官，令人不寒而栗。他开始出汗，虚虚凉凉的一层。他扔掉墨镜，脚趾被滚烫的沙子所包裹，怎么跑都跑不快。

“幸村！幸村！”

他风度尽失地喊着真田小助理的名字，直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背后发现她正缩成一团，海面上只露出脖子以上，和两小块洁白的肩膀。他松了口气，正想朝她走过去，幸村却慌张地后退了一步。

“别、别过来……”

“你没事吧？”

“还好。”幸村又往后挪了挪，“只是……”

“怎么了？”

“泳衣……”

幸村红着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闭上眼睛，声音却越来越小。

“上半截泳衣被海浪冲走了……”

政宗立刻回想起自己玩弄绑带的小动作，他没想到那动作过于奏效了，在心里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他们各自陷入沉默。海浪逐渐高起来，幸村回过头，确认海滩上的状况。由于天气显著地变糟，原本分散在海滩各处的人群都聚集起来，纷纷往酒店走去。一时间，看上去很是拥挤。

她难得地没了主意，只好抱起双臂，为自己取暖。

“怎么办……”

“幸村。”他向她伸出手，“过来。”

“哎？”

“我抱你回去。”

真田小助理的眼中闪过羞涩和迟疑，这时，一记很高的浪从政宗的身后拍过来，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小心”，伸手想拉他，却反被对方一把拉了过去。海浪盖下来，把他们的头发都濡湿了。政宗笑了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我不看，好吗？”

幸村点了点头，乖乖地把身体交付给他。政宗很自然地拥抱了她，虎口卡在她的腰上，用力抱起来，同时努力不去感知撞击他赤裸胸膛的柔软触感。真田小助理把滚烫的脸埋在对方肩膀上，配合着政宗的动作，双腿顺势缠住他的腰间。

政宗一边抱着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单手搂住她的背部。这样一来，就彻底掩饰住了她上半身没穿任何布料的事实。一路上，能感受到旁人猜疑各异的热辣视线，政宗毫不介意，反而在逆风中更加昂首挺胸，宛如一个掠香劫色的异国海盗。

实际上他远不如表现出的那般余裕。再如何阅尽千帆，政宗总裁毕竟还是一个站在思春期边缘的未成年人。沙滩本就松软，加上抱着幸村，他的步子深深浅浅，随着深深浅浅的步伐，真田小助理柔软的裸胸就不断地给予他酥麻的冲击。

仙境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在这种甜蜜的折磨下，他的意识都涣散了，只能不断地调整着呼吸，一个控制力松弛，胯下就可能硬起来。他只好分散注意力，尽量想一些冷却性欲的事情。从印度博帕尔化学污染，想到刚果反政府武装大屠杀，从后凯恩斯主流经济学，想到海龟产卵……

——妈的，不对，这个不能想！总裁深呼吸一口，赶紧在脑海中召唤出一排小十郎，对他默诵《金刚经》：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何以故。须菩提。

真田小助理听着他坎坷的呼吸，也听出他究竟在和什么相搏斗了。她愧疚又感动，觉得喜欢的男孩子为了她和本能厮杀，是一件浪漫透顶的事情，比披荆斩棘的骑士更迷人。

总裁费劲地从腰包里掏出房卡，绿灯亮起的一刻，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松开幸村的下一刻立刻背过身去。

“浴室里应该有浴衣，你先去洗个澡，我去你房间拿……”

话说到一半，就被真田小助理拉回身，重新开始了长久的拥抱。

“喂，你别把自己往狼窝里送好不好？”

政宗笑着捏了一下她羞得通红的耳根。

“把衣服穿上，我的绅士会员要到期了，难讲会对你做出什么禽兽事来。”

幸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

“什么？”

“做吧。”她说，“你想做的那件事。”

政宗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没了主意。

“我、我也想和你做……所以……”

真田小助理抬起头来，却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下文。他焦灼了有一段时间了，力度有些粗暴，用力舔含着她的唇舌。她不知所措地回应着，两个人在激烈的呼吸中站不稳脚步，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推，直到一同倒进云彩般的床垫里。

她一边抚摸着他的脊背，一边感受到对方下面滚烫的蓬勃。他们彼此都很忘情，开始想不通自己在干什么了，只好把主导权交给身体，让青春快活的肉体自己去盘旋出利弊是非。

政宗的手指刚触及到她的内裤，一旁的手机就疯狂地发出狰狞的震动声。政宗想无视来电，却被勉强收住最后一丝理智的幸村推开了。

“去接吧。”她说，“我等着你。”

政宗无可奈何地抄过手机，拿起来说了几句话。渐渐地，真田小助理感觉到，缭绕在他周身的气氛略微地改变了。她冷却下来，看着他越来越凝重的表情，开始感到不安。

良久，政宗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幸村紧张地凑过去，“你还好吗？”

“小事情。”总裁语气淡然，“家里死了个人而已。”

真田小助理突然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也就是总裁把她从片仓分社长身边借走的那一天，他也接了这样一个电话，问他怎么了，他也用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说了刚刚一模一样的台词。然后他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葬礼，买了花，献给了蝉，彼时的他说，我要正式追求你。

她动了动嘴唇，抿进去一个隐藏的笑意。

“难不成，又是你的远亲？”

这句玩笑一开出口，幸村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政宗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对，有一种难以归纳的什么正从他的眼底消失。

 

“藤五郎，”他说，“伊达成实的父亲去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