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仓景纲曾以为,唯有这件事永远不会找上自己。
每天回家都是如出一辙的流程。打开信箱,确认是否有账单或其他重要信件;处理掉房地产广告、留下外卖菜单备用;拿钥匙开门,给吐息了整整一天清新氧气的盆景植物浇水(浇水类似于薪酬的一种)——片仓分社长对这样日升月落般单调的日常感到安心。
还有十四个月,他就要步入三十岁了。朋友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有,像他一样独来独往的黄金单身汉也有。古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他倒觉得未必。如今业立得老高,夜里陪他呼吸的却只有盆景植物。
景纲生于再婚家庭。父母在他小学时相继去世,唯一的亲人是母亲与前夫之间生下的姐姐——片仓喜多。顺便一提,这个前夫就是鬼庭总经理的父亲。由于姐姐也是单身,家庭内不存在催婚要素,片仓分社长因此过得耳根清静。
他放下广告单,在开灯之前,注意到客厅的电话答录机正在闪烁,如同幽暗海洋上的一座灯塔。他有些迟疑。在这个网络如此发达的年代,会用电话答录机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何况知道他私宅电话的人本来就是少数。
他走过去,点下了答录机的播放键。
“——相亲?!”
伊达成实把面前的星冰乐一推,甩了独眼龙一脸水珠。
“什么?!谁?!你吗?!”
“怎么会是我,”政宗淡淡地抹去脸上的水,“要知道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相亲对象就是你。”
“……能不能别他妈的再提那件事了?”
毕竟那次相亲早在他们还是受精卵时就发生了,由不得当事人表态。梵天丸被告知竟有那样的过往后,一度对着父亲暴跳如雷:“都不知道生出来是个什么东西,就要把他许配给我,有你们这样做家长的吗?!”
时宗丸在边上帮腔作势:“就是!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品了品才觉得不对味,“……你什么意思?”
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成实都感到后怕:“幸好我们是进一个厕所的。”
“这好像有点意思。”
总裁的眉眼夸张地动了动,摆出一个幸灾乐祸的阵型来。
“难道小十郎当真没有告诉你,他明天要去相亲?”
副总裁静止了。
距离“伟大的爱情”宣言过去不到一周,那个吻的发生,并没有令他们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或退一步。但没有进步就是退步——如果接吻都不能升温两人关系的话,就只能把人扔进焚化炉里去燃情了。
“你刚刚……说什么……?”
“小十郎要去相亲。主谓宾齐全的句子,别说你听不懂。”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跟我事先说明周末有事不能加班,多新鲜啊,我现在在手机电脑上打出‘小十郎’能直接联想出‘加班’两个字来——小十郎还有不加班的时候?他结婚典礼肯定都是在那间办公室举行的,新娘方代表发言时,还能趁机掏出笔记本插空继续做他最爱的PPT。”
政宗停顿片刻,补上最后一刀。
“……我忘问了,也许他正是去跟PPT相亲。”
“别他妈废话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他说要去相亲。”
“你确定听对了吗?!”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啊。”
政宗微笑着交叠起双手,一般情况下他做出这个动作,基本上相当于猎豹展开厮杀前、背弓那一次突然收缩。
“怎么了,藤五郎,你不敢问吗?”
成实把拳头攥得发白:“少啰嗦!本大爷有不敢的事吗?!”
“是喜多安排的。”政宗继续说道,“没想到喜多还会干预这种男欢女爱的闲事,有段时间没见了,我还以为她最近忙着满大街烧情侣呢。”
“对了,”成实猛然活过来一点,“小十郎一定是被迫去的!他怕他姐姐就像你怕他姐姐一样怕!”
“去你妈的,我什么时候怕过喜多!”
总裁底气不足地敲敲桌子,隔空圈了重点。
“问题在于,小十郎为什么要瞒着你?”
的确,以景纲的性格,理应不会去刻意隐瞒这种事。毕竟如果是形式上的相亲,应付应付就好的话,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回避成实的必要。但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今天一整天,成实惯例花费30%的时间赖在分社长办公室,两人一起吃了午饭,如果要坦白的话,好时机无穷多。可是景纲什么都没说,甚至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成实感到很暴躁。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接受相亲的提议?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喜多,我心里有人了,我们正在交往。这样摊开讲的话,即使是喜多也无话可说吧。
小十郎是怎么想的?
——没有在交往。
没有值得一提的人。
连需要挡箭牌的时候,都不会想到你。
“搞不好,”政宗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可能是被玩了。”
“你说什么?!”
“你知道小十郎前女友是个辣妹吗?”
“前、前女友?!”
成实傻眼了。他甚至不知道景纲有个前女友。
“很辣哦。”
“怎、怎么会这样!”
成实抱着头倒在桌子上。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我想也是。”
政宗倒是隐瞒了—部分内容。
是他先提起恋爱史的话题,日常炫耀自己的丰功伟业。景纲却有些反常,冷飕飕地插了一句“成实大人有交往中的对象吗?”总裁对片仓分社长突如其来的八卦模式感到莫名:“就他那个德行。”景纲却一本正经地表示:“成实大人有很多优点,性格开朗,为人仗义,在学校又参与了复数的运动社团,长相也是百里挑一的英俊,想必追求者不会少吧。”政宗笑了笑,“就他那脑子,就算长得帅,也是‘这么标致的一个小伙子,可惜了’那种风评,你就放心吧。”
成实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愈发沮丧下去。总裁满意地看着这位多动症的表弟,此刻安静得仿佛躺在太平间里。他突然觉得,要是能一直有这种好戏看,支持一下这两个人交往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自尊心算什么,找乐子最重要。
“操!我受不了了!”
成实拍案而起,气势如同抹香鲸冒出水面。
“我要亲自去问小十郎!!现在!!”
“快!”政宗仿佛在看球赛,“我教你一个成语——拔屌无情。用于修饰男人对一段感情不够忠诚,你很可能用得上。”
“政宗!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成实被感动得眼眶一热,“为了我在文化上不输给小十郎,竟然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不客气!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记得保持墙上的摄像头畅通,让我看个痛……让我在不远处默默地支持你!”
但是总裁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当伊达成实像一台推土机般撞开分社长办公室的门时,准备好的台词和嚣张的气焰同时偃息。看到片仓分社长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他就知道对方的胃病又犯了。一瞬间什么相亲什么辣妹,统统忘到九霄云外了。
“喂,小十郎!你撑着点!”
成实冲到饮水机前,热冷2:1的比例兑了一杯温开水。他焦急地跑过去,一手揽过对方,把纸杯交到他手中。景纲低声道了谢,接过来慢慢地喝下去。他脸色苍白,虚汗淋漓,看上去随时会倒下的样子。
“谁叫你又熬夜,难受成这样,赶紧回家休息吧。”
成实掰过对方的手腕,熟练地在内关穴处轻轻揉着圈。景纲曾经形容过胃疼的感受,就好像胃变成了洗衣机的滚筒,正在执行甩干模式。说得更具体些,就像门夹到小拇指的痛觉叠乘十倍转移到胃部。他的比喻一向精准到位,令成实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没事的。……一下就好了。”
景纲语气模糊地隐去了一个动词。成实想,他原本想说的多半是“借我靠一下就好了”,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只能把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依赖藏起来。片仓分社长身为商业精英的自尊心,不会允许自己去依赖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少年,更难以承认他们之间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突然倒错。
成实悄悄地收紧了手臂的力道。
“笨蛋。你……更依赖我一些也可以的。”
“……什么?”
“……不,没什么。”
成实看了一眼时钟,晚上七点有应酬晚宴。以景纲现在的状态,显然是不能出席的。
“等我一下,我去跟政宗告假,说你身体不舒服。”
“不行,”景纲说,“晚宴有重要客户。”
“什么狗屁客户!你要是倒下了怎么办?!”
“那就再好不过了。”片仓分社长咬着牙微笑道,“让他看着我倒在工作岗位上,最好能见点血光,这样下半年的合同不用谈都签下来了。”
成实的情绪忙得很,气得不行又心疼得不行。
“我可去你妈的吧!!!你以为自己活在战国乱世吗?!”
“商场如战场。”
这句话应该做成对联——商场如战场,我叫小十郎。
成实知道,一旦是景纲下定决心的事,他是说不动他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妥协道:“行,我盯着你。要是你状态不好还敢硬撑,信不信本大爷当众把你抱走。”
景纲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同时回忆起客户的手机屏保是某著名BL漫《折上原春话》的插图。他判断这样的话,合同……能签得下来。
“那就拜托您了。”
晚宴一切如常。休息了一个小时后,片仓分社长的状况似乎也好转了。成实警觉地跟在他身边,除了感觉对方脚步有些虚以外,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堂堂副总裁搞得像一个保安。
伊达政宗用LINE痛骂他:“你应该站在我身边不是吗?!我特么现在仿佛一个光杆老将!”
见成实始终不回信息,总裁决定把副总裁的年终演讲诗稿题目从《伟大的爱情》改成《伟大的童贞》。
这时有一群来者不善的业务伙伴凑过来,要求片仓分社长跟他们喝一杯。酒杯都举到景纲鼻子前面了,仿佛被空对地热感追踪导弹包围。景纲礼貌地笑了笑,胃部一阵寒气森森,正欲接过酒杯,悬在半空中的手却被成实打掉:“干什么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业务伙伴们互相看了看,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
成实掏出名片,恨不得向这群杂鱼扫射出去:“我是伊达会社的副总裁。各位大佬,本应敬给我的酒,怎么跑到小小的分社长那里去了?”
“这可真是失敬了,”一个反应快的赔上笑脸,“只是听说伊达会社青年俊杰济济,副总裁更是年仅十八岁,就立于顶端,挥斥方遒。”
“哼,还挺会说话嘛。”
“只不过,未成年人……法律上是不能饮酒的……”
“……”
在静寂中,成实尴尬地干咳一声。
“少废话!我为了喝你们的敬酒,都愿意犯法了,你们有什么不乐意的?!别他妈看不起人了!给我敬上来——去冰加糖!”
话毕,不顾景纲的制止,成实仰头连续三杯,合作伙伴们看得眼睛发直,心想这合作可别合到拘留所里了,赶紧笑容满面地退散。
“成实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成实想说话,却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红晕像火烧云一样从脖子往上渐染,他的眼神也不对了,亮晶晶的,闪烁着种万念皆空的兴奋。
景纲一看不好,赶紧把他拉出会场,用手机跟政宗汇报了下情况,不等总裁回复,就连扶带抱的、把饮酒的未成年人塞进酒店门口的出租车。
景纲把自家地址报给司机,车门还没关稳,就听到后座的成实不满地开嗓嚷嚷:“喂!小十郎!你到哪里去了?!我要躺你的腿!”
景纲尴尬地看了一眼司机,司机尴尬地看着虚空中的一个点。
“不好意思,我得……那个,坐到后面去了……”
“啊,您、您请吧,不耽误的……”
景纲在司机欲说还休的视线中,把车门关得震天响。成实正非常开心地在后座上蠕动,怕是产生了一种小时候在儿童乐园玩塑料球海洋池的错觉。他言出必行地磨蹭到景纲身上,笑容满面地摸索了半天,连不可描述的部位都摸了,也没摸出来哪里是腿。
“你要是蜈蚣多好啊,到、到处都是腿……”
景纲确信他已经醉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了。
成实把头埋在对方的胸口,嘴角挂着飘飘然的笑容。
“嘿嘿嘿……小.….小十郎,你身上好香啊~”
景纲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抬头望向后视镜,司机的眼神迅速地闪开。
还有两个红绿灯,景纲绝望地在心底计数。他伸手想掩住成实的嘴,让他无法再说出任何可能导致车祸的桃色语句,却被成实一把抢过手,顺势放在唇边,热乎乎地吻上他的手指。
片仓分社长年近三十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车还没停稳,片仓分社长就以交易毒品般的速度塞了一张万元大钞到司机手里:“不许找!”——吓得司机浑身一抖,差点没踩上油门,把车开进水池里。
景纲一手扶着半睡半醒的成实,一手从公文包里掏钥匙。这好像是从家里搬出来的十三年间,他的日升月落第一次被打乱。
“成实大人,到家了。”
他在对方耳边报站式地说了一句,成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看见灯光,好像又清醒了一点,推开景纲摇摇晃晃地往客厅走。
在景纲转身倒水的空隙里,副总裁突然灵机一动,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裤子唰地一下掉下去,他把腰带绑在额头上,弄成冲锋队员的生猛打扮,冲着景纲得意地喊:“小十郎!看我辣不辣!”
景纲手中的杯子直接掉下去,羊毛地毯发出一声温柔的闷响。
他赶紧把腰带从对方额头上解下来。成实委委屈屈地说:“你不是喜欢辣妹吗?本大爷是不是太内向、太文静了……”
“……………………”
景纲决定先从最刺耳的地方开始吐槽。
“是谁跟您说我喜欢辣妹了?”
“政宗说你前女友是辣妹。”
成实又打了一个酒精味十足的嗝。
“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账!瞒着我屁都不放一个!还要偷偷跑去……跟PPT相亲!你那么喜欢PPT,你去上PPT啊!你去跟他……进入……强调……加粗……闪烁……最后他妈的淡出啊!进入效果和动作路径都能自定义!多他妈的美啊!”
景纲气得笑出声。
“成实大人,您见过我前女友吗?”
“我他妈的倒是做梦都想见一见呢!!!”
“我跟她交往时,您都还没出生呢。”
成实摇晃的身体突然停住了。
“……你说什么?”
“我小学一年级时交过的‘女朋友’,之前在同窗会上见到了,现在是个高龄辣妹。”景纲的白眼几乎要翻到月球上,“当笑话说给政宗大人听,居然被断章取义成这样。”
“小、小学一年级?!”成实惊讶得酒醒了一半,“那不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吗?!难道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交过女朋友?!”
“上学时,学习就是我的女朋友。上班时,工作就是我的女朋友。”
景纲像诗朗诵一样流畅地说。
“……”
成实无言以对。
冷静地想一想,小十郎确实干不出诸如“在自习室里让女朋友坐在他的大腿上”的举动,女朋友只会阻碍他和心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深情对望而已。
“……好,就算辣妹这事是本大爷误会了,相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确实打算明天去相亲,”景纲说,“陪我姐姐去。”
“什……”
“万万没想到姐姐会去相亲,虽然也是被同事硬塞过来拒绝不掉的,但是相亲时竟然带着自己的弟弟,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景纲深深地叹气。话虽如此,他还是希望姐姐能好好嫁出去的,因此不惜放弃加班这么愉快的事情(……)去给姐姐助阵。
“我是准备找个角落看看就行了的,毕竟常识上来考虑,也不可能真的坐到同一桌去,说是如果对方条件太差,就短信喊我过去救驾……成实大人?”
成实攥紧对方的衣角,声音有些呜咽。
“笨蛋……这种事…….为什么不和我说啊……”
虽然知道醉酒的人的情绪被酒精放大数倍,比较容易激动,但景纲还是被成实这么软弱的样子吓了一跳。
“就像去超市买东西这种程度的事情,并没有跟您汇报的必要吧。”
“不是‘汇报’啊!而是——”
成实红着眼睛看向他。
“像真正的恋人一样,随便什么都说给我听啊……!”
景纲感觉心底的某个发条被渐渐地拧紧了。
“我以为你真的要去结婚了……我都构思好以后要怎么面对你和你老婆了,我想,参加你的婚礼时,我还得装得开开心心的,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鼓掌鼓到手痛,等你儿子出生了我还要做他的干爹,装成最好最好的朋友,等我们都退休了,再一起回以前的办公室,不经意提一句,嘿你还记得吗,以前有一天这傻逼空调坏过一次来着。你眯起眼睛说记得啊,就是XX年夏天最热的那天嘛……”
“……您怎么不去写小说呢?太屈才了。”
景纲无奈地把对方抱进怀里,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
“小十郎,”他低声说,“我好喜欢你。”
“醉话不能算数的。”
“那明天再说。后天也会说。”
景纲拿起手机,拔了一个电话。成实晕晕乎乎地看着他打电话,前半段还听不太明白,直到他听见“对不起,姐姐,我明天不能去了”才恍然地直起身体。
“喂,你别不去啊。既然是喜多的相亲……”
“我得等着听您说刚刚的话呢。”
景纲放下电话。
“另外……”
他凑近对方的耳边,如植物般温柔地吐息道。
“进入、强调、加粗、闪烁的第二天,并不太适合早起。您说是不是呢?”
TBC
※《伟大的童贞》不能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