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三年】
这是片仓景纲作为伊达家臣的第一份工作。
他将裤脚挽起,只身步向米泽城郊黑洞洞的森林,任狼尾草和千振花茸茸地蹭着小腿。下了整两天的雨,云彩像黑鱼鳞般凶险地咬合着,漏下丝缕烫金的天光。
事情的起因是三天前,伊达辉宗给梵天丸找了一个新的小朋友。由于眼睛上的缺陷,梵天丸自小内向阴郁,辉宗想,如果有性格开朗的同龄人来调剂一下就再好不过了。
不凑巧的是,米泽城内没有合适的人选。谱代家臣团内多是辉宗的长辈,当爷爷的占比八成,只能寻求于一门。最后被选中的是伊达实元的独生子时宗丸。
时宗丸今年七岁,从大森城远道而来,带了三匹骏马、两箱玩具和一群跟班。景纲在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小家伙朗声念着“久疏问候,不胜荣幸”,断错了一个句点,明显是临时抱佛脚教会的场面话,看得出来平时是放养的。
梵天丸躲在景纲身后,眼神中满满的警戒,死死盯着时宗丸不放。时宗丸好奇地打量着梵天丸的独眼,天真无邪而不知礼数,一屋子的成年人心都跳到嗓子眼,真怕他蹦出一句“你眼睛怎么没了”。
好在这种程度的功课还是做过的。以景纲为分界线,时宗丸往前走一步,梵天丸就往后退一步,两个小祖宗一个不懂得,一个不相信。
大概是见梵天丸太久没有反应,时宗丸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他把目光转向充当障碍物的景纲:“你叫什么名字啊?”
景纲只好向新的小祖宗报上姓名。
时宗丸从衣服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圆形:“这个送你,我还有好多。”
这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景纲蹲下身,郑重地收下这份送歪了的见面礼:“时宗丸大人,此物名为棋子。如果和其他棋子拆开,形影相吊,就会失去本该有的价值。您不想知道它真正的玩法吗?刚好梵天丸大人……”
“不许你给他东西!”
梵天丸突然爆发出一句怒吼,夺过景纲手中的棋子,恶狠狠地掷向庭院。时宗丸看到自己的玩具被扔,气得上前揪住梵天丸的衣领,两个小家伙气势汹汹地厮打在一起,掰都掰不开。
傍晚,景纲向姐姐喜多转述了当时的盛况。喜多笑着说:“这是好事呀。少主出生以来,整个米泽城都是围绕着他转的,他没有尝过被忽略被忤逆的滋味。恐怕对方也是一样吧。”
——当天晚上,时宗丸就失踪了。
从大森城陪同而来的傅仪名为阿部淡路,是一位有着细碎胡茬的黑瘦武者。此人出身三河,他的亲哥哥是德川家康的小姓。淡路天性豪爽,凭着一身好武艺放浪天涯。永禄十二年,作为武者修行的一环,他造访了奥羽之地,泊于大森城。伊达实元听说有一位来自三河的武者,立刻热情地进行召见,两人对话如下:
实元:“听闻阿部殿一心向武,周游列国,真是了不起啊!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可有意在我伊达家仕官?”
淡路:“这……实在蒙您错爱,我无意投身官场。”
实元:“其实我儿子去年刚出生,需要一个保镖,我儿子真是超可爱的巴拉巴拉,特别是睡颜简直猛男必看——”
淡路:“城主殿!请您听人说话啊!在下真的难以胜任!”
实元:“来,你先戳一下这入口即化的小脸蛋……”
淡路:“……!!!????!!!!”
实元:“怎么样怎么样?”
淡路:“软……软绵绵……”
——就这样,“三河的一匹狼”阿部淡路莫名其妙地再也没走成,成为了当时一岁的时宗丸的保镖。此时此刻,淡路正泪眼朦胧地跪在片仓姐弟的面前,倾诉着自己只是一个没看好,时宗丸大人就把枕头塞进被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自己睡得太沉,直到后半夜才察觉到端倪……
“他在大森城也经常乱跑吗?”
“家常便饭。”
“有他可能会跑去哪里的头绪吗?”
“完全没有。”
景纲在心里下了定论:和梵天丸不同款的混世魔王。
他让喜多带着淡路一行继续在米泽城内寻找。自己向城外动身。天还十成九地暗着,幸好他对城郊地形非常熟悉,即使被湿滑的泥土吞噬着脚步,也不会失去方向和平衡。
景纲想,那么小的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受这么大的委屈,第一次知道天外有天,他一定是想家的。从大森城来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很高的橹楼,就赌他百无聊赖东张西望时,没有漏看它。
他的直觉应验了一多半。橹楼上空无一人。反而是距离橹楼不到三百米的巨树上,有一双牛奶棍似的幼童的腿,在枝杈间荡来荡去。时宗丸很快发现了他,并认出了他,甜芸豆般黑润的大眼睛得逞地忽闪忽闪,露出顽劣的笑容。
景纲站在树下,无可奈何地仰视着他:“那边明明有橹楼,为何非要爬树呢?”
“爬树比较好玩。”
“能看到大森城吗?”
时宗丸把嘴巴撅成鱿鱼圈的形状:“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
“米泽城内也有物见台,可以清晰地看到大森城。”
“真的吗?”
“当然。等天亮了,我带您去看好吗。”
时宗丸想了想:“那你不许带梵天丸。”
景纲哑然失笑,这孩子果然没分清楚主次关系:“好,我答应您。”
风驱过植被,发出鲜润的摩挲声。破晓天光从云层间逐渐孵化。时宗丸定定地望着天边:“你去过比大森城更远的南方吗?”
“我去过信浓国。”
五个月前,十八岁的片仓景纲刚刚造访过信浓。
他手执橡木杖,斗笠下是垩灰色的短小袖,鸦羽般濡湿的黑发整齐地绾起。他在伊达家人微言轻,遭受谗言非议,渐渐地感到前途无光。奉叔父之命前往信浓国打理先祖遗留神社时,他做好了一去不归的准备——直到从安乐神社的签筒中摇出那枚决定命运的大吉。
他是真的希望有一个谁能替他做出决定,哪怕是废弃神社中屡屡失灵的神明之声,他也倾下身体,虔诚聆听。
时宗丸问:“路很远吗?”
景纲说:“很远。”
“有大森到米泽这么远吗?”
“比大森到米泽一个来回还远。”
“真好啊。”时宗丸托起腮,“真羡慕你。”
他们就这样只言片语,一问一答。时宗丸才七岁,他却模糊地觉得,他们在说同一件事,他们说到一处去了。真远啊——原来路那么远。奥羽以西,还有信浓,信浓以西,还有天下,天下以西,还有天外之天。而他只是竹中山雀,井蛙醯鸡。原来天是无穷尽的,雨从未停息,雨只是远去。
见时宗丸往树干的方向挪了挪,景纲主动向他伸出手:“我抱您下来好吗?”
时宗丸哼了一声:“谁要你抱啊,我自己能下来。”
话毕,小家伙一动不动。
景纲默想,怕是下不来了吧。纵然识破了这点,也不能去激将他。他像对待自掘坟墓的猫咪一样,小心翼翼地往时宗丸可能坠落的位置靠近。
“还不想回去。”时宗丸小小声地撒娇,“等……”
他以为他想说“等天亮”,然而时宗丸说:“等太阳再过来一点吧。”
【庆长十六年】
“你要去江户?”
伊达安房守成实把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撂,桌子浑身一颤,知道他又要开始骂了。
“你以为你几岁了?十四岁还是五十四岁?跑一趟江户你还能回得来吗?你上得去马吗?把你穿根线当风筝放过去还更快点!”
片仓备中守景纲一边听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替他重新斟酒。人是波澜不惊的,手却抖得厉害,酒液在碗口摇曳,一个满溢的圆。
“上方御指名,命我等伊达家臣担任江户城西之丸普请。此乃家门殊荣。”
成实怒极反笑:“他们德川家房子不会自己盖吗?不会盖就抢丰臣家的啊?!不是一个现成的大坂城在那摆着吗?关伊达家什么屁事了?!”
景纲按住他的手:“成实大人。”
成实毫不犹豫地甩开,转脸就喊:“左门!把我给你的刀拿来!让你爸自己选,是长途跋涉马革裹尸更舒坦,还是伊达第一猛将的刀下更宜人!”
里屋一片静寂。
片仓重长虽然人傻,但懂得什么时候该装死。
成实自讨没趣,开始低头喝闷酒。再年轻几岁时,他能再闹上一阵儿,闹得更好看,更声势浩大。如今不了。不是因为他老了,而是小十郎老了,面对挖苦挑衅接不上茬,只是气若游丝地微笑,像一则宁静的遗像——他不舍得闹他了。
景纲见他渐渐平息下来,适时表态:“我知道,您是挂念我。”
成实眉间聚起沟壑:“你这是何必呢?政宗怎么也不替你说说话,告诉德川家,十年前你就退休了。”顿了顿,又找补了一句,“谁他妈挂念你了,我是气德川秀忠有眼无珠,怎么不喊我去当普请?你手抖成这样,展开一张平面图的工夫,都够本大爷把三之丸盖完再拆了。”
“现代科技日新月异,平面图都用PPT投影来展示了。”
“拉倒吧你。”成实气出一个笑容,“我想想办法。问问政宗能不能带上我。”
“亘理城才刚遭遇赈灾,修缮工作还在进行,您断然不可离领。”
成实看向他,声音突然变得微不可闻。
“小十郎。”
他并非看着他,而是看着心目中的他。
“你行行好,别让我再也见不着你。”
景纲点点头:“君子一言。”
“这里没有君子,”成实说,“你给我活着回来,否则,跟死神我都耍赖皮。”
片仓备中守垂下眼睛,干枯的唇边聚起一个怀恋的笑:“二十年前,您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指的是小田原合战前,两人在大森城喝诀别酒的时候。真奇怪。同样是生死未卜的远行,为什么二十年的那一次那么明亮可期,那么心甘情愿,那么值得为之一死?是雀鸟已老,还是天不再高?
景纲站起身,从榉木箪笥上取下一个黑漆木匣:“方便的话,请您收下。”成实心领神会,这是以防万一,作为遗物而托付的。匣中基本都是检地册、账本和书信,信件中墨迹尚且芳香的一封,多半留给重长。其中,有一个旧绢布袋,成实把它打开,里面有一枚光泽映人的圆形。
“这是什么?”
“棋子。”
“废话,我还能不知道是棋子……”
——他突然就认出了它。
他茫然地看向对方,试图从对方垂老的目光中寻找谜底。可他甚至不知道,谜底的背后是否真正存在一个谜团。透过三十六年的光阴,他看到十八岁的片仓景纲在池塘中苦苦摸索。那枚被梵天丸丢出去的棋子,和池底的鹅卵石长得可真像啊。直到雨停日落,他究竟找了多久?
成实的笑容挂不住了。他说:“你啊。”
片仓备中守声音温柔:“怕您有一天想起来,再要回去啊。”
“你看我这么些年没要,也该扔了吧。”成实越想越不可思议,“不是吧?你把这玩意从米泽城带到大森城再带到亘理城,现在带来白石城,还想世代相传是怎么着?再标一个‘伊达安房守下赐’,让你子子孙孙怎么想我?”
“想您是……”
——我的心上人啊。
仅在他的心底,这句梦呓似的回答得以完整。
庆长十六年正月,伊达政宗奉德川秀忠之命,携四名家臣前往江户,担任西之丸普请。
这是片仓景纲作为伊达家臣的最后一份工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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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仁王的这个小标题,就直接拿来用了。
基本上全程跑题。(自知之明MAX)
请脑补18岁的小十郎,楚楚动人,红颜祸水。
值得一提的是,当7岁的小成实还送这种小卖部五毛钱的小玩意时,幸村巨巨(8岁)已经先他一步,把巫女姐姐撩进他的户口本了。
小瞎比比:这些事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谁让你眼睛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