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将以伊达成实的视角和智商,重新梳理已知线索。
不妨将本章视为「政宗得到的成实的记忆」
虽然不影响后置剧情,但没有这段记忆,政宗将不能揭开有关幸村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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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真田幸村压在墙上时,成实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尽管已经有了悔意,但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已经被他强行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就没有回头路好走。他顽固地抬高小臂,摆出一个随时可以同归于尽的姿势,压榨着幸村周身的空间。
幸村性格温柔随和,嘴唇永远兜揽着亲和的笑意。但此时此刻,他的脸上也堆积起厚重的困扰,踌躇地凝视着成实,表情潜语介于“要杀要剐请干脆些”和“不要,这样下去会怀上宝宝”之间。情色酒店的走廊开着暧昧的熏香灯,他们分享着甜美而含混的空气。
“要证据的话,我有。”
成实下定决心,要将底牌翻开。
“你的……”
——你的名字,我听不到。
在温室初次见面时,真田幸村的自我介绍,根本就没有抵达成实的耳中。
“我是真田……”
后面的文字听不清楚。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心不在焉,才会错失了情报。想要重新问一次幸村的名字,又厚不起那个脸皮来,只好暂且称呼他为“真田那什么的”,伪装成不屑于直呼他名字的自大领导嘴脸。毕竟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是很没礼貌的行为。成实宁可让幸村误会自己狂傲,也不想幸村觉得自己漫不经心。
成实也不想将错就错地称呼幸村为“真田”,因为小十郎是这么称呼他的。跟着小十郎称呼幸村,好像顺了小十郎的意思似的,令人不快。况且成实习惯于对人直呼其名,政宗就叫政宗,小十郎就叫小十郎,他是喜欢把亲密展示出来的类型,不可能屈就自己,勉为其难地去称呼幸村的姓氏的。
成实打的小算盘是,只要自己一直称呼幸村为“真田那什么的”,总有幸村受不了的时候,会主动重新介绍自己“我有名字,我叫幸村”,到那时自己再顺其自然地改变称谓,就万事大吉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幸村竟然就能受得了。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成实对他用了个失礼的称呼,甚至心甘情愿地领取下来。长年来习惯被政宗和景纲挤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被他欺负成这样也不声不响的人,搞得成实很理亏。
“暧,真田那什么的。”成实终于忍不住问,“你这人,都感觉不到轻觑的吗?”
“轻觑?”
幸村茫然了一阵,才敢确定他说的不是“情趣”。
“您轻觑我了吗?”
“我都这样喊你了,还不用敬语。你不觉得心里不舒服?”
实际上能让成实用敬语的人可能尚未出生。哪怕对方是丰臣秀吉,成实也能大大咧咧地喊上去“喂,丰臣那什么的”,像喊小弟一样——这就是伊达政宗不敢带他上京的原因。
幸村慢悠悠地眨了眨眼睛:“说实话,我确实有一点不舒服。”
“那你别他妈憋着不说啊!显得我欺负你似的!我这么随和的人!”
成实抓紧机会给自己镀了层金,尽管真正随和的人是不会连用三个感叹号的。
幸村郑重地转向成实,深深地鞠下身去。
“家督代理大人用爱称来喊我,我却没能同等亲密地喊回去。”
“爱称?!”
成实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层伪装出来的怠慢,竟然被幸村如获至宝。
幸村抬起眼睛,正好对上成实的视线。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又暗藏玄机,成实反应过来,这是幸村的聪明。他或许没有真的受用这个没礼貌的叫法,但他唯一介意的,只是成实的介意。
幸村的聪明是兑水的,密度不大,不会很扎人。
“随、随便你吧!”
成实的声音提高了,语气却软下来。幸村想了想:“能称呼您为大师吗?”
“哈???”
“我听片仓说过,您是伊达家第一勇者,风霜戎马,武艺高强。德行更是令人景慕,高义薄云,刚狷纯懿,绝不与世同尘。我很钦慕这样的您,想要追随您钻研武学。”
成实听得眼睛发直,脸上开始发烫:“小十郎真的这样讲我?”
“您知道的,”幸村微笑着,“他绝不会有错。”
事实上片仓景纲只说过“他父母是近亲结婚,脑子可能不太……”、“你见到他绕着走就行了,双商正常的人很难打得过他”,被幸村自行润了润色。
成实红光满面地转了几圈,像一个进入迟来青春期的陀螺。幸村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他无声地激动完。这不算是谎言。幸村想。做了好几年片仓景纲言行的阅读理解,他说的话就得这么听,这么翻译。
“小十郎这家伙,”成实咳嗽一声,“讲话太实事求是了。”
幸村笑了笑,假装没看到成实背后快翘上天的尾巴。
“不过,或许有一天,您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成实静下来,看着幸村的嘴型聚成两个无效的文字。
这一回他听清楚了。
他听清楚那如同被剪辑处理过的噪音了。
——原来初次见面时,不是我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
——而是他的名字被上了锁。
——他的名字,是我无法涉足的禁区。
成实在这样的顿悟中,缓慢地睁大了眼睛。
幸村注意到成实的反应,正想出声问他有何不妥,突然感到鼻腔一热。
“喂!你流鼻血了!”
成实手忙脚乱地摸着裤兜,最后也没能翻出手帕或餐巾纸来。而在他东翻西找的空当里,幸村已经伸手把血迹抹去了,薄薄的一层猩红,妆容般在指尖隐隐发热。
“没事的,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他不说担心,只说费心。担心这个词和自己的名字组合到一起,幸村就用得不好。
幸村转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剩下成实一个人留在原地。
这个真田什么什么的,成实想,总是让人莫名其妙地为他担着一点忧。
“您刚刚说的话,全都属实吗?”
“当然。”成实盯着景纲的眼睛,“所以我才要问你,真田,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如果只是想求证这件事的话,”景纲皱起眉,“您真的没有必要把他推在墙角,以强暴犯的姿态去套他的话。直接来问我岂不是更安全便捷。”
成实愣住了:“……你也想要我把你推到墙角么?”
“是我不对,事到如今还妄图跟您进行有智沟通。”
片仓景纲踱步走到回廊的拐角,工整如稿纸格的房门,已经把独眼龙和真田幸村远去的身影关得严严实实。不需要成实提醒,他也早就察觉到,幸村的身上确实隐藏着巨大的谜团。但多年来的了解和体察,还是让他愿意选择去相信对方。
“信繁。”景纲淡淡地说,“他的名字叫信繁。”
“……意外地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嘛。”
“那您觉得他应该叫什么?奈留美吗?”
“小十郎你他妈,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三个片假名的发音!”
景纲制止下成实的气急败坏:“那么,能听清楚?”
“一清二楚。”
成实也收敛了胡闹,眉眼严肃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景纲感到疑虑,“真田自报家门时,您无法听到他的名字,但换成是从我的口中说出,您就能毫无阻碍地听清真田的名字。”
“而且,我无法听清楚的原因,恐怕是那个。”
成实伸出一根手指,在景纲眼前比划了一个圈。
“剧透。”
片仓景纲难掩惊异地看着他。
“可能是真田那什么的,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改名换姓了吧。他向我报出的名字不是信繁,而是今后的新名字,他的今后对我来说,尚且属于未来。因此我无法听清楚涉及剧透的部分。所以我确信,那家伙的真实身份应该就是game master没错了。”
察觉到景纲异样的眼神,成实停顿下来:“怎么了?”
“不,我只是惊艳于,”景纲惊魂未定地说,“成实大人竟然能做出这种推理。”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成实不满地嚷嚷道。
“我说对了吗?真田信繁是否改过名字?”成实突然想起幸村自报家门后流下的鼻血,紧张地抓住了景纲的手腕,“啊,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不用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不想你受伤。”
“在我所知道的范畴内,没有。”
片仓景纲用很确定的语气回答。并且没有甩开成实的手。
“嗯……”成实陷入了沉思,“但话说回来,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名字无非是个符号,和衣服一样,换就换了,不会对未来产生重大影响才对。有必要划入剧透的范畴吗?”
事实上片仓重长也因与将军名讳冲突,改过一次名字。但那是后话中的后话了。
“那可未必。”
景纲似笑非笑地提示道。
“镜清夫人如果给您起名叫奈留美的话,也许您就会作为伊达家的姬君而出生。”
“妈的,不是说了不许再提到那个名字吗?!”
也难怪成实把这段惊心动魄的假设认成雷区。稍微想象一下他作为姬君出生的人生,掉落的鸡皮疙瘩就能熬小米粥了。《女城主奈留美》或者《母蜈蚣》也会在四百年后的如今成为炙手可热的影视题材。
两人各自陷入沉默,梳理着情报和思路。
景纲想,成实是对的。区区一个名字而已,按理说不至于被判定为剧透。何况按game master制定的规则,只有当“有能力改变这段历史”的人听到“自己能够改变的未来”时,才会被降下名为剧透的惩罚。就算真田信繁改名,也理应和伊达成实没有关系才对。
在那场决定伊达家未来走向的评定中,伊达政宗选择接受了片仓景纲的提议:恭顺丰臣家。因此独眼龙才会一袭白衣,带领片仓景纲一同上京领罪,并与侍奉在秀吉身边的人质真田幸村相遇了。而伊达成实被留下镇守本领,为了填补他的不满,政宗将伊达家完全交付给了他,甚至留下了“如果我出了什么差池,藤五郎,就由你来担任伊达家当主”的爆炸性遗嘱。在景纲听来,这话无异于“如果我死了,藤五郎,你就赶紧带着大家一起死,把奥州变成墓场吧”,夜深人静时每每想起,总还是心惊肉跳,颇有大难不死之感。
那么,几乎与幸村毫无交集的成实,为何会涉及到幸村的命运?
景纲无从得知。
——至少庆长七年的片仓景纲,对此是毫无头绪的。
庆长七年的片仓景纲不会知道,这份关联,是他亲手造就的。
“成实大人,您曾经说,自己来自折上原的前夜。”
听到片仓景纲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成实情不自禁地发出“诶”的一声。
“折、折上原?干什么突然提折上原?”
成实目光闪烁着,折上原这几个字像是滚烫的豆子一样,在他声带上震颤个不停。
看来他确实是说谎了。景纲想。没有人会以这种反应去提及刚刚发生的事情。况且,如果成实真的来自折上原的前夜——那个醉生梦死的前夜的话,他根本不可能泰然自若地面对自己。
成实提到折上原的反应,更像是触到多年前的伤疤一样,摸一摸,疼的滋味才复苏过来。
伤疤……
片仓景纲的眼睛不易察觉地黯了一瞬。
“……没什么,请不要放在心上。”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对成实来说果然是不愿重提的往事。
成实“哦”地敷衍过去,掩饰自己的心乱如麻。他不想让景纲知道,自己不久之前还站在白石城的门口。他不想令自己和景纲再次陷入尴尬的语境,不想重提“出奔”、“减封”和“决裂”等字眼。他说了拙劣的谎,想人工地去还原过去的时光,才会把更加尴尬难堪的“折上原前夜”搬出来打幌子——即使同样是尴尬,也有温馨的尴尬和刺骨的尴尬之分。
不如就假装我们还在过去的好时光里。
他想。
“小十郎,”成实低声说,“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是关于折上原的时候,那个,我们……”
就在这时,回廊深处突然传来不自然的巨响。两人循声望去,声音正是来自独眼龙和幸村所在的房间。那声音怎么听都和情色没有关系,更像是建筑工地发生事故传来的死亡之音。
“妈的,今天是中了什么邪,重要的话被打断两次!”
而且还是被同一个人打断两次。
成实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和景纲一起,向着不详的预感飞奔而去。
他马上就会知道,更邪门的事情还在后面。
……
…………
成实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
他望着幸村苍白的脸色,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懊悔填充。
——如果我没有擅自去怀疑他,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的。
难道说,是我害死你的吗?
成实握紧了拳头,感到巨大的责任感。
他回过头,看着政宗和景纲远去的背影。
因为我的莽撞行事,害死了真田那什么的,让政宗这样伤心。
我果然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成实想起老臣团的窃窃私语。
不需要武将的和平年代,不懂礼法的莽夫,只会拖累伊达家。
——“不被需要”的立场,是一点一点渗透进来的。
驰骋沙场却不被允许。
老死泉林却不能甘心。
成实更紧地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套的皮甲。
赶紧结束这荒谬的游戏吧。
赶紧结束它的话,回去原来的历史中,政宗还能再见到这家伙。
然后,我也……
成实抬起头来,目光停在幸村的脸上。
“喂,真田那什么的。”
他强压着胸腔的怒火和悲愤,声音有一种用力过猛的温柔。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成实向幸村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那眼睛,是战士的眼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