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昌幸放下电话。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卷黑胶带,刺啦一展,增粘剂的臭味迅速在房间中扩散。他用胶带仔细地封上猎物的嘴巴,将房间里有棱角的桌椅都搬走,最后用针线包里的小剪子将他的指甲修剪平坦。
“你这是做什么?”
“剥夺他自杀的权利。”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给源次郎打电话?”
胜赖的表情有些惶惑。他的质问像花洒中飞旋出的水珠,六神无主地落在地上。和伊达成实之间被中止的胜负,如同一截断裂的虫牙般残痛地留在口腔里,令他无法去真心赞美昌幸的谋略。“胜赖大人心里的人不是我”——此时此刻的胜赖,终于能够理解昌幸这句话的意思了。目击着心爱的人去做伤天害理的恶事,菩萨也会动摇的。
“胜赖大人,我们不能总是被动。”
从口调和称谓的变换上,也能感觉到此刻的昌幸离真田源五郎很远。他和胜赖时亲时疏,离源五郎忽近忽远,像被遗弃过一次的流浪猫,戒心永远悬在空中,无法真正放下来。
妄图在一缸墨汁里寻找一滴牛奶的人,活该竹篮打水。
“源次郎真的会相信,这通电话是真田大人打来的吗?”
“他绝对不会相信。”昌幸说。
“什么?”
“我故意在对话里添加了一个人为的漏洞。以确保源次郎一定能听出,这是我设计的一场骗局。”昌幸的语气是一种为父者特有的敏锐,“源次郎不会信我,但他信自己。”
“可是,如果源次郎察觉到端倪了,又怎么会如你所想地去行动呢?”
“恰恰相反,他千万要给我擅自行动到底。”
昌幸站起身,右手上血迹斑斑的绷带映入胜赖的视野,令他猝不及防地心痛了一下。
“我得告诉源次郎,我挟持了一个活着的伊达成实,并假借真田幸隆的名义要和谈他交易。我想要源次郎听出来的信息是:我不择手段,也想要他回到我身边,为我效力。”
“难道,你不是这么打算的吗?”
“那孩子不懂弃子的奥妙,他宁可输,都不愿断送人的性命。”
昌幸的冷笑杂糅着身为战略家的鄙薄,和身为严父的护短。
“源次郎是一定会采取营救行动的,且他不会真的甘愿倒戈我方。我和御馆大人相反,从来不用有风险的棋子。因此我需要源次郎误解我的目的,我需要他误认为,我会把他放到最后处理。”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奇异的梭形,残缺的手指动了动,梭形如莲花般旋开,升出一个隐藏的液晶屏幕来。胜赖看着昌幸输入了一串密码,问道:“这是什么?”
“引爆装置。”
胜赖大吃一惊:“引、引爆什么的装置?!”
“这栋建筑。”
“你想要做什么?”
“对着一个引爆装置,我还有什么可做呢。”
液晶屏幕接到指令后,缓慢地收敛闭合,又变回坚硬无言的梭形。
“你……”胜赖满脸都是陌生的恐惧,“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是武田与上杉的同盟之证。”昌幸简要地解释道,“眼下我们的主要矛盾一致,是歼灭伊达军。和上杉的斗争,将会在我成功执行任务之后展开。”
并且,设定引爆装置的人是我。昌幸想。等它引爆的那一刻,系统会判定我才是杀死伊达成实的凶手,如此一来,他那蕴含着灾难的记忆,将不会为武田胜赖所有。
他希望胜赖永远被蒙在鼓里。永远不去揭晓武田覆灭的真相。他希望赶在胜赖知道之前,就来得及去改写悲惨的结局。他不能让胜赖去认领属于他的罪过。他已经走了漫长的迂回的路去原谅他,不能让他再被困在无法自我原谅的桎梏中。
胜赖一言不发地倾下身,用温热的湿毛巾,拭去昏睡中的成实脸上的血污。这是他的敬意,也是他的赔罪。他惋惜这位好对手,而这惋惜很快就会变成哀悼。胜赖很难过自己成为了图谋他性命的共犯,他阻止不了对方四分五裂后化为灰烬的惨死,既救不了他,也不能帮他死得更痛快。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他此刻更得体些。
“你是不是还打算亲他一下。”昌幸讥讽道。
“你都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上了,我往哪里亲?”
昌幸重重地撇了一下眉毛,用市井小人才有的酸味语气说:“你还想往嘴上亲?”
“如果我亲了,”胜赖把玩笑开得很计较,“你能现在把他砍死吗?”
昌幸凝视着胜赖,和他那无意义的愚蠢的温柔。
他要死守这个能让胜赖无意义地温柔下去的空间。哪怕做低自己在胜赖心目中的位置,哪怕把真田源五郎偷换成这个满目疮痍的恶毒策士,哪怕耗尽胜赖的心爱,他也一步都不退让。
不管顺利与否,总要迎来你必须亲手杀死我的那一天。昌幸想。
——四郎,我必须确保你能动得了手。
胜赖收敛了脸上的动容,他转向昌幸,视线却空旷地覆盖过对方。他径直走向大门,一路无言,直到两人暂停在电梯口,胜赖才低声问道:
“源五郎,既然你不要源次郎的倒戈,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他的命。”昌幸说。
“晚上好。”
片仓景纲停住脚步,看到真田幸村正静静地站在大厅的一角,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真田,”他无法把这判定为巧遇,“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你。”幸村凝目细看他,“片仓,你要去哪里?”
“既然你都在等我了,还有必要问我去哪里吗。”
景纲舒展着嘴角,看着幸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拦下他的前路。自动门知觉到他的身影而开启,发出一声玻璃摩擦水泥的噪音来,夜风倒灌进大厅,幸村发梢上残余的蜜瓜香波气味扑面而来,像灵巧的逗猫棒一样,让他的鼻尖不安分。
“你能不能别用这么童趣的洗发水?”
幸村根本不理会他刻意岔开的话题,青白的月光在他的皮肤上打出一层淡漠的光泽:“片仓,我把你给看错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谢谢。”景纲镇定地说,“你的赞扬物美价廉,我乐意接。”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幸村垂下眼睛,“在我看来,你没有必要去的。”
“在我看来,你也没有必要帮伊达军做事的。”
景纲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这两种没必要,应该源于近似的理由。”
“不要用赘余的感情去进行选择,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我是说给政宗大人听的。”景纲微笑道,“对我自己未必行得通。”
话毕,景纲径直错过幸村的身畔。幸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恳切地和他对视:“你留在这里,父上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看着你白白……”他刹住那个不吉的字眼,“……白白行动。”
“成实大人的莽行,一向是我买单的。我不能把他让给你。”
景纲的意志言行永远像水,静谧强大,柔韧且不可斩断。
“真田,听着,还不到你的轮次。没人奈何得了你父亲,除了你本人。所以你必须活着。”
幸村不再说话。他缓慢地撤回手,再抬头时,换了一种目光。
——这目光是从他父亲身上流淌过来的。
“片仓,”他说,“我可以利用你吗?”
景纲看入他的眼睛:“我可以相信你吗?”
幸村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景纲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个蔚蓝色的眼药水瓶,上面写着十度酷冷薄荷的字眼,他立刻辨识出这是伊达政宗的私物。
“里面是氰化物。”幸村语气温柔又致歉,“这样的话,系统会判定杀意来自政宗。”
景纲的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错愕。
“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我们的记忆给你不就行了吗?”
“我没打算活那么久。”幸村说,“而且你惊讶的点竟然是这个……”
景纲手心一合:“谢谢,帮大忙了。”
“我会等你回来。”幸村喊住他的背影,“不要着急,好吗?”
“去睡吧。”
景纲回过头,对他露出笑容。
“我会很晚才回来。”
——时间回到此时此刻。
“我是来取您性命的。”片仓景纲说。
成实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知是早有预感,还是没有力气去惊讶。他乖乖地蜷缩在景纲的怀里,眼睛像遭遇了强光一样柔和涣散,聚不起焦,暴烈不驯的坏脾气也早已澌尽无迹。
景纲解开他手腕上的绳结,脸在慢慢地笑:“您要是总这样安静该多好。”
成实动了动嘴唇,肺里一片灼热,喉咙像被塑料泡沫塞满,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景纲松开手,正欲起身,却被成实拉住了手臂。对方红肿滚烫的虎口让他的心黯淡了一下。
“我哪里都不去,”景纲温和地说,“您是相信我的,对吗?”
成实顺从地松开手,目光像对着枪口的小动物一样温存无援地锁定着他。景纲打开廊灯,留下一段信物般的影子。成实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的脚步声,硬币掉落声和闷响声,缓缓地闭上眼睛。
片仓景纲拿着矿泉水回来,发现成实又陷入了昏睡。他看了一会儿对方佯睡的脸,拧开瓶盖自饮一口,附身吻上对方脱水症状严重的干裂嘴唇,用舌头浸润口腔。冰凉的甘甜水分,流过成实炙热木炭般的扁桃体,协助他把散了的意识逐渐汇聚到一起。
成实神志不清地苦笑着:“会传染的。”
景纲松开嘴唇:“病毒不会比我的刀快。”
成实做作地干咳一声,小声地说:“……还想喝。”
景纲把水一递:“自己来。”
“那、那算了。”
成实的眼神不自然地飘忽闪烁着。以他的智商多半真的以为,发烧的脸红和羞涩的脸红重叠在一起,是分辨不出来的。
“抱歉,”他懊恼地说,“我给搞砸了。”
“是挺砸的,还要我来给您收拾烂摊子。”
成实的目光突然一紧,像从虚脱的氛围中奋力挣扎出来一样:“你来干什么?!真田昌幸不杀我,一定是有什么圈套!你是不是傻了,放着我不管不就好了吗?快走!”
“我真想放着您不管。”景纲温柔地说,“可就是做不到。”
成实咬紧牙关:“小十郎,你这家伙……”
“很早以前就说过了,我不会让您一个人的。”
成实的胸口暖暖地钝痛着。他闭上眼睛,不让示弱的眼泪流出来。
他以为折上原早就过去了,美梦的效力都过于短暂,把拒绝时务的他,推上孤独的歧途。他一直都是他们三人里最拿得起就放不下的一个人。这也怪不得他,生来一身武将的硬骨头,注定就做不到乐天知命、安分守已。
晚年的伊达成实,陪同已是仙台藩主的独眼龙政宗一起,观赏了一出名叫《实盛》的能剧。唱到“老武者年过六十,染尽黑发立于战场”时,他们两个都哭得不成体统。他被迫想起人取桥的大雪,折上原的青空,还有他一直不敢回忆起的小十郎,眼泪如怒涛一样奔涌。
他想,那我这辈子算怎么回事啊?政宗偶尔才变回他熟悉的政宗,小十郎也说话不算话,让他孤零零了这么多年,没人拌嘴,没人依恋。他想人家老将上战场染个头发都能唱这么哀,我呢?有一天没一天地坐在这里,空等头发寸寸斑白。我到底算怎么回事了?
月光盘踞在片仓景纲的眉弓上,使他看上去满目皎洁。他翻过成实的右手,对方手掌上的疤痕像枯萎的花瓣,他让自己清凉的手指绕上去,作出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来。成实不由得怀疑道:“你该不会是我临死前做的一个梦吧?”
“那我就是吧。”景纲轻描淡写地回敬道,“请珍惜乱说话的机会。”
“妈的,我脑子烧坏了,才把你梦得这么好看……”
“①您脑子本来就是坏的;②我本来就好看。”
“二选一吗?”
“多选题。”
成实迷迷糊糊地笑了笑。“对不起,小十郎,”他那么郑重其事,流露出将死之人特有的其言也善来,“我对你说谎了。其实,我并非来自折上原……”
“您该不会以为,以您的智商余额,真的能骗得过我吧?”
成实错愕地睁大眼睛:“……什么?”
“刀。”景纲说,“少了一把。”
“刀……”
“第一次在这个时空醒来时,我就察觉到了。您手中只有宇佐美长光一把武器,而肌小袖不见了。这不可能是您二十一时的状态。”景纲娓娓而言,“肌小袖只可能有一个去向。您借犬子左门元服之际,慷慨下赐宝刀,是天正十九年之事,早已是折上原甚至小田原之后的年月了。”
“别瞎用敬语,”成实不满地说,“左门是犬子,我成什么了?”
“那么,您到底……”
“我啊,”成实眯起眼,“回去原来的世界时,恐怕就站在你家门口呢。”
“想不到伊达兵部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竟然发生在蹭饭的回程。”
“去你的。”他笑骂道,语气却越来越沉,“我想,它应该是辉煌在于——我正准备奔赴这辈子最后的战场吧。即使那是场乏味无趣的战役,也是我最后能发光的地方了。”
他是指大坂之阵,事实上,它是很多人最后的战场,这很多人里也包含着一个真田幸村。
“小十郎,你相不相信,”他的眼睛晶莹闪烁着,“我站在你家门口,站了足足六个时辰,就是为了折回去跟你说一句话。”
“我相信。”景纲说,“您就有这么傻。”
“我那时候是想折回去对你说,你要活到我回来,我也会为了你活着回来的,然后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想了半辈子,就是得不出答案,我不能再等了。”
“二乘三等于几吗?”
“等于七!”成实恨恨地回答,“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我的玩笑!”
“您最后折回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成实没好气地说,“还没拿定主意,不是就被那什么日他祖宗的game master折腾到这鬼地方了吗?”
“六个小时还拿不定主意。”
“吵死了!”
景纲收敛起笑容,对着窗户抬起手腕,借月光看清表盘的数字。“还剩下十分钟。”他的语气稍稍改变了,“成实大人,这栋建筑物的底层置有一颗定时炸弹,真田昌幸将您当做诱饵,打算把我们一网打尽。”
“操,这话应该最开始说吧!那你倒是快他妈的走啊!”
成实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却被对方重新按回地板上。
“我进来的瞬间,门已经自动反锁了。”片仓景纲声音温柔,“密码被他重置过了,我们现在是插翅难飞的状态。”
“你这蠢货!难不成是来送死的吗?!”
“那就让他一网打尽好了。”景纲目光坚毅,从腰间徐徐抽出长刀,“命可以被他拿去。不过一分好处也休想得到。”
此话令焦躁的成实反而冷静下来。他终于领悟了到,片仓景纲确实是来取他性命的。“不会让您一个人”——他真这么想,才会明知是陷阱、明知没有任何途径能救得了他,还选择前来和他一起赴死。
“……政宗怎么办?”
景纲把刀尖抵上成实的胸口:“有真田在。”
“自诩比我聪明、比你能打的真田,”成实笑道,“还真的要打两份工了。”
“他自找的。”
“真不留情面。”
“我一向如此。”
“嗳,”成实突然害羞起来,“你真要把那玩意插进我的身体吗?这可是本大爷的第一次,你、你给我温柔一点,不要弄疼我了。”
景纲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手一抖差点直接捅下去。这像什么话,敢大言不惭地表演荤段子,你有本事别脸红啊!他只得轻叹一声:“我技术高超,不会让您体会到任何痛苦的。”
他像个哄骗小病号的护士,唱歌般许诺打针不疼不疼,话声未落,就用尽全力把凶器挥斩下去。刀应声穿透了成实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手指紧紧绞住对方的衣角,冷汗如骤雨般瓢泼。
“妈的……你这骗子……”成实费力地斜起嘴角,“疼死我了……”
景纲用第二个吻打断他断断续续的喘息,致命的伤口如同一头猛兽撕咬着他的心脏。耳膜被体温烧到松弛,唇舌却比之更热。意识如开闸的洪水般汪肆浩渺,他的手臂无意识地上移,环绕过对方的脊背,加深这个沸腾的亲吻。
“喂……”成实迷离地笑道,“你忘喝水了。”
景纲也回以微笑:“还真的忘了。”
“我说啊,小十郎,你能不能别总是……死到临头了……才对我这么好……”
“流连忘返的话,您可以尽管多死几次,我永远乐意奉陪。”
成实哼笑一声,死亡的脚步声渐渐渗透进意识,最后的时刻,得以确认彼此的心意是一致的,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骄傲。
“我真幸福,将死之时,能抱着全奥州最好的男人。”
“您在说什么傻话。”
景纲收紧手臂,嘴唇贴近他的耳朵。
“——我抱着的,才是全奥州最好的男人。”
凌晨两点整。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了整个街区。
真田幸村望着远处末世般的火光,把嘴唇咬出了血,也没能阻止眼泪掉出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