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修罗有多远?”
景纲推开门,只消草率一眼,便知木屋的主人是何等程度地置尘世于不顾。
房梁一角塌陷着,木头尾端被雨水泡得乌黑,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地上罗列着一排鹅卵石,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也许不做什么用,就摆着看。门外的木柴边丢着几个开始腐烂的鱼头,一撮晶莹剔透的鱼骨,在阳光下银光迸溅。
屋里不见豆灯,也不见刀具,得见主人过于规律的作息,和彻底荒废的武艺。几只黑色的瓦罐,圆茄子似的佝偻在一角。他猜想里面是海盐酱油等调味品,走过去掀开,罐中竟饲养着一只肥大的独角仙,昂着武将似的触角,悚栗欲狂地与罐壁搏斗着,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片仓景纲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酒,打着华蔓般精致的彩结的粟米年糕,根本搁不下手,它们在这简陋落魄的木屋里实属异类。
景纲一阵酸楚。原来他真甘心,削铁如泥的宝刀用来切菜,精悍有力的腰腹用来插秧。廉颇才三十岁,就已经老得不能要了。
屋外烈阳如束。门吱呀一响,屋主水淋淋的走进来了。头发像苔藓般往后撩去,全身浸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泉水。伊达成实的目光只泛泛略过片仓景纲,脚步丝毫未停,也不屑于招呼他。他的不请自来没能令他惊喜,他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
成实把手里的米袋随手一扔,往草席上一倒:“坐吧。”
“我不是跟您客气,”景纲说,“是真不知道坐哪。”
“你脸上有脏东西。”成实指摘道。见景纲伸手去抹,他忽然斜嘴一笑,“别白费劲了,是一种很脏的表情。”
“我是什么表情?”
“那场军议时你用过的表情。”
尽管对方含糊其辞,景纲却听得很明白。
十年前,在伊达双璧的殊死奋战下,伊达军得以借摺上原合战重创芦名、攻下会津。大捷的连歌会上,伊达政宗将刚刚纳入麾下的仙道七郡咏为七草。彼时政宗的所领表高114万石,加上白川氏、石川氏等中小势力的自愿归属,年仅二十二岁的独眼龙,凭借自己的双手,已将奥羽两国的一半攻下,合计150万石表高,实高更加不可估量。
织田信长二十二岁时,尾张尚未统一,领地不到50万石。
丰臣秀吉二十二岁时,仍是不起眼的无名小卒。
德川家康二十二岁时,三河尚未统一,还在与一向一揆周旋。
甲斐22万石,骏河15万石……如果以少年俊杰的标准横向去比较的话,伊达政宗二十二岁时的成就,不仅稳占战国第一人,甚至很可能是日本史第一人。
可是他生得太晚。独眼龙尚在襁褓,“秃鼠”已在草根太阁的大道上奔驰多年。此时的秀吉,距离天下仅一步之遥。用最简单的话来描述当时的情势,就是秀吉要求伊达家无条件臣服,交出一半领地,中断逐鹿天下的霸业。
秀吉的要求如同一瓢凉水浇在岩浆上。胜心正旺、势如破竹的伊达家,怎么可能甘心去选择灰头土脸的讨饶?一如伊达成实在军议上极具煽动性的豪言:“我伊达家位踞北上,人杰地灵,又逢气势如虹,难道空握一百五十万石封地和两万精兵,磕碎膝盖去换一个缴枪不杀?”
此言一出,家老们连连称是,政宗的独眼深处也闪过愤怒的赞许。片仓景纲静观全场,意识到这并非伊达家内部主战派和恭顺派的斗争。所谓恭顺派,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人。
即使是折上原大捷的如今,景纲在伊达谱代重臣和一门亲族的席位间,依然身微言轻。可小十郎最不怕这个。他孤身立于一众锁紧眉头的对立面,经过一番据理力争,终于力挽狂澜,逆转了政宗的想法,让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迟参小田原,等待秀吉那一冷扇抵上他的颈间。
景纲不知道自己那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仍能回忆起成实当时的反应。
一片静寂中,成实第一个站起来,真诚地拍了拍景纲的肩膀。
“漂亮。”他坦荡地说,“大忠大义大孝都在你那一边,我拿什么赢你。”
然后他立刻转身拉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军议间。
和易怒冲动的表象相反,成实的情绪商数实则很高。应该说,他整个人的大部分由情感组成,对那些横冲直撞的感情,他在大多数时候是放任自流的。不过,一旦他选择握紧缰绳,他也可以很细腻,很周全。
成实承认了自己的败北,却不归功、也不归咎于站在对立面的景纲,而是将未知的功过聚焦于“大忠大义大孝”上面。他以对手的身份,给了景纲最安稳的台阶下。一来让政宗不必顾虑他的情面,二来也让那些原本追随他的重臣,在被景纲说服后,能够心无旁骛地改变阵营。
——而今这周而不比的成实大人,也开始小鸡肚肠起来。
“和十年前一样,你现在也是那种既讲理又看不起人的脏表情。”
成实一边用匕首割年糕吃,一边带笑揶揄道。
“这表情搁别人脸上,早被我一刀砍死了。可不知为什么搁在你脸上,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讲理,您言情。情只有深浅,理才分正误。”
景纲轻描淡写,却字字珠玑。
“我只是没想到,成实大人是这么记仇的人。”
成实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得了吧,我要真把你当仇家,早就……”
“我更加没想到的是,”景纲厉声打断了他,“伊达第一猛将会甘心躲到这里,过着脱水香菇一样的颓靡生活。”
“我何止甘心,我是死心了。省省吧小十郎。别装成一副通情达理悲天悯人的样子,千里迢迢跑来挑我的毛病。我若是身家干净,会自愿上这高野山受罪服刑?”
成实握紧匕首,向景纲的方向狠狠挥去。景纲却不闪不躲,目光也无波澜。匕首狠狠地插进他耳侧的木柱,天井上灰尘纷落,如同火山余烬。
“你最清楚我为什么在这里消极度日。我狠心离开伊达家,正是为了再次挥动那把宇佐美长光。家康公悯才于我,不计前嫌,愿收我为臣。结果呢?伊达政宗一封奉公构,就把我定义为全天下的罪人。他那是什么意思?我做不成他伊达政宗的家臣,那就连武士都别想做。我就活该沦为一个两手空空的浪人,烂命一条,走在大街上撞到武士大爷的肩膀,被对方一刀砍死,头颅滚在地上还要谢主隆恩!”
成实粗重地呼吸着,半响,他忽然哑然失笑,那种过瘾解恨的扭曲快感又消失不见了。
“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呢?伊达政宗的奉公构,不就是你亲自起草的吗?”
“家臣首席跑去侍奉德川家康,您让政宗大人颜面何存。”
“首席。”成实咀嚼着字眼冷笑,“没有这样的首席。论禄不及一个中途倒戈的石川昭光,论功不如一个只会打算盘的铃木元信。”
“成实大人若是急功近利之人,最该记恨的人不是我吗?”
“我急不急功近利是一回事,他给不给我功利是另一回事。”
“您已经,”景纲直戳了当地问,“对政宗大人心灰意冷了吗?”
“若是为了志在天下的伊达政宗,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成实眉眼低垂,方才的暴戾尽数褪去,变得落寞起来。
“但事到如今,我凭什么为了一个懦夫,舍得命不要呢?”
景纲默不作声。对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任何劝慰都是拗口赘舌。初入木屋的瞬间,景纲已经彻悟了对方现今的心境——那深陷囹圄、自甘刑劫的根本不是独角仙,那就是伊达成实本人。
“小十郎,你可知道修罗有多远?”
“化为修罗之所的折上原,”景纲说,“我是与成实大人一起见过的。”
成实没有力度地笑了笑:“修罗的远近,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他想把匕首拔下来,却错估了力道,匕首纹丝不动。他心境淡漠地站起身,扯过蓑衣递给对方:“回去吧,小十郎。回那个再无战事的和平国度里去,过温温吞吞的小日子去吧。这是你的所望,也是你应得的。代我向夕姐和左门,”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政宗问个好。别再来了。我不会再让你找到我的。”
景纲没有接蓑衣,嘴唇紧了一下,“您让不让我找是一回事,我找不找得到您是另一回事。”
“别白费劲了,在家多陪陪左门吧。”成实的手坚持举着,摆出一副送客的强势姿态,“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事实已经证明,伊达家不能没有你,但是可以没有我。”
刹那间,成实感到嘴角歧突的笑容,被一阵清脆的飓风所撕扯。耳蜗嗡嗡作响,视线不自然地涣散起来。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一记耳光。他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对方的手还定格在半空中,面孔僵硬,眼神却如白热强光。
那记耳光从景纲进门起,就如同一个无益无害的废纸团般攒在他的手心。它一点点汇聚着力道,晋升成一个彻底的活物,释放出笼一般,擅自迸发出来。
“我不能没有您。”
他简洁、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真田幸村从临时升降机上跳下,把手伸给阿梅。阿梅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仰着精致的小下巴,沉默而热烈地凝视着父亲。幸村只好将空举着的手翻了个个,用穿花拨雾的轻柔力度,锁住她的腰间,把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抱下来。
“勘助殿下,让您久等了。”
“不太久。”勘助叼着烟,咬字缺乏清晰,“看,衣服还没湿透呢。”
幸村释然地笑笑。同样的一句话,若是放在真田幸隆或片仓景纲的口中,必定透着一股芥末膏的冰爽辛辣味道。但勘助不会这样。衣服没湿透就是衣服没湿透,不含任何防腐剂或人工色素,不必担心多听一层或少听一层。
“您刚刚在和谁说话呢?”
“一位故人。”勘助闲笑道,“不过眼下我们不急着聊他。”
“阿梅,快跟勘助……爷……爷问好。”
“在下和这位小姐之前见过了。”勘助被那个称呼吓得一脸尴尬,迅速在脑内勾勒了一副真田族谱树状图,“您是……源五郎……的孙女吧?既然如此,称呼在下为祖父岂不错辈……”
路灯下,阿梅的侧脸闪烁着蒙暧的清莹光芒:“的确,那就叫勘助好了。”
“阿梅,”幸村板起脸,“对勘助殿下怎么能不用敬语?”
“爷爷和太爷爷对勘助都不用敬语不是吗?反而是父上您的敬语很不合逻辑。”
椿花摇簪已经作为投掷道具丢出去了,阿梅用手指梳理着秀发。
“况且,敬语是要对心怀尊敬的人才该使用的吧。我对他并没有丝毫敬意。”
幸村陪着笑脸把勘助拉到一边:“请您见谅。我们家尽是一些不好惹的人……”
山本军师一阵热泪盈眶。他在真田家当了这么多年第一营养级,居然出了个对他恭恭敬敬的真田幸村,就算他没有真的活到幸村出生,此事也已经足够写进他的墓志铭了。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向停车场走去。阿梅告诉幸村“武田和上杉准备联手消灭伊达军”的重要情报。勘助听了却皱起眉:“这就怪了。在下听上杉方的人说,上杉正准备和武田交战。”
阿梅思索片刻:“GM的原话是:武田和上杉刚刚成立的伊达包围网,是真田昌幸的手笔。仅此而已。换言之,剿灭伊达是爷爷提出的作战方针,上杉只是顺水推舟。”
“也就是说,是武田方的父上,单方面地向上杉方提出伊达包围网的意见。”幸村分析道,“虽然伊达早晚也是敌人,可眼下上杉的优先顺位是消灭武田。但是……既然如此,上杉为什么要假意答应武田的同盟申请呢?是想借武田之手去消灭伊达吗?一点实质上的恩惠利益都没拿到,就去帮人办事,这绝非父上的作风。”
“与其认为上杉两面三刀,我更愿意相信,上杉方从一开始就存在两个立场。”
“怎么说?”
“内讧。”勘助说,“话说回来,你们见到的GM,真的是上杉方的人吗?”
幸村犹豫着说:“不,我对那张面孔毫无印象。”
阿梅摇摇头:“我也没有头绪。”
勘助不再说话。幸村父女都不清楚GM的身份,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至少无法论证GM到底和上杉方有没有关系,毕竟幸村父女的时间轴太靠后了,且都对上杉家了解甚浅。
幸村突然换了个话题:“勘助殿下,爷爷他到底为什么要去武田?”
“这个游戏,是为了让人取胜才设立的。”勘助说,“理论上讲,它应该对所有玩家抱持着一视同仁的公平态度。真田大人的愿望是复兴海野家,他曾寄希望于在下,但在下的记忆恢复后,‘山本勘助来自永禄四年八幡原合战’这一事实已经得到判别。换言之,能够实现真田大人愿望的人,并不是在下。”
“但是鉴于游戏的公平性,能实现爷爷的愿望的人是必定存在的。”
“没错。本游戏的玩家中,必定存在一个能回到海野家尚未灭亡时间点的人。那个人,就是真田大人的胜机。”
“原来如此。”幸村颔首道,“那个能回到海野尚存年代的人,现在多半正跻身于武田方——爷爷是做出了这样的推理,才想要去找武田方谈判,从而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是这样的没错吧?”
勘助没有回答。他脚步滞了片刻,突然折回半步之前的位置。被骤雨冲刷得漆皮剥落的黯绿色栏杆旁,有一抹被电箱挡住的死角。勘助蹲下身,手指抹过那片颜色可疑的干燥死角。衬在绿色底盘上不明底细的液体,以肌肤为底色,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血迹。
“这边的自动售卖机上,有不自然的凹痕。”阿梅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重新看向勘助所在的方向,“不是那边,是从另外一个方向砸过来的。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五左右。”
“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斗,”幸村说,“血迹都被冲刷干净了,说明就是在刚刚骤雨的十五分钟内终结的。墙壁上也没有刀痕,很难想象是势均力敌的结果。”
勘助盯着拇指上的血迹,盯得独眼都细了一圈。幸村好奇地凑过去问:“难道您能用看或者用嗅的,辨别出这是谁的血迹吗?”
“怎么可能,”勘助无可奈何地笑笑,“连蚊子都只能抿得出血型吧。”
“无论如何,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阿梅回到幸村身边,“再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父上,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政宗大人的安全。”
“勘助殿下,您是如何打算的?”
“先送你们平安回去,”勘助掏出车钥匙,“才算完成真田大人布置的作业。”
幸村又向勘助道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谢。敬语长得勘助受宠若惊,感觉自己担待不起。
“回去的路上,能不能拜托您在超市边上停一下呢?”
“怎么?”
幸村腼腆地挠挠脸蛋,笑得又甜又暖。
“我……好想念爷爷吃pocky的样子啊。”
他们之间只发生过一场骤雨初晴。
或者说,骤雨初晴在他们之间呈现出的形式只有一种,那便是缠斗。这是个听上去浪漫对立的词眼,其间生灵涂炭,尸骸遍野,唯有当事人通晓。
低空盘旋的雨燕速度极快,如害虫般电集云飞。武田晴信饶有兴致地眺望着雨燕的飞行轨迹,视面前杀气腾腾的来者于不见。
对方展开撞玉般清澈的声线:“你有什么话想说?”
“有很多话想说。”晴信语气悠长,“如滔滔江水般不可休止。”
对方听罢,拔刀就砍。晴信抽出一把长约一米略多的太刀挡下。金梨地蒔绘质地的花菱纹,刀鞘配暗朱色鲛皮,朴木刀柄,正是甲斐之虎御用宝刀来国长。
“真遗憾,我没带采配。无法让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似笑非笑,调整着手腕的力道。
“真是过意不去啊,景虎——特别是对现在的你。”
来者眉宇崚嶒,美目清冽,长发四散在潮湿的空气间,拨光梳影,如极寒之地的袭人黑曜。明矾媒染的藕白小袖,系着御召茶色的袈裟。这又文又野的风范——不是上杉谦信又能是谁?
但让晴信的视线变得深远的,是这乏善可陈的素衣下,竟包裹了一具女体。
他一边招架着上杉谦信的招式,一边留出能戏弄她的余裕来。
“告诉我,这是错觉,还是泄底?”
谦信毫不理会对方轻浮的遣词。也说不定,她根本就没意识到他的深层含义。在清心寡欲越后之龙看来,宿敌就是在无尽的厮杀中稳固的关系,直到分出胜负,才能以一方的死亡告终。这里面无爱,更不会有性,即使他们双方或一方换了性别,事情的本质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这也是为什么上杉谦信在听闻武田信玄的死讯时,竟会不顾利害地放声大哭。不懂的人自然不会懂。他绝非在痛惜失去了一个好对手,而是他永远失去了一场好胜利。
甲斐之虎有些惊疑,武田信繁的记忆,尚未触及到八幡原合战的那场一骑讨。因此,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这位宿敌,在激烈的杀阵中,持续浮现在胸襟的柔软隐弧。鹿一般迷人的美腿曲线,毫无女性意识的勇猛眼瞳,迸发出一种性别错乱的魇咒般的魅惑。
——莫非杀进自己本阵的上杉谦信,果真是个妙龄女子?
谦信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她甚至根本不会去意识这个问题。
她高喝一声,受尽神佛宠赐的完美身形轻盈似风。她的目光中摇曳着一种暴烈的快感,正是这快感驱使她,在严酷信守的同时,也能大开杀戒。
“继续吧,”她说,“八幡原合战时,你我没有分出的胜负。”
真田昌幸握了握自己缺少一根手指的右手,血立刻洇透了白花花的绷带,渗出一股鲜美的腥味。他像是一个无痛的病患,更大幅度地活动着残缺的手,看着血块的边缘不断扩大,忽然露出一抹恍惚的笑容。
胜赖一把按住对方的手臂:“你别乱动。”
昌幸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由他按着。他张了张嘴唇,六神无主,像是一切都被打乱了一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有亏欠。可是……我……看了他的记忆,才发现他真的很爱我。”
“回去见他吧。”胜赖低声说,“把这些话,都亲自说给他听。”
“……接近你也是因为,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亏欠。四郎,我错了吗?要冰释这场前嫌,就必须把身为我的一切都推翻。失去了这场误会,我要依赖什么而存在?”
“我会去找你的。”胜赖握紧他另一只手,“这一次我绝对不打你了,也不会漏听你的自我介绍了,我会在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心情的时候,就告诉你我喜欢你。十四岁,不,十二岁就告诉你。我们一起把漏洞百出的一生,好好地重新过一遍,好吗?”
昌幸仍然深深地抿着嘴,眼睛如城垛死角处的树影般深不见底。他的手心森寒,仿佛被彻底切断的不是手指,而是血液循环。这样的惶惑和痛楚,令他的神色看起来年轻了一半。他也许真的尝试着在清空自己,根除一些钢筋水泥般的观念,对此,他真诚得可怕。
理智是突然回到他的脸上,伴随着一种穷凶恶极的预感。
“四郎,”昌幸厉声问道,“御馆大人在哪里?”
胜赖如梦初醒:“应该是和春日殿下在一起……”
“不妙,这是调虎离山!”
两人向着建筑物的反侧全力跑去,越过转角处,却看到一个等候已久的陌生身影。来者身着反季的运动短袖,下身鳄色皮裤和军用长靴。但最惹眼的并非他手中的大太刀,而是他赤裸的右臂下,连接着的明黄色滑雪手套。
“仙台藩第二席——伊达成实参上。”
那少年瞪着亮锃锃的眼睛说。
“——让本大爷恭候这么久,想必黄泉路上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了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