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无精打采的?”
武田晴信伸过手,把一罐白葡萄碳酸水贴在胜赖的脸上。零下三度的气温,加之冷冻铝罐的威力,令胜赖浑身抖出一个离谱的激灵。
但脸上掠过的虚薄冷感,终究不敌躯干深处的三尺坚冰。刚刚遭遇的画面像冰雪皇后的黑魔法般,狠狠嵌在胜赖的心脏里。他脸色苍白,回以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我没事。谢谢您。”
晴信毫不理会胜赖口中的“没事”,他悠然在儿子身边坐下,径自抚上他的脸。晴信的手指骨节分明,张握有力,皮肤像被粗盐日夜磨砺的褐色礁岩,令胜赖感受到一阵细微的撕扯感。
晴信音容慈爱:“痛经吗?”
“……我没有构造去痛。”
晴信不以为然地笑笑。定了一秒,忽然说:“你妈妈曾经,总是害羞承认这一点。不像里美,时候到了就气势汹汹地在房门口挂一个木牌:生理期中。”
胜赖终于能够相信,父亲的侧室祢津里美,是真田幸隆带出来的得意门生。
“但湖衣不会这样。她拒绝我时会说,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毒素。”
晴信虚起眼睛,他口中句句都是过去式,可他的迷恋仍在当下。
“不能服侍我的夜晚,她视之为罪过,独自去赎。”
再也不会有比“听爸爸聊妈妈的生理期”更尴尬的局面了。可胜赖只是低着头,然后稍稍地,朝着父亲的方向挪靠了一点。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甲斐之虎的锐眼。晴信伸出手,在胜赖眼前疾速一握:“——抓住了。”
胜赖毫无防备地愣住:“您抓住……什么了?”
“你眼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晴信加深了笑容,“说来听听吧。”
“是个很卑鄙的念头。”
“无妨。卑鄙这个词,在我这里褒贬自如。”
话已至此,胜赖只好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我……”话在他唇角刹住,他更加低下头,伏在晴信的胸口,换上一种温柔又哀戚的语气:“就算只有此时此刻也好,我多么希望……您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父亲。”
晴信有些讶异。武田信繁给予他的记忆,只进行到八幡原那个惨胜的凌晨。那场战争中没有胜赖的身影。或者说,湖衣姬产下胜赖的十五年来,他的身影从未确凿地倒映在晴信眼中。这个病弱的四子,他留给晴信的印象稀薄、浅淡。川中岛合战后五年,他才将不得已地注意到他的存在。
并非是胜赖应承了他多大的期望,而是他的期望,已经无路可走。
晴信借用了信繁的记忆,却无法动辄信繁的情感。他只在这两幅拼凑出的记忆中,能够更直观地看到“四郎的确是我的儿子”,仅此而已。他的体内至今不曾燃起哪怕一丁点的父爱。二十岁的武田晴信,甚至还没有遇到诹访湖衣姬,就连自己对她的迷恋,也是从信繁的侧面视角里管中窥豹的。而胜赖,只是这段悱恻情史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标点。
胜赖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明亮的聪明劲儿。人类的聪明大多肮脏,但他的那种聪明属于动物,通人性,以蒙昧的温良兽性,努力地去善解人意。铿锵的性格,却有一个柔软甜美的核。
晴信的手停滞在胜赖的腰间。直到现在,他还是只把胜赖当做一个单独的存在,一个美丽的小尤物。他们是不作数的父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建立起胜赖口中的联系。前因还尚未经历,后果已经横在眼前了。
这时春日虎纲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晴信一言不发,不自然地推开胜赖。于是这四百年前不曾发生的拥抱,四百年后依然没有完成。
“源助,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晴信拧起眉毛,“昌幸呢?”
春日虎纲看了胜赖一眼,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真田幸隆叫住阿梅:“你要去哪里?”
阿梅的手凝在门把上。她回过头,幸隆的视线依然放在真田幸村那里。即使如此,他却仍能敏锐地察觉到,阿梅的离开和政宗与双璧的离开性质不同,她是酝酿好了什么,才决意动身的。
“这与您无关。”
“息息相关。”幸隆冷笑道,“我好歹在你手里死过一次,怎么知道你不是去拿下一把屠刀?”
山本勘助坐在一边,沉默地观看这一出潜语频出的哑剧。见阿梅不动声色,幸隆流畅地报出一串数字,那是他们在图书馆遭遇袭击的时间,从月日精确到分秒。
“别误会,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自相残杀毕竟是这个游戏的唯一赢路。我只是想不明白,我或者勘助的记忆,究竟藏有什么玄机线索,值得你一个女孩子杀心意动至此?”
“但现在我终于明白,”幸隆继续说下去,“我思考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账本般的陈旧物什——那是游戏规则说明书。
“你不是为了夺取我们的性命,而是为了把这个交给我们,对吗?”
阿梅微敛下眼,眼中只剩空荡荡的失策,像降温清晨里缩着身体的山雀。她或许是感到害怕了。这个失去了真田幸村的世界,让她身体内的少妇亦或老妪,迅速折返回道明寺之夜那个十二岁的少女。
“把书架推倒的人不是你。别说是一个不到一米五的娇小少女了,十个彪形大汉合力,也未必推得倒放满了厚重古籍的书架。那不可能是人类的力量。古籍上的一片空白,当然不是它本无记载,而是我们的视觉被GM上了锁。因此,我们在那时遭遇的,是擅自观看剧透的惩罚。”
“而一路跟踪我们的你,本想要出面阻止我们翻开古籍,但最终晚了一步。”幸隆放缓了声音,“突发情况下,你也只能选择撤离。并在确认我们的生还后,把规则说明书留在了原地,等待我们去发现它。”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给敌人送去有利的情报呢?或者说,这一大本规则中,哪一则是你想传达的讯息呢?我们在你的剧本里,到底扮演什么样的棋子呢?”
幸隆把手指按在幸村的睫毛上,乱弹钢琴般轻柔地掠过。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魔法,仿佛不远的将来,幸村真的会再次醒来一样——他的身体还积攒着这近乎哀求的愿望。
幸隆淡淡地掷出最后一句话:“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不是吗。”
注视着她的反应,幸隆彻底削去了句尾薄弱的问号。他让了她足够长的留白,等待句意在她脑海中渗透。
“……我以为你可以救他。我曾经寄希望于,你能救救他。”
再开口时,阿梅的声音是哽咽的。
“和游戏无关,我只是想要他在我身边待久一点,哪怕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幸隆择去她摇摇欲坠的汹涌感情,从里面探寻出自己需要的信息:“意思是说,挽救真田幸村的方法,就隐藏在这些文字中。”
“我不知道。”陌生的温热流经少女的脸颊,她提高了音量,带着不知指向谁的愤怒,“倘若我知道的话,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最爱的人死去——整整两次呢?!”
幸隆的目光少许和蔼起来。他走过去,拍了拍阿梅的肩膀,掸灰尘那种珍惜的力道。“你走吧。”他低声说,“既然是你决定好的事,我没有询问的立场。无论你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事,如果是为了幸村的话,我和你同舟共济。”
阿梅点点头,眼睛浅浅浮上的一圈泪光楚楚动人。
幸隆沉吟片刻,追上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对吧。”
阿梅没有给予明确的回答,只是保持着微笑,反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确切地说,是他们两个。勘助等着幸隆向他走来,他张开怀抱,像捕鼠器上的奶酪等待猎物那样,恭候对方力不从心地跌进来。
“我看得出来。”他收紧手臂,声音滚烫而低哑,“您也很伤心。”
幸隆疲惫地笑笑:“你又知道了。”
“您是怎么猜到,那女孩是您的血缘关系者呢?”
“很简单,”幸隆笃定地说,“她那么漂亮,只可能是遗传我。”
“……真是精彩的推理。”
勘助努力使自己的笑声没那么干,并把“看来源五郎是订报纸送的”咽回喉咙。
“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勘助不怀好意地咬文嚼字,“那就是打算跟着在下了。”
“想得美,”幸隆伸手捏住对方的鼻梁,“是你跟着我。”
勘助搭上对方的手腕,声音变得像得了重感冒般嗡嗡囊囊:“可历史上就是您跟着我,夜行二百四十公里,进了金光闪闪的贼窝。”
“你敢当着御馆样的面把刚刚这句再说一遍?立刻发配你去修水坝。”幸隆松开恶作剧的手,“挖了一只眼睛倒是好意思谈历史了,三周前你还说我是个乏味的人,令你避之不及。”
真田幸隆翻旧账的记忆力能排亚洲前三。勘助只好认怂:“三周前在下……傻的。”
幸隆似笑非笑,语气里却一派得意的甜蜜:“眼球堵塞住了你的审美吗?”
“真田大人,”勘助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正是我接下来想要告诉您的事。”
真田信之僵硬地站起身,迎接父亲的突然降临。他怎么也没想到,曾日夜思绪、翘首以盼的父子重逢,竟会以最糟糕的形式得以实现。
信之用余光扫过房间一圈,发现自称game master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也许是他太专注于解开疑窦,才会根本没注意到那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但他为什么要离席呢?他口口声声说要策反的真田昌幸,现在不就在这个房间里吗?
在他走神的刹那间,真田昌幸和宇佐美定满已经完成了最无营养的寒暄。俩离休老头打招呼,无非是“今天骨质疏松了没?”、“松了松了,你呢?”,陈乏无味得很。当然,加上他真田信之,房间里一共有三个实质上的老头。还差一个就能用假牙打麻将了。
真田昌幸开门见山道:“刚刚你们的对话,我在门口听得很清楚。有些不方便听清的,也巨细无遗。”
宇佐美微笑道:“您一表人才,想不到竟有偷听的雅兴。”
“我本没有偷听的陋习,只不过,二位单是谈笑风生,就把武田谈灭亡了两次。事关主家存亡,卑劣如我,总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把耳朵关起来。”
两个老头“呵呵呵”地对笑了一阵,皮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内心估计已经射了好几枚原子核。笑声像两道虚拟的拉锁,在空气里来回闭合着獠牙。
宇佐美率先停止了笑声:“您不辞辛苦前来,总不是为了让耳朵不痛快一回吧?”
昌幸冷静地作答:“我以武田家当主名代的身份,想和您进行交涉。”
“哦?”宇佐美颇感兴趣提高了声调,“我尚未发现武田和上杉的双赢之道,如果当真存在,还烦劳您指教。”
“不存在的。”昌幸的脸上完全没了笑意,“不过,家父曾有一句名言……”
“真田幸隆句句都是名言。”宇佐美说,“初次见面,他就祝我划船时不慎淹死。”
真田信之在一旁暗想:这绝不在“名言”的范畴内,这属于言灵。
“家父曾有另一句名言,”昌幸不为所动地继续话柄,“唯有懂得相互利用其真谛者,方能真正驾驭乱世。此言语法甚古,翻译成现代文的话,意为‘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能被真田幸隆及他的儿子教育该如何不要脸,真乃三生有幸。”
“不敢当。”昌幸语调漠然,“武田最好的对手是上杉,上杉最好的对手也是武田,耽于斗争,忘情恋战,才会双双错失上洛良机。”
“此言差矣。”宇佐美反唇相讥,“阻止武田扩张领土的狼子野心,浴血奋战,乃是上杉的义。我上杉不曾错失过任何拙机,请不要妄自将两者相提并论。”
昌幸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于痉挛的冷笑:“无论理由如何,谦信公渴望与御馆大人一战,并在旗鼓相当的硬战中痛快淋漓了一场,这是不作假的吧。”
宇佐美不置可否,等待着昌幸的下文。
“不怕您耻笑,我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是在这个荒诞的游戏中,倘若存在最终决战,它也必须属于上杉和武田,而不该落入其他势力的手中。无论您是否乐意承认,作为一个智睿过人的军事家,您都必须看到这样一个角度:上杉的价值,是在于武田的周旋中得以体现的。反之亦然。”
宇佐美的声音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您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重现,”真田昌幸说,“长篠合战。”
“昌幸。”
真田昌幸稍显意外地抬起头,看到胜赖孤零零地站在写字楼门口,冻得鼻尖发红。他赶忙小跑过去,差一点被旋转门的玻璃击中。
他赶到胜赖身边,好像方才隔在他们之间的不是空旷的大厅,而是圣多里尼大悬崖一样。昌幸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绕在胜赖的脖子上,绑缎带般打了一个暖融融的四手结:“太危险了,您怎么一个人等在这里?”
其实能对胜赖构成危险的人屈指可数。想当初武田胜赖带了四十多个人上天目山,其中三十多个妇嬬伤患,成千上百个织田武士追上来,愣是没法逼胜赖“力尽身亡”,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动手,一刀了自决生命。织田军听闻胜赖的死讯都松了一口气,军团长泷川一益直接瞎说出一句大实话来:他要不把自己弄死,我们还真弄不死他……
但昌幸的心态是恨不得把胜赖塞进纯钢保险柜,里外六个温湿度计那种,再设上一个NSA破解到死机的密码,然后由他亲自抱着装好胜赖保险柜,往海里纵身一跃——这才安全到家。
胜赖静静问道:“你去哪里了?”
昌幸泰然自若:“我在九楼和上杉军交涉。”
“交涉。”
胜赖品味了一下这个词,却没尝出味道。那是因为他的舌头早已麻痹。刚刚闪过他视线的可怖画面,下至五脏六腑,上至天灵顶盖,把他冰冻得结结实实。
胜赖中止了询问,他倾过身,用力抱紧了昌幸的身体。昌幸体察到对方正明显地颤抖着,便迟疑地回抱住他。胜赖抬起头,扣住昌幸的后脑,擅自开始了一段取暖式的吻,失智地攫取着对方的呼吸,交互着宣示对彼此身体的占有权。
“四郎,”昌幸把他掰开一点,和颜悦色地哄着,“你这是怎么了?”
“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昌幸沉默片刻,眼底翻涌过一阵凶险:“那要取决于你是否会离开我。”
不知后话如何的胜赖,只将这句话归类为侧面肯定。
“昌幸,”一切语气都从他的语境中被隐去,“你能听我说吗?”
“我洗耳恭听。”
“无论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你都不会背弃我吗?”
真田昌幸的翻旧账能力也能进亚洲前五:“只要不闹分手,一切都好说。”
武田胜赖深深换气,同时大大地倒退了一步。他望向昌幸的眼睛,目光藏着一览无余的胆怯,相较之下,他的语气却无比坚定,仿佛勇气没有同时作用于他的行为和内心。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令昌幸的心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我……”胜赖说,“我才是这个游戏的game master。”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