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二十二)Game Master

有这样一封信。

它在静静焚烧的火舌中濒死起舞,像翅膀被撕扯掉一半的白粉蝶。它恋世地顾盼着,迟迟不肯迎来自己的终结。直到一只手将它拦下来,攥在沟壑般艰深的掌纹里,那只手是纵火犯的手。

他烧了足足四大漆箱的信件,唯独它唐突地飞了出来。他感到一种命运。冥冥中不可触见的力量抽选到了它。人一上年纪就不得不信命,他的日渐衰弱就从这一刻开始。

他想,它来自谁?是要我改变它的命运,还是它要改变我的?它在这最后一个夜晚试图指引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他立刻想到了亡父。只能是他。父亲一定有话想对他讲,就像他也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讲一样。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他理应出来见见他,见见这个即将抛弃他死守了一辈子的土地的忠臣逆子。

他难掩苦笑。

父亲,见见我吧。无论您打算守护我,亦或摧毁我,我都欣然接受。

他把它摊开,辨读着上面的墨字花押。但那上面没有他父亲。没有任何事关他父亲的痕迹。它是一封探病函,纸面上陈列着早已干涸的温柔。

在植物纤维的焦糊气味里,他仔细地读完它,滚滚黑烟凶猛地熏进他的眼睛。那双被二代将军赞誉成大义无情的眼睛,果真如甘蔗渣般,榨不出一点滋味来。

信是写给他祖父的。写信的人将大捷的喜悦压得很淡很淡,用更多的笔墨去关注祖父的病情。他核对了日期,核对了整整四次,才敢确定这封信最后没有到达祖父的手上。落款的数日前,祖父已经停止了呼吸。等它如约带着最好的医师,快马加鞭地抵达真田乡时,恭迎它的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牌位了。

那么,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把这封死里逃生的信重新丢入火堆,让这份迟到了四十八年的良苦用心,送达到应该送达到的人手上。

可真田信之没有这么做。这封信里没有他父亲,可不知为何,却处处充满着父亲的旧影。他所真正怀念的父亲,那位早已葬送在一个庞大势力的消亡中的他父亲,就在这样的温柔中徐徐褪色,变得又涩又青。

这封信里没有他父亲。这封信能保存至今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父亲。

真田信之把信收好。明天起他就和眼前这片土地再无瓜葛,这里的日升月落夏去秋来,再不必令他牵肠萦心。上田城也将从金刚不落的荣光之城,沦为蝉脱下的一层孱弱废壳。

他忽然对着那封信笑了笑。他赋予了它一个秘密的使命。它再也不用担心横来的死亡了,从今以后,它所需要担心的只剩下漫长到窒息的永生。直到松代藩主变成一把白骨,直到真田家不复存在,它也依然活着。它会被潜藏,如同被活埋般,一边躺在黑漆漆的箱底呼吸,一边后悔自己在千百年前贪生怕死地舞了那么一场。

它将被一直保存下去,等候着武田胜赖的温柔得以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幸村说。

“讲。”

“在我来这里之前,火烈鸟究竟是谁在喂?”

片仓景纲的手指在自己和伊达成实之间比来比去:“你觉得呢?”

“哈?”成实不满地提高了声音,“鸟不是吸一吸阳光就能活的吗?”

“……我懂了。”幸村点点头,“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最后一个。”

“为什么它现在变成了我的任务?”

“真田,”景纲语重心长,“看来你对自己的立场还缺乏客观的认识。”

幸村正想请对方赐教自己到底算什么立场,伴随着急促的刹车声,独眼龙完成了一次金光璀璨的莅临。“小十郎说得不错,”他从车窗里扫视过来,“实习期的人,只配端茶倒水。”

“您想喝什么茶水?”

“我从不喝茶。”政宗扬起嘴角,“水只喝卡瓦格博顶峰被每天第一缕阳光融化的雪水。”

伊达政宗也许真的不懂茶,否则也不至于把小堀远州的杯具当鞭炮摔着玩。但他有资本不喝。奥州王若是不喝茶,千利休都得为他泡速溶咖啡。相较之下,后面一句就有些不近情理了,能在那么高的海拔处大清早喝上雪水的,大约只有牦牛。

幸村突然对多年的挚友片仓景纲产生了一种敬畏。一个仙子般只饮险峰朝露的政宗大少爷,一个深信鸟都是靠光合作用长大的成实二少爷,在这两个人中间夹缝生存,比天正壬午之乱时的真田昌幸还要强好几百倍。什么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跟万能的小十郎一比,统统够不上趟。但幸村转念又想,伊达从兄弟再怎么空中楼阁,还不都是小十郎亲自教出来的。

“实习的,听说你把你爷爷放生了。”

“我爷爷又不是金鱼。”

“你才是金鱼。”政宗话锋一陡,“所以记忆才只有七秒,忘了当初是怎么五体投地苦苦哀求要效忠于我。”

效忠是事实,五体投地苦苦哀求是绝对没有的。如果将真田幸村的所作所为比喻成一枚香菇,那么经独眼龙之口描述出的情况,就已经是一罐佛跳墙了。

“我爷爷的命,”幸村想了想,把论据快进了几个步骤,“我爷爷的记忆对你不会有任何帮助,除非你想欣赏我爷爷和你脑海中的村上义清打架。”

二十二岁的独眼龙说:“我就想看他们打架。”

“没什么好看的啊,又不是妖精打架。不信你就去问问武田信玄,《真田幸隆大战村上义清》他孜孜不倦地追到第六季,看到最后无聊得头发都没了。”

“好不好看,要我说了才算。”政宗的瞳晕呈现一种奇异的梭形,如同视力很差只靠热能感应的森蚺,“那好,我问你,如果我和你爷爷同时掉进水里……”

伊达双璧的脸上同步呈现出五雷轰顶。这无理取闹的刁钻要是拿到公共场所去说,观众的牙能掉得像考古开掘现场。而且这梗实在太陈旧了,四百年前的古人听了都嫌老。

“我不会游泳,”幸村不假思索,“让我爷爷救你。虽然可能会讹一点钱。”

这答案不能更糟了,比“当然是救我爷爷呀”还差劲。最起码后者还藏着一个“然后我跟你一起死”的可能性,给人一段通往遐想的线索。

独眼龙把一个东西扔给幸村,幸村接住才发现那不是手榴弹,而是房间钥匙。这里是情色酒店。情色酒店的房间钥匙再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给我上楼等着,”他的语气在约架和约炮之间闪烁,“我积攒了很多话要跟你说。”

无论在脸上堆积出多高的不屑,在眼底构建出一场多难的塔防,“积攒”这个词已经把他出卖了,好像那些话是什么宝物似的。其实他还没想清楚真田左卫门佐幸村究竟算怎么一回事,还不能允许自己冒然认领那不伦不类的妒意。“我欠你一次天下统一”——开玩笑,除了一颗眼球他什么也不缺,怎么可能随便就承认了这份莫名其妙茂盛起来的渴望。

“喂,真田那什么的,”伊达成实忽然出声,“我跟你一起去。”

沉默如原子弹般掷地有声。万能的小十郎明白,如果说“情色酒店的钥匙”还能勉强补上一个“服务员帮我打扫一下房间”的追记,“情色酒店的房间”加上“一起去”,就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救不起来的场了。

“还愣着干吗?”然而成实根本没注意到三人显著难看下去的脸色,像一台推土机般大大咧咧地把幸村一路推进了电梯。冷静下来,幸村对自己体内四十八岁的老大叔下令,我连爷爷的电话都敢挂,还有什么好怕的?

电梯开始上升。成实的眼睛一直盯着紧急按钮。他千百年难遇地呈现出一种静,脾气火爆的仙台藩第二席,竟然都像个大家闺秀了,幸村不得不感到毛骨悚然。

幸村跟着成实走出电梯,在电梯门关闭的下一刻,成实突然转过身来,幸村脚步紧急一刹,勉强没撞上他的鼻尖。

成实的眼睛笔直地搜索着幸村的脸:“我记得你说过,game master就在我们之中。”

“不一定是‘我们’之中,”幸村小心翼翼地纠正,“是全部玩家之中。”

“我知道GM的真实身份了。”

幸村无声地睁大眼睛。没想到伊达第一勇武还兼职名侦探。

但成实把话柄一收,又不着急说下去了。他嘴角松弛,露出一个真正属于少年的豁朗笑容。“好好看着,”他展示了一下明黄色的滑雪皮手套,“给你变一个魔术。”

幸村看着他缓慢地摘下那拙厚的手套,露出修剪整齐的健康指甲。再往下看,幸村的眼睛骤然凝固了。暴露在他面前的右手,近端指骨往下的皮肤和肌腱全部不自然地连在一起,它一定在不久之前还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随着时间的风干,不再新鲜的堆积成了珊瑚礁般的伤疤,如同丑陋的印石浮雕般,与他如影随形。

“了不起。”成实笑道,“你是第二个没有移开视线的人。”

伊达成实的右手,是一只作废的手。

仔细回忆的话,自相遇以来,成实的确片刻不离手地戴着手套,但由于他向来一派奇装异服的离谱打扮,加之正值深冬,幸村根本没察觉出任何端倪。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陷入了漫长的哑然。

“是烧伤?”

“天正十三年。这年份对你来说一定也很难忘。”

幸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真田家的上田城第一次合战,伊达家的人取桥合战,他的父亲和独眼龙的父亲,在不同的意义上成为了传奇。

“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八点,我奉政宗之命,在战线最前线的渋川城警备二本松来袭。我下了戒烟的军令,酒没禁,奥州的严冬能把人的自律削成纸屑,再不让喝点酒,活人的胃就成冰窟窿了。”

几天相处下来,幸村已经看清楚伊达成实是一个怎样的领军者。他人格中有一种土匪式的用情至深,他不靠威信,只会用一条火星乱窜的性命去跟敌人碰硬,他一个人敢守全军,全军也都服服帖帖地,把命全交给他驱策。几百人都深信,他们死了,他也决不长活。

“可我偏偏就是忘了,酒没禁等于全没禁。一个两个的喝到兴头上,只顾把自己老婆想成天仙美上一场,谁他妈的还有空想军令?我那时人在居室,少往巡一次逻的功夫,弹药库就被不知谁失手炸了。整个城烧成橘黄色的一摊,我的右手也烧成一模一样的一摊,万幸城没了,我还在。”

“我记得,大师应该是比政宗小一岁……”

“别算了,那一年我十七岁,这具身体十八岁。就是这么不凑巧。”

“还,”幸村小声地问,“有可能痊愈吗?”

“皮蛋还能孵出小鸡吗?”

幸村垂下眼睛:“对不起。”

“也没什么,就像巧克力。”成实轻描淡写,“被火熔铸了之后化成一摊,重新凝固后,就粘成了奇怪的形状。巧克力还是巧克力。”

“能握刀吗?”

“甚至能猜拳。”成实笑道,“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更精细的事做不成。”

“原来如此,”幸村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所幸拇指没有连上。”

“小十郎当年也这么说。”成实活动了一下右手,它看上去就像一只怪异的软体动物,“你们这帮军师一个个都够缺心眼的,把别人的创伤当标本鉴赏。”

“没这回事。”幸村平静地说,“这创伤是您的勋章。”

“你说什么?”

“大将的居室应该在本丸最深处,和通常设置在二之丸以外的弹药库,想必有一定距离才对。如果您在火势蔓延开之前选择独自逃亡的话,本应可以毫发无伤的。”幸村微笑着看向对方,“可是,大师却没有这么做。我想,那多半是出于一个很温柔的理由。”

成实避开脸:“我是全军之要,对那群笨蛋属下见死不救的话,以后谁还能服我。”

幸村笑吟吟的:“第一个对您的右手没有移开视线的人,我应该也认识吧。”

成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小十郎他不是天生的左右共利者,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幸村立刻就明白了。

上辈子没来得及对上的一块拼图终于归位,他得以清晰地浮现出那画面。

 

二十八岁的片仓景纲,站在十七岁的伊达成实面前。浩劫初歇的少年双眼无光,令他在十五岁就轻易拿下天流剑术皆传资格的右手,现在是一摊丑陋的浆糊。

“您还有左手。”景纲眉眼冷苛,“就像政宗大人还有左眼一样。”

他事不关己般的薄凉态度,和绝对中立的讲话方式,令少年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了。他腾地一下跃起身,恶狠狠地拎起对方的领口:“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了!也把你塞到弹药库去炸一回,我看你还有没有完整的腿来下跪道歉!”

“看,”景纲冷静地掰下他的左手,“这只手也不差吧。”

成实喉咙一阵发哑,力气也无意识地松懈下去。他懊恼地低下头,把刀往身后一甩,砸得桑树叶一阵晃悠。然后他才发现左手还被对方攥在手心里,景纲那双神职人员的眼睛,像在打磨贝壳般,来回比量着他百废待兴的左手,和一蹶不振的右手。

他气得笑了:“干什么?看垃圾能不能变废为宝么?”

“从今天起,”景纲用平常的语气宣布道,“我将只使用左手。”

“同情就免了吧。”成实奚落道,“你不是事业上升期吗?别玩这种自我满足的过家家,被我这半个废人耽误了大好前程。”

“左门下个月就一岁了。”

“哦,我记着呢。”

“我会亲自向您证明,武艺不在手上,”景纲把成实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而在这里。就算被神下赐惩罚,削去我的双臂,换成两根麦秸,我照样要想办法挥刀纵枪。”

成实被对方的气势所压迫,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如果我赌赢了,我要您祖传的宝刀。如果我赌输了,我会亲自向您奉上给左门当马骑的宝贵机会。”

“怎么好像横竖都是你赚……”

“如何?”景纲左手握拳前伸,“不敢赌吗?”

“怎么不敢!”成实站起身,和对方拳拳相碰,“如果你真能把左手用得像右手一样好,等左门长大成人,我会亲自把肌小袖挂到他的脖子上。”

景纲笑了:“这可不对。”

“哪里不对?”

“要赌的不是我的左手,而是您的。”片仓景纲笑容中的圈套感图穷匕见,“我只是陪练。”

 

伊达成实重新戴上滑雪手套,目光稳健地望向幸村。

“我已经把我最大的机密向你坦白,现在轮到你了。”

“我?”幸村有些懵懂,“我应该向您坦白些什么呢?”

成实叹了一口气,仿佛兜了个长长的圈子,终于回到了起跑线一样。“以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他直戳了当地说,“我觉得,政宗应该是喜欢上你了。”

你还觉得鸟吸一吸阳光就能活呢。幸村不由得腹诽道。

“老实说,我也挺喜欢你的。如果一定要断言是哪一边的话,至少你绝不是坏人。”

成实向他缓缓逼近,目光沸反盈天,像要把幸村的身体烧出两个洞来。幸村一头雾水,唯一能获悉的事实是,他招架不了这个事态,只好不断后退,直到无路可退。

“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想到什么就一定要说。”

成实抬起小臂抵在墙壁上,幸村被禁锢在他一手制造出的阴影里。其实他已经猜到成实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成实的一系列反常和一系列推心置腹都根源着这回事。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铺垫了,灌满穿堂风的小楼外,暴风雨终于如约降临。

伊达成实说:“你就是game master。”

 

“请问,您到底是什么人?”

尽管深知这样问有失体统,但一听到父亲的名字,真田信之的冷静就被凿出了裂缝。他苦苦追思却难以触及的名字,竟被连真田昌幸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宇佐美,若无其事地衔在唇齿间,轻描淡写地小觑了。他感到愤怒,但这愤怒生冷发虚,有太多的谜团干扰,而无法真正固定下来。

眼前这个被宇佐美定满称为“王牌”的年轻人,他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以及最重要的是,他能够策反真田昌幸的依据。

倘若真田信之没有在片刻前关掉窃听器的话,他就能听到伊达政宗和片仓景纲事关重要的一场对话。他们的对话会揭示这样一个信息:一个记忆能抵达到宽永五年江户大地震的、自称超能力者的青年,在两周之前被一个一切成谜的神秘玩家所杀害。

如果信之听到了这段内容,他应该很快就能做出反应:眼前这个苍白俊美的年轻人,就是杀害片仓重长的真凶。当然他只是遵循规则在推进游戏而已,不应用单纯的善恶去衡量这个行为。最重要的是,他能叫得出“松代藩主”这个称号的原因,又追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元和八年仍在世的或许并不是他,而是他脑海中的片仓重长的记忆。

可惜信之那时关掉了窃听器。他因这个失误,仍被困在自己的逻辑死路中。

苍白俊美的年轻人看着他,眼神中有一种明确的怜悯。他不是怜悯信之,他怜悯所有目所能及之物,恐怕,他连自己也怜悯。怜悯的别名是瞧不起,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自己。

“还不到时候。”他的脸色黯淡,“你还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您与家父可是旧识?”

“我不认识他。”

信之彻底糊涂了:“那么……策反又从何谈起?”

“真笨啊,非要我给你逐字逐句地解释清楚吗?”他又发出鹧鸪啼叫般的怪笑,“我姓甚名谁,那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里握着一个能让真田昌幸背叛武田胜赖的立场,这难道还不够?”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的真名暂且不方便透露,但你不妨这样称呼我——”

年轻人轻启薄唇,低垂的音量响彻整个房间。

 

“——Game Master。”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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