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零)片仓重长

蜡像馆。独眼龙想。简直就像身处蜡像馆一样。

他的面前伫立着两个人。一个是绝美的少年,另一个也是绝美的少年,两束目光不约而同地锁定着他。全副武装的那位骨骼修长,肌群线条清晰,眼神单纯又茫然,仿佛一只迷路的鹿羔。另外一位身材矮小,戴着千鸟格边的报童帽,头发藏得严严实实,露出淡奶油色的小巧耳朵。

十分钟过去了,这两个美少年仍一动不动,令人怀疑是否中了哪个女巫的什么魔法。毕竟跟这个地覆天翻的见鬼时空相比,女巫的确没什么稀奇。

“您……”鹿羔唇齿僵硬,“您真的是伊达政宗大人吗?”

“我应该就是吧。”政宗耸耸肩,“如果你指的不是伊达政宗之乱(注:南北朝时代的伊达家第九代当主)那位的话。”

“当然!我的主君是伊达家第十七代当主的伊达政宗,只有您一位!”

“这么说,你是我的家臣了。”

“政宗大人,您不记得在下了吗?”

“我也正纳闷呢,”政宗斜斜嘴角,“虽说麾下张袂成阴,但若有你这等俊朗的臣子,理应过目难忘才对。”

“绝无此事。”鹿羔目光恳切,“政宗大人麾下有俊朗的成实大人,还有俊朗的纲元大人,更有俊朗的爱姬夫人,在下这等微颜拙貌,实在不值一提。”

政宗的耳朵已经快辨识不出俊朗这个词了。他感到一阵乏味,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耿,开不通玩笑,又板又讷,浪费了这张绝世的脸蛋。

但他也没忘隔空嘲笑伊达成实一下:“就藤五郎那德行,跟你比,歪瓜裂枣。”

这时他意识到另一股清冽的视线,沿着他的一举一动上潺静流动。他用渔猎般的犀利目光看向报童帽,对方毫不胆怯地接下他的打量,美丽的双眸令人骤感失重。

“你是什么人?!”鹿羔厉声喝道,反身挡在政宗面前,冲着报童帽拔出肋差。此刀一出,雪亮的刃锋如闪电般,点燃了政宗脑海中的草原。这把肋差艳名“肌小袖”,乃是太原流的名刀,长短介于阵刀和铠通之间。这把刀政宗不算陌生,它的主人政宗就更熟了,正是和他“亦君臣亦良友”的伊达成实。

独眼龙困惑了,成实以前长这么好看过吗?不曾吧。况且眼前这美少年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说以前也没多以前。那这把刀怎么解释?淘宝同款吗?

“你狙击的可是政宗大人的性命?”

“我没有这样的打算。”报童帽平静地对着肋差。肌小袖的刀刃已被磨出兽齿般的参差,暴露出它不像它的芳名一样洁白雅致,一定砍断过一些活人的颈骨。

鹿羔怔了怔,收起刀,转身对政宗耳语:“好像不是坏人。”

“他这么说你就信了?”政宗愕然,“至少问问来头再议。”

鹿羔听话地转回去:“你的名字!”一声撂得圆圆满满,好像什么电影的标题。

报童帽轻声回答:“我是片仓氏的家来,微贱之名,不入您耳。”

鹿羔面色立刻惨黯下去,刚回鞘的肋差再次笔直横向报童帽。他周身的氛围迅速反转,连身后的政宗都能感受到那迅敏锋锐的杀意。

“放肆!胆敢在政宗大人面前胡言乱语!”

他的语气因激怒而粗糙,音调也显著下降。

“我片仓家从无你这号人物,若你继续讹言谎语,我的刀可就不留情了!”

“慢着,”政宗按住鹿羔的肩膀,“你是小十郎的人?”

鹿羔的神色上一层蜂蜜结晶般的温敦,他单膝施礼,锁甲发出一串悦耳的撞击声。

“我是片仓景纲之子重长,与家父同样,以小十郎之名为您效命。”

“你是……”政宗艰难地从他脸上辨认出那个大难不死的婴孩,“左门?”

 

报童帽的睫毛密匝匝的,正专注地注视着片仓重长的脸,不挣扎,不反抗,任凭他的手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重长被看得面红耳赤,本来就不算灵巧的手腕更加不得劲了,那根百元店买的塑料跳绳胡乱缠在报童帽身上,像摇滚歌手口袋里的耳机线。

“也没必要绑着人家吧。”

“竟敢谎称我片仓家的臣下,不可原谅。”

重长捆废报纸般用力一勒,对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纯物理成因的泪光浮上眼眸。“抱歉,我不是故意……”重长下意识地道歉,但他马上察觉到自己的立场,“……我就是故意弄疼你的!若想解脱,就快点报清楚你的底细。”

报童帽眨眨眼,盐分的漩涡在瞳晕深处转呀转,鬼之小十郎真怕它们掉下来。

塑料跳绳勒得太紧了,报童帽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片仓重长一掌按住对方的胸口,上上下下摸索着绳结。摸着摸着,他的力道缓下来,青涩柔软的触感开始在指尖蔓延。他感到奇疑,更加仔细深入地重新摸了一遍,直到手心出汗,喉口发紧,也没摸出个决定性的所以然来。

但旁观的伊达政宗看明白了,报童帽脸上的红潮就是最致命的端倪。原来他不是他,而是她。极简的中性打扮,很可能单纯是为了便于行动。独眼龙对女性一向有足够多的耐心和足够浅的戒备,单看她九分裤下纤弱的脚踝,就足够令人浮想联翩了。

重长正直地朗声报告道:“他的胸肌很特别。”

政宗赶紧把重长拉到一边,循循善诱道:“左门啊,你成婚了吗?”

“有一妻。”

“你妻子胸围如何?”

重长目光坚毅:“波澜壮阔。”

“这样。难怪你无法理解这个现况。”

“属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呃,刚刚的对话就当作没发生过。”独眼龙决定姑且先看一阵好戏,不戳破“她“的真相,“但你该冷静想想,他坚称自己是片仓家臣,也不一定是说谎。片仓家大半世纪的仆从下人亲朋好友,难道你一个不漏都记全了?”

重长的脸红得像炮仗:“就算把白石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么美的人。”

骑驴找驴。政宗在心底嗤笑道,你还不如直接照照镜子。

“这么个稀世绝代的小美人,你忍心去绑?”

“美不美和坏不坏是两码事。”

“你这小子,怎么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这点倒是挺像你爸的。你爸基本上只对12岁以下的幼女报以古道热肠,特别是敌军幼女。”

“可他底细不明,恐怕会对政宗大人图谋不轨……”

“我巴不得他对我图谋不轨呢。松绑吧。”

“政宗大人!”

“这么说,”独眼龙眼睛一细,“你是想违抗我的命令了。”

“……属下不敢。”

他只好重新走向报童帽,凝神屏气地给她松绑。她始终无言,娴静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的面孔。她像一枚被钉在相框里的精美蝴蝶标本,尽管被剥夺了自由,却感受不到她的怨憎。片仓重长解开那根塑料跳绳,这才看清楚自己刚刚用了多蛮的力道,紫红色的淤痕如同冻僵的蚯蚓,横七横八地盘在她白皙的姣弱四肢上。

“万分抱歉,”他懊恼地倾身,语气细软下来,“请原谅我。”

“您不需要为此道歉。”

报童帽摇摇头,轻轻掩住勒痕,像在为他护短。

“重长大人只是遵循了心底的正义而已。”

重长抬起头,看到她湿润明亮的眼底倒映出自己狼狈的神情。他感到一枚冰冷的剃须刀片斜入身体,不断翻搅,直到心脏变成一团功能全失的模糊血肉。

我也许是感冒了。他满脸空白地想。才会难受成这个样子。

 

他们花了四十八小时去适应现况,然后用接下来的三天游山玩水。对伊达政宗来说,再没有比和两个赏心悦目的小美人一起压马路更正的正事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何况人生现在不在世。

凛冬的日光像洋酒一样烈。独眼龙好说歹说,终于让片仓重长把他那一身“武士的精魄”脱下来,换上应季的卵石灰色混纺风衣。他坚持不戴围巾,认为那东西缠在脖子上很不吉利,一副封建愚民的可爱做派。拒绝文明利器的下场之一,就是一旦报童帽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片仓重长的喉结就立刻调成振动模式,像个暴风雨中的未熟核桃。

政宗秉承着兴风作浪的本性,往报童帽手里塞了个纸袋,冲试衣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报童帽安安静静地走进去,门一闭一开,薄毛衣牛仔裤变成了白蕾丝收腰的蓬蓬裙,整体看上去像桃子口味的星冰乐。

收效大大超出独眼龙的预想,这满足感距离给芭比娃娃换装的快意也不远了。就算这样不好,不这样就更不好。把美腿酥胸藏在裤装里,是所有男性的巨大亏损。

重长看得眼睛发憷,手里的薄荷甜筒悄无声息地淌了一胳膊。报童帽掏出手帕帮他擦干净,他赶紧道了个磕磕巴巴的谢,心不在焉地把甜筒直接揣兜里去了。

愧疚最容易引发爱意。看来这话不唬人。

独眼龙一阵扼腕,心说小十郎啊小十郎,你一世英名,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秀逗儿子来。但愿藤五郎以后能生个和你差不多聪明的后继人,这样我退休后的相声场才不必太失衡。

这愿望许中又许空。伊达成实的儿子果真聪明,虽然活了三岁就夭折了。

独眼龙摇了摇威士忌,随口问道:“左门,你今年多大?”

“再半年就满三十了。”

“二十九?”政宗眉间一皴,“我还以为你九岁。”

他重新打量起这个比自己大出一个小学的男人。片仓重长正专心致志地用锥子凿着冰块,暖炉的橘光勾勒着他的鼻梁,侧脸看上去温和动人。

“小十郎还好吗?”

重长迟缓地放下冰锥:“家父卧病在床,恐怕不久于世了。”

政宗好半天说不上话。他默算了片仓景纲的年龄,怎么想都觉得他还应该活得更久些。他无法想象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小十郎一病不起的样子,无法想象他语不成言、咳嗽得像一座风箱,无法想象那位吹笛子的名手一嘴干瘪,只能吹出漏风走调的曲目。

独眼龙难掩烦躁之意:“小十郎活着时,看到我的天下了吗?”

重长谨慎地挑选着词汇,却突然被报童帽按住手腕:“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重长大人告知您未来的一瞬间,薛定谔的箱子就会随之打开,政宗大人的未来也将被注定。”少女冷静地指摘道,“这样的发言会被视作剧透。”

“那是什么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现在政宗大人眼前的重长大人,他的过去正是您所熟识的片仓左门。但您所熟识的片仓左门,却未必会长成此时此刻的片仓重长。他也许会意外死亡,也许会堕入歧途。许许多多机缘巧合交叠在一起,令他能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您面前。”

“重长是左门,左门却未必是重长。”

“是的。”少女微笑道,“重长大人所知道的政宗大人的未来,也未必就是您的未来。也许这个游戏能改变它,甚至也许,重长大人和政宗大人根本就来自不同的历史线。一旦结局从重长大人口中说出,通向未来的路径将会被注定,您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我懂了。”政宗说,“无论如何,未来被注定可不是什么好事。”

场面陷入短暂的沉默。年轻的武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突然过度意识到与少女的肌肤相触,导致勇敢立刻漏气。或许是感受到对方超速的动脉,报童帽脸颊泛起薄红,把手指缩回袖口。

独眼龙的牙快酸倒了。刚才还是好端端的走近科学,一言不合怎么就转播偶像剧了?

“政宗大人,在下接下来的发言,您大可当做梦话来听。”

“你尽管讲吧,”政宗大度地一挥手,“再也没什么能让我吃惊了。”

片仓重长将手聚拢成拳,清俊的面容忽然紧绷起来。

“我……”他低声说,“可能是一个超能力者。

 

政宗前倾了一下身体:“我还以为你已经过了那样的年龄。”

“是真的!”重长好不容易稳下来的神情立刻垮台,“我岂敢对您铺张词藻!”

政宗把镀银的咖啡勺在对方眼前一晃:“掰得弯么?”

片仓重长红着脸摇摇头。他能掰弯男人,勺不行。

“那你超的是哪门子的能力?”

“我能看到一些未来发生的事。”

“预知未来?”

这发音一从唇齿中迸出,立刻品尝到隔阂的生腥味。政宗露出意味悠长的笑容。

“有意思。”他的独眼闪过一道品鉴的寒光,“但首先,你得设法让我相信你。”

重长陷入了急躁的缄默。按照规则,他不能贸然告知政宗未来之事,那会使悬而未决的命运成为定局。他所深知的大殿,最终没能实现攫握天下的野望。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和父辈们同样,打从心底希望面前这位年轻的独眼龙能实现大志。倘若他无心透露出的只光片影,会将这种可能性抹杀的话,莫说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整个仙台的百姓一人捅他一刀都不够受用。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报童帽忽然开口:“自然灾害。”

“什么?”

重长转过头去看报童帽,而她也正柔驯地凝望着他。

“被判定为剧透的发言,必定是政宗大人所能够改变的未来。逆向思考的话,无法建立起辅助线的、政宗大人所不能改变的未来,就一定属于安全的发言。”

焦虑不安像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被她美丽的眼眸熨平。

“我所熟知的重长大人,只要冷静下来,就什么都做得到。这种程度的考验,对您而言无足挂齿。”

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输给他力量。仿佛丢入矿泉水中的泡腾片,年轻的武士心底升起一阵橙味的崩解。他乱糟糟地想,我竟然对一个男人如此动心。

他重新看向独眼龙,目光有了起色。“宽永五年七月一日,江户大地震。”他的声音也充满了底气,“这本该是十余年后发生的事件,属下却历历在目。”

政宗点开谷歌,查询结果中有一些和他直接相关的字眼,全部模糊不清。重长接着汇报出伤亡数字和城垣的损毁状况,和网页显示的内容一字不差,甚至还多出不少记载中所缺失的情报。

“也就是说,你能预知十年以后发生的地震。”

但同时政宗暗自思忖,这真的是预知吗?无论怎么听,都更像是亲历。

“不止如此。”重长说,“我还知道家父将在四个月后离世。”

“气象地理,人的生死。”政宗用勺柄轻叩指节,“这种事看似离谱邪乎,但搁在你们片仓家人身上就顺理成章。片仓家的根源在信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祖上是诹访的神官,好像跟那个大名鼎鼎的武田信玄还有点关系。”

“诹访胜赖是武田信玄之子。”报童帽说,“天文年间,诹访氏神官片仓一族,奉奥州管领斯波家兼之命迁至奥州,出仕伊达家十五代当主晴宗。”

“换言之……”

“重长大人的曾祖父,如果未曾奉命出仕政宗大人的祖父的话,片仓家也许至今仍是诹访一族的神官。只可惜,”报童帽的语气蕴含着一种条理清晰的伤感,“诹访氏也好,武田氏也罢,都早已在很多年前,随着武田胜赖的自尽而消亡。”

重长恍然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他不是早就说过自己是片仓家的家来了吗?怎么,左门,你绑完就不认账了?”政宗笑意不善,“你这个当主对祖籍的了解,竟然还不如家里一个小丫鬟啊。”

重长含羞带愧,愣是没听真切小丫鬟这词。

“总而言之,你是小十郎的儿子,就算有点什么超自然的潜能,也不是多难接受的事。要知道早在这世上没你也没我的时候,你爸就会在佛祖面前穿女装跳艳舞了。”

是神祷。独眼龙脑海中适时响起景纲那缺乏抑扬的声音。

他起身买单,罔顾身后手忙脚乱提购物袋的片仓重长,径直向大门走去。报童帽不动声色地替他开门,他潇洒地双手抄兜,附身在她耳边:“美丽的公主,你还打算藏多久呢?难道你真想看我忠实的臣子为你彻底发疯?”

报童帽冷静又甜美地微笑着:“想看的。”

“兴趣真坏。就算他是骑士,都不知道谁才算恶龙。”

独眼龙也回以笑容,像撇去蛋糕上的奶油般轻划了一下她的颚线。

“真想见见你家里人都长什么样,才能教出个这么歹的小美人来。”

 

三个人走向海滨公园,夜行摩天轮涂着MM巧克力豆一样鲜亮的彩色。片仓重长走在伊达政宗身畔,忽然一脸沮丧地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喜欢男人吗?”

独眼龙把嘴唇抿得很深,才勉强制住爆笑的意图。彼时他还尚不知情,面前这个美少年的性取向,与天下走势竟能息息相关。若他能甘愿献出自己的春宵一夜,松尾山或许将永远陷入静寂。

“这种事都难讲。你看你成实叔叔,他……”

“他也喜欢男人吗?”重长热切地问。

“你看他像那块料吗?”政宗用一种表扬的语气尽情揭短,“藤五郎小时候特别怕昆虫,连蝴蝶都怕,逼急了就嚷嚷,蝴蝶翅膀中间那个地方不还是毛毛虫嘛。突然有一天他就美滋滋地把蜈蚣摆自己脑门上了,取了个永不退缩的寓意。活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此刻独眼龙脑内十分消停。政宗背地里说小十郎一句坏话,小十郎还能在他脑内天音纠正,政宗背地里已经捅成实好几刀了,成实愣是没有反应。看来片仓家的灵能通感真不是盖的。

面对政宗的歪理邪说,重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您的意思是说,我可能就像是一种记忆金属,随着温度的改变,有时候是直的,有时候是弯的。”

小伙子语气悲凉,令政宗的良知隐隐作痛。

“你就没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其他?”

“譬如说,”独眼龙提醒道,“对方其实是个女人。”

“绝无可能,”重长斩钉截铁,“我亲手验证过了,他一点胸部也没有。”

“算了,跟你说这个我真是闲的……”

政宗眼神凉涩,深感朽木不可雕也。跟这个南孚电池一样充满廉价活力的小伙子相处时,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也还是个小伙子。独眼龙不太能想象小十郎父子的相处模式,在他的印象中,景纲是一把冷飕飕的手术刀,重长是一个软乎乎的新鲜面团,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大锅热腾腾的刀削面。

他随口找了个去便利店的理由,把为情所困的耿直武士和心眼很坏的男装美姬留在原地。月色绵柔,街道上阒无人影。片仓重长端详着她清莹的侧脸,开口就是一句性骚扰:“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把衣服脱了,好吗?”

报童帽抽去句末的问号:“您想看我脱去衣服的样子。”

“不是的!只是牵心之前由于我的粗暴造成的伤痕!”

重长满脸通红地澄清,殊不知这句话又更深入了一层,将语境从“性骚扰未遂的深夜”推进成了“禽兽不如的凌晨”。

“谢谢您的关心。”她娴雅一笑,“已经没事了。”

“真的?”

“假的。其实每晚都从被绞成肉馅的噩梦中冷汗涔涔地醒来。”

“请原谅,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伤害你。”

他歉疚地伸出手,想触碰她,又不敢碰,手僵在黑暗中进退维谷。

“抱抱我。”报童帽说,“这样就会好。”

他信以为真地应许了她的要求,有力的小臂交叠在她腰间。她踮起脚尖,花瓣般柔软的嘴唇在他耳边翕动:“请配合我。”他背脊一紧,又随着她的安抚逐然松弛下来。

报童帽离开他的怀抱,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

“政宗大人,”她的声音和之前相比毫无变化,“我们去海边走走好吗?”

她牵过他的手,微笑着盈盈一握。片仓重长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汗水打湿,他紧张到了极点,可是很奇怪,他不感到害怕。有这女孩在身边他什么也不怕。尽管这不明就里的年轻武士心里想的是,和男人手牵手就是不一样,底气特别足。

重长故意提高声音:“小十郎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他已经感觉到了,黑暗中正在无声聚拢的庞杂人息,如海啸般向他们汹涌逼近,浊浪已经污脏他们的衣畔。但他的眼中只剩下她,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共犯,并肩走在殉情之道上,用目光缠绵,用手心接吻。

下一个瞬间,片仓重长深吸一口气,太刀猛然出鞘。他把少女护在身后,大喝一声:“我乃陆奥守伊达藤次郎政宗!与其鬼鬼祟祟跟踪,不如出来堂堂正正较量!”

“你就是伊达政宗?”其中一人高声质问。

“他不是。”

一阵干枯的掌声响起,伴随着一个毫无笑意的欢快笑声。

“这里并非人取桥,却又出了第二个舍身护主的片仓小十郎。后生可畏啊。”

重长环视周身,心算了一下人数。十五个。手持刀剑的敌人,像嗜血的狼群般缓缓包抄着他们。一触即发的气氛中,他感到衣角被报童帽轻轻抓住。

“没事的,”他竭力换成更加温柔的音量,“我拼死也会保护你。”

重长的目光锁定在头狼身上。对方是个俊美苍白的年轻人,一身戾气却一脸败容,令人联想到寒烟衰草。

“你是什么人?”他攥紧刀柄,关节徐徐蓄力,“胆敢觊觎大殿的性命!”

“不,重长大人,是我误算了。”少女压抑着怒意,手指微微发白,“他的目标根本不是政宗大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们。”

“值得褒美。”对方阴冷地微笑着,“但已经为时过晚。”

他打了个响指,狼群应声一哄而上。重长的手腕暴烈翻转,攻势似雨燕般轻快,他几度避免砍入敌人的血肉,以免刀一进一出,耽搁接招时间。敌人数量虽多,进攻轨迹却是一盘散沙。他的嘴唇愈发鲜润,聚合出一个凶狠的笑容。

伊达政宗真该好好欣赏一下,他口中的面团武士,究竟藏了口多亮锐的獠牙。

到第八个人丢盔卸甲后,他已经进入忘我之境,眼睛杀得血红,海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又甜又热。报童帽站在他身后的安全领域,厉声质问着头狼:“你在酒吧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是不是?”

“你是指超能力者那一段吗?”对方的笑声像哀伤的鹧鸪叫,“很不巧,我对超能力者兴趣寥寥。但我现在急需一段记忆。一段还有十年就能抵达宽永五年的记忆。”

他把手探入口袋,变魔术般呈现出一个暗伤般的枪口。

“可能的话,想以更和平的方式告别。但我也有我的苦衷。”

重长煞住力道,他丢开太刀,抢过少女的身体,在枪响的瞬间抱着她倒在地上。报童帽子扑棱扑棱地打了几个滚,解放开她长长的秀发,带着植物的清凉香气拂过他的鼻翼。

他捧起她的脸,专注地看进她的眼睛,胸腔上的血洞和喉咙深处翻滚着的血浪都不能打扰他,就连死亡也不能。她错愕地颤抖着,原来他并非无伤战神,他接下了成百上千次来自四面八方的砍击,总有漏下的时候。

他的动脉被打穿了,她感到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变薄,眼神却烧得滚烫。

“你好美。”他笃定一笑,“可是我已经看不清你的脸了。”

“别看我,”她带着模糊的哭腔,“感受我。”

她仰起头,咬住战士的嘴唇,吻得清清浅浅。他的鼻息越来越重,身体上血糊糊的花朵怒放到了极致。他钝重地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阿梅。”

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却依然幸福地微笑了。

“我的名字是真田梅,是未来会成为您妻子的女性。”

 

等独眼龙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他的手里握着今生买得最后悔的一罐啤酒。少女蜷缩在长椅的一角,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员或尸体已经为他做了最好的说明。他恶狠狠地把啤酒摔在尸身上,蹲下身,扳过少女的肩膀:“左门呢?左门在哪里?!”

少女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摇摇头。

他看懂了这否认的意义,手从少女的肩头无声滑落。

“抱歉,梅子,”他悔恨不已,“我来晚了。”

“是我的错。”

“看清楚了吗,”伊达政宗的眼底闪着凶险的镁光,“对方是谁家的走狗?”

“他藏得很好,没有暴露出任何多余的线头。”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揪出那只老鼠,然后一刀一刀地杀了他。”

“政宗大人。”

“怎么,难道你打算制止我?”

阿梅的脸和衣襟上依然遍布着湿润淋漓的鲜血,她仰起脸,铮然望着他,瞳孔上浅浅地浮动着一层尚未冷掉的热泪。

“执着于死者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在无望的未来断送自己。”

伊达政宗感到理智的一个开关被踩下。他的怒火在燃烧,但他又不能降罪于这无情的少女。他在她的神情中读出一种坚毅决然,她下了这冷酷的结论,绝非贪生怕死,恰好相反,她像一匹轻快的小鹿,早已跃过生死。他在她娇小的躯干上看到野望的辅助线,坚不能摧,势不可挡。

政宗强作镇定:“方才的话是谁说的?”

“是一位,”阿梅说道,“对我很重要的人教会我的事。”

“我会为左门复仇。”政宗简短地说,“去找我的心腹,小十郎,藤五郎,随便哪个。但别忘记,一旦你遇到危险,不惜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也会立即出现。”

阿梅没有继续制止他,只是点点头:“请您务必小心。”

“你也是。”

他们各自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阿梅闭上眼睛,抱住自己的身体,深深感受着身体上属于爱人的血液。她紧紧咬着牙关,在黯淡的星光下,一点点哭出声来。

 

TBC


《真田一族及相关人士比惨大会》

本章登场人物

 

【玩家编号16    片仓重长】

真实年龄:29岁?

游戏目标:伊达政宗获胜

记忆所在的时间点及历史事件:庆长二十年 大坂夏之阵?

 

※伊达政宗的家臣。片仓景纲的嫡长子。白石城二代城主。

※幼名左门。继承了父亲的小十郎之名。所以“小十郎”其实是一个职称 由于在大坂夏之阵中表现勇猛,人称“鬼之小十郎”。

※美少年。但对自己的长相比较自卑。(“爸爸说长相是我最大的缺点”)

和父亲一同上京时,小早川秀秋对其一见钟情,一路追到奥州,希望与其共度春宵的逸话非常有名。当时15岁的重长死也不愿意,但却被政宗无情命令“哈?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他要睡你就给他睡咯”,那一夜的虚实至今仍是个谜。片仓家怎么有那么多虚实成谜的那一夜

※重长是景纲28岁时才得到的第一个孩子。以当时的平均婚育年龄而言,差不多都能算晚来得子了。可以说是期盼已久的嫡子。然而重长出生之际,伊达家战事丧事不断,雪上加霜的是,政宗与正室爱姬感情不睦,令家臣议论纷纷。景纲决定堕胎亲手杀死这个孩子,被政宗和成实拦下。政宗表示“你的儿子今后也是我的家臣,生死我说了算”,而成实表示“你要是不想要这孩子,就扔我们家门口,我会把他视若己出”,就这样,重长总算是活了下来。

※由于上述铺垫,景纲决定让成实对这个孩子负责。重长元服时,景纲邀请成实做重长的乌帽子亲,也就是社会意义上的保护人,俗称干爹。而成实与重长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超普通的乌帽子亲子,到了不像话的程度。重长手上的宝刀“肌小袖”,也正是从成实处继承而来。用它砍了很多幸村的兵马

※由于不堪回首的堕胎往事,和父亲关系较为紧张。“凡事以伊达家优先,对家人过于严格”的景纲,“一直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却怎么也届不到”的重长,再加上“虽然对小十郎喜欢喜欢,但由于是个傲娇,只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拼命喜欢他儿子”的成实,在这一家三口的身上,我们可以欣赏到一个情感输出闭环。

※虽然经历了不堪回首的小早川gay秋,但重长本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法棍面包式直男(贬义)。他是集伊达军大成之作,长得帅和喜欢萝莉继承了爸爸(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性格和性能像干爹(这里说的性能是指武力值,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此外还有伊达男的华丽核心。

※纯情的傻子。

※与伊达政宗以及真田梅一起行动。由于在酒吧的对谈中,暴露出自己的底牌为全场唯一预言家所处的历史时间点,遭遇不明人物的围攻,为保护主君及爱人身中数刀,成为了游戏最初的牺牲者。

※尽管还没出场就被刀了,但他是本作回想篇中的男主角。而重长提及到的波澜壮阔的正室针生夫人,也将会在回想中登场。与阿梅的关系则是后续发展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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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github.com/k4yt3x/flower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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