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奉武田家的御馆大人之命,来取您的首级的。”
行动迟缓的黑雨云刚刚招摇过市,像个穿金戴银的胖妇人。天空呈现出薄柿色。空气潮湿如鹿鼻,将他的鞣皮外套洇出了橡椀的味道。“很好闻。”真田幸隆笑吟吟地靠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杯身看上去是熊猫的半个脸,鉴于另一半的使用者已经不在了,熊猫只能保持着被肢解的惨状。
“果实和树皮染的便宜货。”他解释道,转念觉得这时候说这个简直自讨没趣。
“我想也是。”幸隆的声音带着一种飘忽的柔情。“除了这里,”他的手指划过他的太阳穴,“你身上没有第二件上档次的东西了。”
勘助其实挺不甘被他这么埋汰的。或者说,勘助对自己今后将要步入那副被他贬得唯一是处的皮囊一事感到不甘。对他而言,那遗憾的未来尚且模糊,却被对方理所当然地挂在嘴边,用辛辣又深情的措辞谈起,他怎么可能就轻易接受了。
“干嘛一脸不高兴呢,”幸隆明察秋毫道,眼睛却像打瞌睡的猫一般细细眯着,“难道你希望我摸着你裤裆里的家伙,把刚刚的话重新说一遍么?”
“……您这么山清水秀的一个人,说话怎么总是不三不四的?”
幸隆笑了。一定要在两个形容词之间选的话,“不三不四”肯定比“山清水秀”更中他的意。真田源五郎名字里那由来神秘的数字五,说不准就隐喻着不三不四。他凑近,在勘助的耳边温热地吹了一口气:“你不就喜欢我这么说话吗?”
他的手在对方的腰际边停住。心里嵌着一块脏东西,让他总在悬崖边意兴阑珊。他从对方手上拿过熊猫杯,咖啡已经冷透了,闪着黑漆漆的凶险光泽。他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把它倒了,重新泡上新的。
他就在这时说了那句话。无征兆的,却早就败露无疑的。我是来杀你的。他把这句剖白杂糅在日常对话的夹层中,像藏在果酱面包中的刮胡刀片。他瞪着挂在墙上的煎锅,锅底模糊地映出他的面孔,是一张还没来得及变丑就已经丑恶得要命的脸。
这句话只能背对着他说。面对他的时候,就只想吻他。
他忐忑着、甚至是期待着对方的反应。但幸隆只是淡淡地问:“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就是了。”
“我是问,”幸隆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取我的首级?”
他始终微笑着,眼眸明哲,脸颊些微坍塌,头发像刚从马尾中解放一样慵懒卷曲。真田幸隆的微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渗透力,它瞅准了你的软肋或硬伤,乘虚而入,直抵人心。他像一位清秀洁白的医师,在你的胸腹放上冰冷的圆片异物,听诊器另一端都还没戴进耳朵,就温柔地哄骗你“没事的”。可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只能信了他吧。
勘助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在幸隆对面坐下。他摸出一盒烟,想起它早空了,只好又放下。打火机当简易魔方玩,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着。
“明天就动手。”他声音发涩,混含着莫衷一是的笑意,“我每天都这么想。”
“却拖到现在。”幸隆接过咖啡,并加深了笑容,“真不像话。”
勘助嘴角重重一撇,像在同意,又像反驳。
“猎人好歹还知道弄一副动物肝脏去糊弄邪恶皇后,你呢?”
“要怪白雪公主太迷人。”
“人还没瞎呢,就学会说瞎话了。我和白雪公主有哪怕一点的共通之处吗?”
勘助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都会擅闯空门?”
“麻烦你看看气氛,赏光说句皮肤白。”
勘助在桌下寻找着对方的手,指尖相触,然后十指缠扣。幸隆忽然不笑了。他低声说:“我外公临终时也这样握我的手,就像溺死的人一定会抓着一把泥沙。”
他用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继续说道:“海野平大败后,外公的神智就一直不太清醒。他不认得我,只认得记忆中的外孙,被他称为海野一族希望之光的少年。那少年身上集结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和他最器重的女婿的精魄,英勇而睿智,忠诚无二,爱憎分明。”
“他无比宠爱他,手把手教他武艺,把一切好的都给他。听他讲讲闲杂事,外公就笑得胡须一抖一抖的。老爷子就是那种吵架不要脸,打架不要命的汉子。坏脾气,好心眼,比谁都固执,血热起来比沸水还烫。”
幸隆语气泛泛的。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是在说自己的往事。
“或许那就是回光返照吧,外公在最后一刻竟然认出了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慈爱地看着我了,臣从武田后,他一直寄住在羽尾野的别室内,对我闭门不见。”
一种预感令勘助渐渐失去力气,他心意不安地想要撤回手,却被幸隆更紧地攥住。
“外公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握紧我的手,看进我的眼睛。”
幸隆的声音轻盈散淡,却摄人心魄。
“‘见利忘义的小人,我变成厉鬼也会诅咒你,’他对最爱的外孙说,‘你休想忘了你背着的这一串亡魂,海野一族会占据你的眼睛,见证甲斐国的灭亡。’”
“我面前的那具、曾是我外公的空壳,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许多年没有修剪的指甲嵌进我的手背,我没有办法从他的手中解放我的手,他是支付了一部分的生命来诅咒我的。最后我只能砍断那具尸体的三根手指。”
“我想,这代价可真轻啊。我其实应该砍断自己的手的,我应该让自己身体里仍属于海野的那一部分给他陪葬,让外公那点错误的指望尘归尘,土归土。”
“可我没这么做。”
幸隆注视着自己光洁的手背,这具十八岁的躯体让他回归纯白。
“失去右手的话,我就不能拿刀了。我便是这么冷酷的一个人。”
勘助把他抱在怀里,捧起他的脸,想用吻来制止他继续回忆。幸隆用手掩住他的嘴。用右手。然后隔着手完成这次接吻。也或许,他是在亲吻手背上虚幻的伤疤。
“如果能选的话,我也想过清清白白的一辈子。可我没有那样的福分。”
勘助沉默地听着。他无话可说,只感到钝刀在心上拉锯。
“真田家是……”幸隆说,“真田家是墓塚上的春野。是崭新的一族,吸收了丑陋的养分,才能顽强而美丽地生存下去。真田家是我开创的,所以,我最有资格毁灭它。”
他挣开他的怀抱,分寸正好,只是物理上的远离,感觉不到拒绝的意图。幸隆端起咖啡,看着那温暖的棕色液体,眉眼温柔:“我买了本畅销书,上面有句话说,身患癌症的人不可能遇到车祸。”
勘助一时没回过劲儿来:“……什么?”
“文学作品不会让人惨得那么没出路,但现实会。”幸隆戏谑地笑道,“勘助,我不喝这杯咖啡的话,你就没法回去交差了吧。”
话毕,他突然抬起杯子,在唇边抿了一口。勘助这才幡然醒悟,他抬手想制止,但最终差了一步。优雅只第一口,幸隆仰头饮尽那杯已被他看穿的毒物。
“值得夸奖。”幸隆舔了舔上唇,挑衅地望着他,“被白雪公主的美貌所迷惑,收起枪械的猎人,腰间竟然还藏了一把匕首。”
“为什么要喝?!”勘助握住他的肩膀厉声质问,“您明明知道——”
“当然为了让你良心难受。”幸隆又露出不三不四的俏皮语气,“勘助,刚刚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把话挪开,把我放在心上就行。那是我为了等咖啡凉一些再喝,打发时间瞎编的。”
看来那些回忆是真的。勘助确信了这一点。
“你真的不用太介意……我,”药效开始发生,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那么做。我也会在那个时间点下毒,也会背对着你坦白,因为如果面对着你,就会只想……”
叙述中断了,勘助眼疾手快地接住他的身体。就算失去了意识,停在幸隆脸上的表情,仍是那标志性的矜傲动人。幸好他把手放开了,勘助想,不然,我也只能挥刀去砍了——当然是砍自己的手。照这样折腾下去,迟早有一天残疾人证能凑一副扑克打。
他苦笑着把对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拖鞋摆整齐。仔细清洗过咖啡杯后,取下煎锅做了玉子烧,粉脆的樱花虾浇上豆腐饼,电饭煲里加入青豆和笋丁,又用藕、芋头和鸡腿肉做了小碗的筑前煮。他把它们排兵布阵成两餐,覆上保鲜膜,放进冰箱。
做这一切时,他仿佛听到幸隆调笑道:“再在这里下毒的话,你的计策就绝妙了。一个人的谎言被拆穿,当他改口‘好啦好啦,说正经的’后说的话又被拆穿时,他终于板起脸‘这回真不闹了’,这第三次谎言将所向披靡。他骗得了任何人。”
然而幸隆一动也不动。身为始作俑者的勘助比任何人都惊讶。他写下武田晴信的所在地,并附上希望他好好吃饭的谏言。他将这张纸贴在床头灯开关的上面——安眠药的药效大概会持续到晚上,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势必是开灯。
勘助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在窗前目送他的戏码。策士总得把发生在眼前的事再怀疑一遍。勘助只得相信,幸隆真的喝了那杯咖啡。他在赌吗?那么结果呢?是赌赢还是赌输?
勘助深叹一声,转身走进重新开启的雨幕中。
时间过去两天。第三天上午十点,真田幸隆就按照地址找过来了。
他彬彬跪坐在和间(当然也是情趣房间的一种),身着绀色棉麻和衣,上身披着葡萄唐草纹的漆黑羽织。卷发仔细地梳起,露出耳朵和额头。他向武田晴信俯身行礼时,整个人变得像纸一样薄。其措辞古典,行仪端正,利落地罔顾了后面一排花花绿绿的媚药和成人食品。
武田晴信的表情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你从良了?”。
“真田大人,你改主意了?”
“我没主意了。”幸隆神色温和,“只能如了您的愿。”
“你还是老样子,”晴信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只有穷途末路时,才会来找我。”
“您也一点没变。总在我投怀送抱时,主动脱光上衣。”
真田昌幸旁听得很不是滋味。常识来讲,类似的对话在会发生在负心汉和痴情女之间。现在他爸是前者,他男朋友的爸是后者。前浪太高了,后起之秀有压力。
晴信沉吟不语,直到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
“我曾以为有一个词很适合你,”他的声音不无遗憾,“大忠似奸。”
“没有前三个字,”幸隆笑容岑寂,“我就是奸。”
晴信喟叹一句:“幸隆,你啊。”口吻像对着一堆名贵瓷器的碎片。
他连“真田大人”的戏称也弃之不用了。君上本就没有对臣下用敬语的道理,晴信起初是听到勘助这样叫觉得好玩,于是学样有样,导致整个武田家上下都一口一个真田大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姓真田名大人。直到有一天被忍无可忍的马场鬼美浓提醒,这样没大没小,不成体统。晴信便说:“真田大人不是我的臣下,而是我的贵客。呆不惯了,随时把酒相送。”
马场对幸隆侧目而视:“听见了吗?你随时可以滚。”
幸隆眯眼笑道:“他说的是日语,不必烦劳您同声传译。”
如今他舍弃了这个戏称,意味着撤回了为他开放的特权。察言观色的天才自然不会放过这变化。四十多岁的山本勘助曾调侃道:“您每天睡觉前是不是都要把眼珠摘下来,浸泡在硫酸里,否则又怎拥有如此一尘不染的视野?”彼时刚满三十的真田幸隆立刻回击:“你才把眼珠泡硫酸里呢,还忘记拿出来了。”又说,“我睡觉前干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活生生把山本军师捣没声了。
确认了自己此刻正躺在断头台上,真田幸隆再次恭顺地俯下身去。“我为自己犯下的罪过而深深忏悔。因此,才精心地布置了贫寒之躯,厚颜无耻,呈于君前。”
他展露着裸露的后颈。若被一刀砍首,精心梳在脑后的发髻不会成为赘余的垃圾。一旦被赋予这样的解释,他身上穿的那件和衣,也开始往入殓服的方向发展了。
看着父亲虔诚地作妖,真田昌幸深深地感到胃溃疡。幸隆刚刚的发言结合动作,差点让他以为亲爹要故意展示自己的乳沟。难道甲斐之虎会吃这套?——他肯定吃。
果然,晴信的表情再次缓和了。他不再谴责,也放弃了刁难。“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还来负荆请罪这一套。”他笑着指摘道,“看来,你是真的没主意了。”
晴信起身离开,像一通突然挂断的电话。昌幸紧随其后,拉门前,他快速地看向父亲,完全中立的一眼。幸隆仍将脸保持着和地面平行,后颈像镁条剧烈燃烧时放出的白光。
幸隆拐过走廊转角时,山本勘助正靠在墙上,像是恭候多时了。他看了他一眼,目光干燥冰冷,如火柴擦过玻璃,仿佛勘助不过是一台新置办的自动贩卖机。
“您很适合这么穿。”
勘助避重就轻地赞美衣装,他可能不知道外遇的男人都习惯这么干。
“是吗?”
“惊为天人。”
“谢谢。”幸隆回馈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窗帘改的。”
“蕾丝窗帘改出来应该是法兰德斯风格吧。”
“刚刚是开玩笑,其实是拿尿布改的。”
“……您就算穿树叶也好看。”
幸隆神色未改,一边快步走进电梯,一边从容不迫地把杠抬到天上。勘助紧随其后,表情好像干嚼过一枚生橄榄:“我有话想对您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个痛快吗?包括赞美我像人猿泰山。”
勘助的目光直逼过来:“我阻止不了海野家的灭亡。”
幸隆静静地回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不知道。”准备好的逻辑忽然被消去一般,他陷入了一种不知名的混乱,“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唯有一件事翻来覆去地响彻于脑海——我是武田晴信的军师。不是从哪里听闻的,而是一开始就知道。您明白吗?就像性别一样,不需要被特别告知,我就是知道,并且与生俱来地深信着这一点。”
“好。”幸隆没有语气,像是在回答“需要加热便当吗”。
沉默片刻,幸隆又说:“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勘助有些介意“最后”这个词,他一时难以判断究竟是什么要结束了。
“请。”
“你自知身为武田晴信的军师,却不认得我是谁。”幸隆抿着他话里显而易见的矛盾,“还是说,你躲在这个健康完好的躯干里看我的笑话?”
“我只在自己的身份上说了谎,感情上可没说。”
勘助声音平实,听不出丝毫谬误。
“我爱上了您,从不爱到深爱,千真万确。我说得够清楚吗?”
“一清二楚。”幸隆说,然后把手指移向关门的按钮。
“你怎么想?”晴信转过身,兴趣盎然。
昌幸波澜不惊:“对您的想法,我不敢有想法。”
“四郎不穿衣服的时候很美。”晴信说,“你没想法?”
“……请不要转移话题。”
“这正是话题。”晴信笑容可掬,“父亲有随意谈论儿子的权利,反过来也一样。”
“我明白了。”昌幸对应得一向精彩,“那么,我的想法是:不可信。”
“何处不可信?”
“处处不可信。”昌幸说,“在信浓流传着一句古谚:同情真田幸隆,是家破人亡的开始。”
“这是谁的经验之谈?”
“长野业正的墓志铭,家臣给他刻的。信浓还流传着另一句古谚,”昌幸继续引经据典,从而加固论点,“憎恨真田幸隆,是家破人亡的开始。by村上义清。”
“这两句古谚是否有抄袭之嫌?”
“可能都抄袭了最为经典的一句:爱慕真田幸隆,是沦为单身狗的开始。”
晴信试图咽下“那究竟该怎么对待他才好”的疑问,但最终失败了:“爱不得恨不得,又怜悯不得,不就只能无视他了吗?”
“无视真田幸隆,是家破人亡的开始。by上杉宪政。”
“信浓的古谚大抵相似呢。”晴信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我驾驭不了他。”
“恰恰相反。”昌幸说,“只有您能驾驭他。但问题是,您现在不需要烈马。”
“此话怎讲?”
“当拉拢一个人的隐患大于利益时,不拉也罢。”
昌幸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不知道勘助是怎么想的,我对他说的是,歼灭我父亲。我认为他也许会产生动摇,我想试试他的决心,可是他没有。他还是把他带来了。”
晴信眯起眼睛:“你在怀疑勘助的忠诚?”
“我反而变得深信不疑了。”昌幸皱起眉,“我父亲——真田幸隆的手里现在一张牌也没有,不仅没有赢的方法,连赢的目的都失去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维持现状不变。对他而言,死在我们手里,或是为我们效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果晴信在游戏中获胜,20岁的新家督武田晴信,会再次将山本勘助和真田幸隆以军师身份迎入麾下。毕竟为了取得天下,应该改动的地方不是这里。如果其他人获胜,其他身处这个时空的竞争者,没有任何一位的历史截点在海野灭亡之前,也就是说,海野家的灭亡已成定局。真田幸隆的获胜目标消失了。再如何神谋鬼算,在一个没有获胜条件的境遇下,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你的意思是,勘助意识到了这样的现况。”
“他何止是意识到了,”昌幸扬起一个冷笑,“这就是他亲手制造的局面。真田幸隆是在他身上下的孤注,倘若换一个人,他根本不会赌这么大。”
话声未落,门出人意表地被撞开。武田胜赖出现在门口,呼吸急促,双颊绯红。他不置一词,只管抢过父亲的手,下一秒另外一种声音已经代替他的唇齿发了声。是火警。
三人穿行过浓重的白烟,找到楼梯口,春日虎纲正等在那里,远远看去像个腾云驾雾的清俊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昌幸的知觉被塞满了惊叹号。他丝毫不怀疑这是父亲的手笔,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早就失去了主导局面的理由才对!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是五分钟后的事情了。在情色酒店外的街道上,昌幸抬起头,看到四层的阳台上矗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真田幸村。
幸村抽出一个白色的扩音器:“武田军的诸位!你们好!”
幸村似乎有点紧张,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游刃有余。毕竟是第一次和家里挂历上印的伟人武田信玄会面,虽然他现在没像挂历上画的一样秃,但气势已经在了。更何况旁边还站着另一个风云人物高坂弹正。虽然他不在真田家的挂历上,但他存在于山手殿秘藏的写真集里。
“源次郎!”昌幸厉声喝道,“你在那里干什么?!”
幸村正想开口,肩膀却被另一个人搂住。
“他再这么凶你,你以后就把他送到养老院去。”
真田幸隆温柔地睥睨着下方,另一只手颠着类似蜜瓜的球体。
“购入灭火球时,只需加1999日元就可换购烟雾球,是不是很划算呢?”
他解开发髻,任凭卷曲的头发被风揉乱,对着武田晴信施然一礼。
“御馆大人,您的城,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烟雾渐渐散去。昌幸这才看清,情色酒店的大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一个月光般整洁,一个雷霆般鲁莽。
“这据点挑得,”雷霆的那个烈声大笑道,“一点品味都没有。”
“这据点图的不是品味。”另一个提醒道。
甲斐之虎扬起嘴角,竟像是乐得中这一计。这才是真田幸隆。他想。笑容一层厚厚的顽冰,湖底却燃烧着玉石俱焚的壮丽。若他乐意,一整个信浓为你换一颗红豆。若他不乐意,家破人亡的序章就会静静开始。
“幸隆,”他玩味地提高声音,“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和他相遇。”
幸隆回答着晴信的问题,却凝视着幸村的脸。
“真田家是我开创的,所以,我最有资格毁灭它。”
“我曾经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弁丸,和你相遇后,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纵使建立在埋葬卑劣过去的墓塚上,也依然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一旦想到你的存在,我就更愿意相信,这样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带我回去吧,”幸隆低迷却坚定地说,“带我去那个有你的未来。”
“爷爷……”
幸村羞渐地接受着幸隆的话语,目光闪闪。他估计不知道,一公里以外的豪车里,伊达政宗已经把视频接收器的天线掰了七截。当然,也可能是他体内村上义清的记忆督促他这么做的。按照信浓的古谚,憎恨真田幸隆就是家破人亡的开始。但独眼龙不怕,反正家人基本上已经亡干净了,这诅咒对他没效。
真田幸隆再次微笑着转向武田众人,那种他特有的高雅的混不吝,又开始款款浮现。
“希望你们最好别忘记。”
他微卷的头发在风中温柔飘动着,他的声音嘹亮而温柔。
“鬼弹正穷途末路、孤身一人时,才是最强大的。”
说罢,他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伊达双璧同步举起武器,对准武田晴信。真田昌幸立刻抽出佩刀,挡在晴信面前。晴信哈哈大笑,连道有趣,在胜赖和虎纲的掩护下,悠然消失在街道尽头。
而山本勘助在背阴处看着这一切。额头上的伤口因剧烈跑动而裂开,血再次迷进他的左眼,将他的视野染成浓稠的深红色。
记忆的断片在脑海中极速穿行。只身城上的策士,红色的狼烟,齐齐翻转的六文钱战旗,神川犹如巨大的粼粼猫瞳。他喝醉了。酒精像濒死的蚂蟥般吸干他的理智。
是因为什么醉的?
如此盛大的辉煌战事,会和他这个军师毫不相干?
他用醉眼眺望过去。这一次,终于,终于看清楚他的脸了。
他取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将它捅进柔软的眼仁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