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十九)恋父情结

“我找到窃听器了。”幸村说。

 

他用的是过去式。言下之意是,这个房间里早就没有来自爷爷的机关了。真田幸隆为爱孙设置的窃听器如同一块精致的甜点,当幸村需要更换伤口上的纱布时,它的赏味期限就到了。

十个小时前,幸村借了阿梅的针线包,用胡萝卜形状的迷你剪取出纱布夹层中的窃听器。他钳住窃听器,对着太阳举起镊子,欣赏蝴蝶标本一样仔细眯起眼睛。它还是那么薄,依然昆虫复眼般闪着森森绿光。阳光被它挡上的一小块,仿佛缺掉的门牙,灿白中一颗孤独的黑洞。

应该早些发现的。不,本应更晚发现的。如果不是因为被储食的火烈鸟喷了一身污水、想趁机洗个澡的话,幸村暂时是不会更换这块纱布的。

他保持着鉴赏的动作,将手伸出窗外,小心松开作用在镊子两翼上的力,窃听器像纸屑一样缓慢坠落。幸村想象着,爷爷此刻也许正倾听着耳麦中呼啸的狂风,露出叵测的微笑。他甚至在脑海中成功再现了爷爷蒂芙尼蓝色的语气,那种经常令人错误地联想到“幸福”的华贵冷色:傻孩子,爷爷会坑你,但不会坑你太多。

我或许是完成了爷爷留的暑假作业。幸村难过地想。

“喂,你在想谁?”

独眼龙面色不善地打断了幸村的回想。他问的是“谁”,而不是“什么”,看来他已经擅自将占据幸村脑海的成分判定为一个人,也该归功于他鲨鱼般的电嗅觉吗?

“我在想我爷爷。”幸村乖乖回答,主谓宾齐全如小学生造句。

“是吗?”

政宗短促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开始掉漆。

“可你刚刚的神色,就像在追忆前男友一样精彩。”

片仓景纲和伊达成实不由得面面相觑。就算没和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君打过长年的交道,也不难听出这声笑有多锋利,别说蜻蜓了,停一丝雪花都能劈成两半。这笑五分厌嫌,四分难堪,剩下经纬不明的一分才是问题的关键。

独眼龙的无名火也并非真的无名。二十二年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献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这些人有的做了他的房中妾,另一些做了他的刀下鬼,无论在被褥上还是血泊里,他们的骨头都像状若黏米,动起来比棉花还软。他嚣傲的头颅顶棉花顶惯了,现在咣地一声磕上一块钢板。

他没见过效力这么短暂的献媚。原来献媚也能和股票一样,一句撤资,立刻跌停。眼前这个笑露虎牙的家伙,几分钟前还握着自己的手,掏心掏肺地大放厥词。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当着自己的面,眉飞色舞地去思念别的男人了——这便是那冷笑中的一分名堂。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马上拔刀杀了他,以撤去这种弃妇般的阴郁心情。但杀意突然离奇地平息下来,涌到嘴边变成一句:“但愿我死了你也能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

成实面部扭曲地嘬紧两腮,对景纲露出一个过于形象的“酸”字来。

“说什么呢?”幸村一阵莫名其妙,“你死了我们还玩什么。”

“你爷爷有什么好想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啊。”幸村说,“我就不信你这辈子没想过你爷爷。”

“他可能真没想过。”成实插了一句嘴。

“因为用不着。”政宗稳稳地接下幸村的惊讶,“奥州的地摊文学全是以我爷爷为蓝本写的,总裁文种马文一应俱全,单看题目都看饱了。”

幸村沉默片刻:“信州的地摊文学全是我爷爷写的。”

大概流程不难想象。作为武田信玄的里军师,以情报为法宝的真田幸隆,临时职业估计换得比木之本樱的衣服还勤。地摊文学就是娱乐导向,八卦就是第一生产力,催更就是沟通甲信两国人民的稳固桥梁。一篇爽文换一次士气澎湃,一回更新换一次开城献花。

政宗的眉毛还是拧得像悬梁绳结,吊着一种很模糊的愤怒。唯他自己清楚痛点在哪里。猎取了村上义清的记忆后,他获悉了真田幸隆的诸多细节,也被村上义清的仇恨所渲染。拜其所赐,幸隆在政宗的印象中,仍是风华绝代的可恨相貌,想起来就牙酸。

一个为诱陷而生的男人。他暗骂道。浑身都是圈套感,何等小器易盈。如果幸村思念的是那张脸、那副做派的话,比起“爷爷”,绝对还是“前男友”更贴切些。

幸村浑然不觉地转向景纲:“片仓,我爷爷接电话的速度可媲美火警。”

“的确,他就算伪装成答录机也不会穿帮。”景纲表示认同。

“扔掉窃听器的十个小时内,我一共打了二十七通电话,完全没有答复。”任谁都听出幸村的语气紧张起来,“我爷爷……他可能遇到麻烦了。”

 

“别逗了,一个麻烦怎么可能遇到麻烦呢?你觉得黑田官兵卫吃泡面吗?”

阿梅听着幸村绘声绘色的转述,唇角绽开一个笑意。

“政宗大人是这样说的?”

她接过针线包,有意或无意,指尖在幸村的手掌中暖暖地滞留了片刻。她看上去心情不错。幸村想。他当然不知道这姑娘刚刚在心中完成了多么宏伟的一次牺牲。

幸村向她道谢,又说:“胡萝卜的剪刀,那个,很可爱。”

“……啊,这是枇杷。”

阿梅从针线包中取出小剪子,仔细一看那桔色的鹅蛋形确实不像胡萝卜。她垂下毛茸茸的眼睫,苹果肌健康而饱满,随着她轻柔的哼唱微微发亮:

“桃栗三年柿八年,枇杷笨蛋十三年。”

这首童谣的旋律很熟悉,只是和幸村记忆中的歌词稍有偏差。果树需要积淀多年的养分才能结果,比喻需要花费相应的时间精力,才能达成想要的成就。桃树和栗树需要三年,柿子需要八年,可是要等十三年那么久的笨蛋水果,真的是枇杷吗?

“不,并不是枇杷。”

像是看穿了幸村的困惑,阿梅微笑着回答道。

“每年初夏时节,我家会用枇杷叶、肉桂和甘茶熬制枇杷药汤,用于解暑。在清澹香甜的热气中,父亲就会唱这首歌给我听。我记住了枇杷是很笨的水果,要花费比别人多很多倍的时间,才能出人头地。”

阿梅坐在海螺型的藤椅上,膝盖自然地并拢,眼神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这是幸村第二次听到阿梅谈及她父亲,包括初次就抛出的重磅炸弹“我恨他”在内,不知为何,幸村永远无法将片仓景纲妥善安插在阿梅的陈述中。总有一种不可知见的错位感漂浮在阿梅和景纲之间。

“可是,很多年后,我从丈夫口中得知,这首歌谣真正的歌词其实是这样的。”

她甜美地唱道:“桃栗三年柿八年,梅子酸酸十三年。”

“原来最笨的水果是梅子。用十三个春夏秋冬,只酿出浑身的酸涩来。”

阿梅轻轻地抚过枇杷剪刀圆润的壳,眸光盈满柔情。

“我父亲很坏,不是吗?”她柔软地说,“只因为童谣中的梅果和我重名,就嫁祸给其他水果,多么不好啊。”

不对。一个声音在幸村脑海中说。片仓景纲绝非做得出这种事的人。阿梅口中“父亲”的轮廓,果真就像一件松垮肥大的外套,只消一眼,就知道不合景纲的身。

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人……

蓦然,幸村意识到一种热度,它温润地停泊在他的指尖上,像凝固的蛋白。他方才看清是自己的右手抚上了女孩的脸庞。阿梅的表情很惊讶,睫毛如同花瓣上的细绒般微微冻住。她的目光却早有预谋,沉甸甸的早已熟透,挂在枯渴的秃枝上等待他的采摘。

他像被静电蜇了一下似的,慌乱地抽回手。“对不起,我……”热血逆涌到脸上,四肢炙烫,幸村感到自己像一块正在剧烈燃烧的讷涩木炭。他本想说“一时糊涂”,可伸出手的瞬间,他分明清醒到通明。

“您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阿梅红着脸,微微抿着嘴唇,手指绞着葡萄染披肩。

“我……我很高兴……”

她像一个初次喝醉酒的小女孩般嚅嚅地说,眼睛却异常地亮。他们各自平复着心跳,沉浸在一种混乱的和煦中。你想干什么?幸村质问自己。他很清醒。他刚刚是以一种清醒的状态试图拥抱她,他听顺了躯体中某种原始的欲望,触摸她温热脸庞的手是服从的开始。

那欲望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它来自另外一种不可抵挡的根源。

幸村和阿梅都不知道的是,在隔壁的房间,伊达政宗和片仓景纲之间正在发生一场事关他们的对话。如果两个房间之间的墙壁不存在的话,或许会免除很多弯路和歧路,正在幸村心底发酵的困惑,也将一一迎刃而解。

“小十郎,”政宗直白地下了结论,“她不可能是你的女儿。”

景纲静静地注视着主君,未置可否。

“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对吗?”

“万分抱歉,”景纲深深地躬下身去,“我的确对您有所欺瞒。”

“我没打算谴责你。”

政宗用手势制止他即将的剖白,从简说道:“只是,我们有必要对质一下目前获悉的情报。在那之前,小十郎,我为何能判定你们之间不存在血缘缔结,你对此不好奇吗?”

“愿闻其详。”

“我见到了你儿子,”政宗说,“就在这个见了鬼的时空中。”

片仓景纲愕然地收紧了视线。政宗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我见到的,是来自你病逝几个月前时间点的片仓左门。他根本就不认识那美丽的女孩。如果他们当真是兄妹的话,梅子就只能是你的私生女了。小十郎,你有私生女吗?”

“没有。”景纲感到喉咙发干。

政宗眯起独眼,死死地盯住窗户上的一块光斑。良久,待他再次开口时,周身缭绕的气氛却显著地改变了。

“原谅我,小十郎。”他用一种悼念的语气说,“我本该让你们父子团聚的。”

 

“本该让他们父子团聚的。”

源三郎仰视着说这句话的人。那是他父亲。被当世和后世称为表里比兴者的男人。他有一双与生俱来的下三白眼,俯瞰他人时,眼白就格外明显。相理上说,这样的人无恶不作,不走正途。只要目的未达,哪怕睡在刀山火海上,下地狱后被割去耳鼻舌,也绝不休止。

他又梦到这一瞬间了。梦清扫过他的大脑,将陈年旧事取舍归零后,忠实地还原出心脏的某处变得粉碎的这一瞬间。那是一段将他困住的往事。他像滚笼中的仓鼠,自以为走了一生的路,实则一直都在原地。

他深知这是在梦中,反而能怡然自得地享受这一瞬间。他逃开父亲凶相毕露的眼睛,低头看看怀里的铃木右近。他睡得真好,眉眼被灾难熨平,一点苦痛也没有的样子。

“源三郎,”父亲的声音坚硬如冰川,“你为什么出兵?”

他没有答话,只是兀自伸出手,整理着右近湿漉漉的额发。

“真田家不会为铃木主水的愚行浪费一兵一马。我的原话如此。”

“父上,”他沉稳地说,“铃木主水是为您而死的。”

“死是他自己选的。除了把真田家往风口浪尖上推以外,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

真田源次郎在一旁听着父亲无情的宣言,稍稍别开眼睛。此时的源次郎还尚不知道,昌幸的后半句话,也能恰好对应二十年之后的他。人们总是乐得误会,总忘记枉死和英雄不过一纸之隔。

“右近在等我,”源三郎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右近昏睡的脸,“就像主水在等您一样。”

真田昌幸笑了一声。轻蔑刻薄的那种、真的感到好笑的笑。“不是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就应当被千恩万谢。”他的语境里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倘若真田家的旧主也明白这个道理的话,就不至于落到天目山那般田地。”

“父上!”

源三郎迸发出暴烈的喊声。他生性淡薄,为人清澹,很少将如此激烈的感情外示。可当他听到父亲用菲薄的语气去谈论亡主武田胜赖,他感到浑身的理性都虚了起来。他知道父亲在挑战自己的底线,他想要告诉儿子的,也正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源三郎想,父亲花了这么多年都失败,凭什么要求我越过他而成功。

全天下所有的死都是一样的,只是人们赋予它的性质不同。死被梳理清楚脉络,放在缺斤少两的天秤上品鉴,决定一个唾骂或追悼的结果。铃木右近毕生都将父亲作为英雄去爱戴,相信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将对真田昌幸的忠诚贯彻到了最后。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轻觑主水,唯独他真田昌幸不能。他不能把这份血脉偾张的感情踩在脚下,用事不关己的谈吐去贬低。梦中的源三郎——现实中的真田信之真正不能允许的,是父亲距离人性越来越远。他想要再现那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真田源五郎。在收获了悲苦的胜利后,这是武田灭亡的八年来,真田信之第一次感到彻底的绝望。

“要是真田家在此亡了,铃木主水当属最大罪魁。”

父亲的三白眼又移下来,笼罩在源三郎头顶,像被暴雨打散的无垠的云。

“其次就是你,源三郎。用一族的性命换一个罪臣之子,你功不可没。”

 

“晚安。”宇佐美定满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您休息得如何?”

“拜您所赐,”真田信之礼貌地微笑着,“我做了个美梦。”

这里是市郊地带一座写字楼的九层,装潢布置却有如神社里宫一般考究古典。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更加雪白的毘一字旗,供信之方才小睡的豆沙色原木沙发,来自以“将舒适感数据化”闻名的昂贵品牌。木制窗棂上白氎行缠,配上少许蜂蜜炼成的黑方御香,宛若琼圃无忧之境。

“如果您眼下没有其他安排的话,我想带您去见一个人。”

“既然寄人篱下,我的一切安排都为您所用。”

“这可真是,”宇佐美笑道,“您不必这样识局的。总走在钢丝上,岂不疲惫?”

信之也笑笑。“您所言差矣。”他察觉到自己使用了四百年前与德川家康第一次会面时的语气,那种与底细莫测的人耐心周旋的敦厚,“怎么会是钢丝呢?这分明是康庄大道。”

信之心悟道,宇佐美定满想要带他见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上杉谦信。因为他说想带自己去“见一个人”,而不是去见“那位大人”,可见此人没有得到这位传说中的军师打从心底的敬爱与畏惧。

他们一路走过漆黑的走廊。信之借着黑暗,重新把耳麦塞进耳朵。窃听器的另一端却只发出沙沙的扑空声。信之是在与景纲过招时,将窃听器塞进他的口袋的。这是他为了日后能亲手抹杀此人留下的备用伎俩。在建筑底层安装炸弹的人是他没错,但只要引爆遥控器在宇佐美定满手里,团灭伊达军的人就会被判定为后者。这样一来,右近的记忆也会落到这位言谈日易的盟友手中。

不知是景纲察觉了窃听器,还是只是单纯地换了衣服。这时他们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口,为防不测,信之只好暂时关掉窃听器——倘若他知道仅仅是半分钟后,窃听器那边就会录下伊达政宗和片仓景纲事关重要的一段对白的话,他一定会懊悔自己此刻的举动。

听到门响,房间里的人的双眼由半闭变成半睁。他并不直接向真田信之对话,而是罔顾了信之,向他身边的宇佐美定满询问道:“带来了?”

“是。”

“松代藩主真田信之,就是你吗?”

“正是。”

连续两句问语都近乎废话,可见这是一个毛躁的年轻人。陌生人睁开眼睛,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阴冷的笑容。信之的头脑转不动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仔细检索了自己的漫长而广袤的记忆库,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薄唇都如此熟悉,把它们单独抠出来的话他一定能成功地对号入座,但一旦它们拼凑到一起,就变成了一种可怖的陌生。况且,能叫出“松代藩主”这一称号的人,至少在元和八年时仍是活着的。

他是谁?信之自问无果。

“他是谁?”信之问宇佐美。

“他是我们的王牌。”宇佐美回答。

“王牌。”信之喃喃念道,“是为了做什么的王牌?”

宇佐美定满又是微微一笑。他转过身,肩线和灯光的边缘稳稳地咬合在一起,从信之的角度看过去,他就像一把区分光和影的瘦削裁纸刀。

“策反真田昌幸。”宇佐美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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