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攻 山本勘助×真田幸隆】
策士耽于策,身死而高贵。
乡人闲言,真田大人经常往领内进口一些世间罕奇之物,而这次他带回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的确堪称奇妙。他衣衫褴褛,一足残跛,简陋的鲍鱼壳下是确已空洞的左眼,右手没有中指,皮肤黝黑,胡须邋遢。总之,实为其貌不扬之至。
真田大人的贵客是何许人也?整个真田乡无人知晓。
事实上,关于贵客的真实身份,真田幸隆本人知道得并不比其他人更多。
此人自称山本勘助,是周游列国的浪人,沿路研习兵法,露餐风宿,全身上下唯一的资本便是头脑,他未曾战中立功,侃侃而谈的漂亮军略不过是纸上谈兵,无法称之为阅历。
那一年,真田幸隆只有二十岁,而山本勘助的年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晰,数数身上的伤疤、翻翻手边的兵法书,他说自己大概是三十三岁。
这大概到底有多大概,没人说得清楚。幸隆只觉得这个仿佛原始人计数般推算自己年龄的男人很疯癫,而这疯癫之下蕴含的是丰富的智慧和淡泊的阅世观,这让年轻的他不得不充满兴趣。
他和山本勘助的相遇正是在真田乡暴雨后的麦田。这位流浪的兵法家战死般惨不忍睹地躺尸着,野猫厌嫌地不愿在他身边打瞌睡,只有昆虫热恋般甘愿与他共眠。真田大少爷远远地看着这具破坏绿化的尸体,心想,如果这家伙不是地藏菩萨的话,未免也太过伤风败俗了。
真田家家规第三十六条:垃圾未经分类不可随意丢弃。
真田大少爷希望在自己的英明领导下,真田乡民能够最大程度地幸福美满,这种本该正能量满满的愿望逐渐进化成了某种强迫症,有损市容市貌的场景,哪怕是浮光掠影都不允许出现。因此,这具尸体最后被他以择菜的心态捡回了家。
然而山本勘助绝非普通的浪人,首先体现在他并不像其他落拓的浪人一样,对真田大少爷的施舍和援助感激涕零。他毫不客气地吃完便饭,慢悠悠地在真田家的当主面前坐正身体,说出的话极其有失情理:“那么,您想向我请教些什么?”
幸隆气得笑了:“您哪位啊。”
对方立马给予出一个讶异的回应:“您并不知道我是谁吗?”
“真是遗憾,这些天来,你像一块泡菜石一样横在我的领土上,居委会的投诉信络绎不绝,要是不当即处理你,我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舆论了。”
“真田大人的英明处理,原来就是把来路不明的乞丐带回闺房。在下受用了。”
视优雅为脊梁的真田大少爷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被揶揄了,但是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有力回击的台词,只好姑且作罢。
“……这么说,你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吗?”
“恰恰相反,”勘助摇头,“在下籍籍无名,不得知遇,身为彷徨旅人的时日,已经二十余年。”
“……那你瞎牛逼什么……”
“您已道破天机。在下瞎,且牛逼。”
“……”
但很快,幸隆就发现,这个男人确有厚颜无耻的资本。
他们谈起时事和兵法,从简单的寒暄逐渐到深邃的试探,几言之间,立判高下。可能就差那么一点点,但正是这一点点,区间开了某些过犹不及的概念。
“我只是稍微有些聪明而已,但这家伙是天才。”
真田幸隆惊叹却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
这个其貌不扬的浪人,是货真价实的宝藏。察觉了这一点后,幸隆在心中穷尽辞藻地赞赏批注,嘴上却吝于夸奖,佯装平然无事地和他继续侃谈。
几百年后,人们将这种状态称为傲娇。
勘助一目清澈,一目浑浊。言辞间,他的独眼愈发明亮,这明亮让幸隆心生不安,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因右眼穷尽辉煌而变成双目失明。
“真田大人,”勘助恳切地感叹道,“这样的小乡中竟有您这种才人,真是蓬荜生辉。”
“敢在我面前蔑看真田乡,你真是好胆量。”
“在下也勉强算是见多识广,如真田大人般冰雪聪明者,还从未遇过。”
幸隆觉得这话不堪入耳,带着非常露骨的挑逗意图,而且是浪客对妓女那种。但这又是很明显的钓野伏,简单来说,全力就输了。因此他决定优雅地放置play。
“勘助,你自称周游列国,全国没有你不熟识的哪怕寸土,此话当真?”
“不错。”
“消耗半生游历全国,总有些风土人情方面的意外收获吧?”
“真田大人是指哪方面?”
“比如说人心。”他故意说,“勘助,你可曾造访过什么人的心?或是被何者贸然入侵过吗?”
“……未曾。”勘助犹豫片刻,沉声答道,“真田大人乃是第一人。”
幸隆听罢笑笑,并不当真。
“我很中意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这样为我效命吧。”
山本勘助猛地抬起头来,幸隆对他的唐突反应颇是满意。
“真田大人……”
“怎样?不惑之年终逢知遇之人,感动得无以复加了吧?我宽恕你。”
“真田大人,还真是喜欢顺杆儿爬啊。”
“……我也许知道你这么多年找不着工作的关键原因了。”
“您谬赞了。”
“你去死吧。”
真田幸隆在经历了祖上的纠葛和纷乱后,继承了信浓国小县郡一带的松尾城,成为了真田一族的年轻当主。他威严凛凛又任侠好施,充沛的好奇心与优秀的辩才让他不乏朋友。和大多数行于乱世者一样,他也怀揣着一个不算宏伟却高遥不及的梦想。
幸隆带着勘助巡游他的村庄,连麦菜的品种都介绍得巨细无遗。勘助从对方的侃侃而谈中分出神来,更仔细无礼地打量起这位活力充沛的大少爷。幸隆双目细长,鼻梁挺立,黑至绀色的头发随意拢起,虽然也没到众道嫌疑的美男子那种程度,但配合他僭乎年龄的智才,称其为完美之人似乎并不越格。
如勘助自己所说的一样,他十五岁起便踏上旅程,对军旅之事如数家珍,对攻城略地更是独有心得。他在关东一带的确小有名气,但多被人以悲悯之言论起。传说中,这个跛脚的瞎子通晓京流剑术和筑城术,他曾于骏府为今川效命,无奈仕途黯淡,始终不得知遇。尽管慕名来拜访他的人的确不少,但真心想要他伴随身边做家臣或师范的来客,一个都没有。
或许是勘助的资历过于传奇,没有人认为他会屈于何人篱下、过着领薪水吃官饭的平凡日子吧。
对于真田幸隆的盛情邀请,勘助无疑是感激的。但又远远不止如此,他在这位年轻人身上,找到了一些另外的、不可思议的字眼。
他们交谈军略的时候,眼睛里闪耀着同一种光芒。那光芒说默契也默契,说敌对却更恰当。耽于策的谋略家独有的自满,在对视中温柔而傲然地角逐着。
幸隆忽然转过头来,把对方从擅自的批注中拽回来。
“我的家臣多为饲马高手,对作战却不怎么得心应手。因此想请你做兵法指南。”
“真田大人似乎颇为心切,近来可有大战?”
“少装了,你的出现就是最好的风向。”
勘助沉默半响,幸隆紧盯着对方,似乎在尝试破译对方的无言。
“是武田吧。”
“……正是。”
“求之不得,武田可是我痛恨已久的大敌。”
“您痛恨武田?”
“勿论。武田信虎施暴政于领民,强大而毫不体恤,令人观之觉厌,此其一。另外,我个人确实需要一些憎恨。”
勘助感到惊讶:“您说您需要憎恨?”
“好意都是轻浮的,唯有憎恨才是有重量、有体积的感情。心怀憎恨的人不畏死亡,所以杀阵骁勇,战无不胜。”幸隆露出深不可解的微笑,“能持有这样的感情,人会变强大。”
“但是也会变得痛苦。”
“必要时,痛苦也可以加以利用。掌握利用法则的人,方能临乱世而不危。”
“……您真是位有趣的大人啊。”
幸隆被他夸得很飘,就要傲到云端去了。勘助眯起独眼凝视着他,觉得这位轻飘飘的大少爷并没有真的被他口中的憎恶所侵染,再如何足智多谋,毕竟还是年轻,看来战争从他手中夺走的物品列表里,还尚没有尊严这一项。
“看来果然如您所说,好意都是轻浮的。”
“真失礼,就算是奉承,你也要说‘我对您的那一份却不同’。”
“怎样的不同呢?”
“比如说是情真意切的,掏心掏肺的,死去活来的……”
“真田大人的短板原来是语文。”
“……而你的短板则是思想品德呢!”
“在下一介草莽浪客,无需向真田大人的冰清玉洁看齐。”勘助的调侃带着年上者特有的自如,“不过,既然已经应您的盛情邀请、做了真田的指南……”
“我是你的老板所以你应该听我的就算我让你穿起围裙唱起山歌你也不能有丝毫的违逆。”幸隆的笑容骤然变得低温而毫无叙事性,“那么首先,为了真田,请先好好洗脸吧。”
武田信虎在半年前结束了族人内乱,在短暂的整顿军貌后,他开始了对外扩张的战时方针。统一甲斐、进而与今川结盟后,他的首要目标就是信浓。而信浓国中,又以真田等滋野豪族所在的小县、佐久间两郡为要地,因此信虎率先将目标锁定在了这里。
若说武田信虎其人,确实是一代名将。父辈没能完成的统一霸业在他手中得以实现,他改善了外交政策,使国控力上的优势逐渐转向武田。然而,这个环节所付出的代价过于昂贵了,军将们的战意和斗志被他磨得倦怠颓废,百姓们目睹着过高的赋税和日益匮乏的资源,无奈敢怒而不敢言。信虎穷兵赎武,他感觉不到民怨的沸反盈天,或者说他其实感觉到了,但他和大多数失败的统治者一样选择了无动于衷。那于他而言至多只是暂时的杂音,在霸业已成的将来可以慢慢弥补。
当然,在他这么想的同时,其实已经被亦能覆舟的暗潮无声而汹涌地淹没了。——此为后话。
幸隆和勘助推敲着武田来袭的方向和布阵,武田军的首战势必为佐久的海之口,这样一来,将不得不穿过八岳的西部。
“那一带的地形是山岳和高原,”勘助徐徐展开他自制的地图,“如果武田军从正面入侵的话,我军必能以地形之利谋取胜机。”
“正是如此。”幸隆点头,“但这是敌人只有武田时的最佳思路。很遗憾,即将面临的战役并非一对一的正面对决,而是四面楚歌的包围网。”
两人沉默片刻。突然,勘助径自笑了笑。
“真田大人可曾见过啄木鸟捕食的样子?”
“……为什么突然变成动物世界了。”
“啄木鸟在捕食的时候,会先用锋利的喙敲击树的背面,然后在正面等受到惊吓准备逃亡的虫子出来,再一网打尽。”
“哦,是声东击西嘛。”
“正是。这很狡猾吧?”
“是啊。”幸隆低声笑了,“但倘若啄木鸟真的如此聪明,为何它仍旧怀才不遇呢。”
“士为知己者死,鸟也一样。”
“……难道不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
“也有那样的说法。真田大人不想听听看啄木鸟本尊的想法吗?”
“我与啄木鸟素昧平生,不像你们还一起吃过饭。”
“真田大人,”勘助深深躬下身体,脸侧轮廓投出模糊的影,“啄木鸟说,它愿为遇知您而生,为您知遇而死。倘若一战,此身残破,不辞黄泉。”
他的声音沉哑,仿佛是穿过了茫茫白沙的干渴行者。流浪是他的灵魂秉性,它奉命提炼他的孤独,一时之寂于他,不过斗水浇长鲸。
他是首次甘愿将自己的才华和生死毫无保留地献出,这于他而言本是唯二的资产。
山本勘助恳然地抬起头,先前充当眼罩的鲍鱼壳晒裂开了,已经被丢弃。此刻他左目浑浊,右目清澈,让人找不出他视线的焦点,无法判断他究竟在注视何处。
真田幸隆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盖住对方残盲的左眼。物理上的谜团因是迎刃而解:对方此刻正在凝视的,唯有他自己。
作为豪族的领主,他也经常被各种质地的目光涵裹着,其中不乏怀疑的、妒恨的、真心褒美的、有所要求的……但对方毫无军略的这一种,温柔而牢固地封锁着他,竟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拆招了。
像是察觉了自己奇袭的优势,勘助从容地握住对方覆盖在他左眼上的手。他若无其事地保持着这个诡暧的姿势,用空闲的右手从旁取出四颗棋子,两黑两白,在地图上一字抹开。
“在下的秘策,正是啄木鸟战法。”他将黑子和白子按顺序布在河川边侧的树林。
“将我军兵分四路,两路诱敌,两路迎击。敌我兵力悬殊,只能出奇制胜。”
“嗯,有道理……”
“真田大人,似乎心不在焉啊。”
“……没、没有那种事。”
幸隆的眼神飘忽左移,故意无视被对方冷不丁攥紧的右手。这实在是太小儿科了,就好像给黑漆箱子上五个锁、特地放在显眼的地方一样——再如何初心的盗贼也知道那其中空空如也。
他可真年轻,勘助心想。豆灯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浮出微弱而柔和的光影。头发呈现维生素丰富的漂亮光泽,睫毛很长,给瞳眸扫下一片温柔的冲积扇。
真年轻。植物纤维般的情窦,散发着浅绿色的香气,如同奇迹一样一览无余。
勘助松开自己的手,像在解放被他临时扣押的雀鸟。幸隆的视线马上折回来,目光又恢复了如初的严谨。
“那么,战事上的话题,在下没有更多见解了。”
“已经可以了。照你说的做,我赞同翻弄敌军的计划。”
“接下来,是否可以与您就私人问题继续深谈呢?”
“……你要谈什么?”
“诸如说,谈情之类。”
“什、谈、那种事……”
“真田大人已经这把年纪,却还尚未婚娶啊。”
“谁允许你擅自开始话题了!唯独这个问题,我可不想被人生过半的大龄废柴、也就是你说!”
“在下游历诸国,其间并非未曾遇过女子的好意与错爱。只是在下天涯孤独,无法给予对方任何许诺。”
“恕在下认为,真田大人理应不同。婚娶然后生育,乃是家业根本。您的聪明头脑如果不能得以继承的话,只怕是真田的最大憾事。”
“勘助,”幸隆表情肃穆,“你是我妈吗?”
“不敢当,您过言了。”
“我不结婚是因为尚未遇见命运之人,难道你以为我待字闺……呸,……是青春期心理障碍吗?”
“真田大人的语文水平果然亦庄亦谐。”
“你喜欢我吗?”
“……您说什么?”
“你听得很清楚。”真田大少爷愉快地享受着对方被反将一军的狼狈表情,“不惜暴露出自己的劣势和弱点也要继续这个话题,我只能认为,你是喜欢我了吧。”
“……”
“那么,”他微笑着靠近些,“究竟是怎么样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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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个太过精彩的故事,所以忍不住写了。
写的时候脑内是战国大战的人设……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了。
必杀百火缭乱,口头禅“那么,就让弱者见识一下真田的战法吧”。
自带狐狸耳朵和华丽人生观的真田大少爷萌萌哒!
勘助的话,勘助怎么样我都喜欢啦。暗荣家军师之魂里的勘助……太、太池面了(羞),而且中二病晚期,简直是瞎错边的政宗,搞得人好不习惯www
勘助的关键词是傲慢。天才都是傲慢的。
从主从到敌对再到同事,感觉会写很长……所以先摆着。
坑了也不怨我,全都怪少主
反将一军,干得好【拇指】年轻人就是要用直球打你个措手不及【撸袖子
大眼那边不知道为啥回不了私信,只好在这边回你了Orz 这里是国内的服务器和域名,也是请人帮忙做的,我也不太懂,但是我上传了好多证件还被电话闻讯了,蛮严格的,有顾虑的话还是让你朋友搭个海那边的梯(´・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