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探入母亲的前襟时,他以为她要被杀害了。
但杀害是一个时辰后才发生的事。他们是识货的,不可能轻易就让她死了。糜烂的体臭味一股脑涌进房间,污脏的手青筋纵横,争先恐后地涌进母亲的衣服里。母亲很钟爱那一件练绢小袖,她用浮动着冰块和桂花的井水浸泡了它整个上午。不能把白色洗干净的人不配穿白色,母亲总是这么说。
练绢小袖瘫软地褪在一边,男人们压制着母亲的四肢,为即将到来的美事的先后次序而争吵。母亲声音尖利,叫他不要看。他们中的一个注意到了他恐惊的眼神,像是被他的目光搞坏了胃口,一个钝重的耳光掴过来。他一下子失聪了,眼睛被打得充血。
幸好如此。这样他就不用听见母亲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哀鸣中,是如何逐渐掺杂进屈辱的快感。
他横躺在地上,看着母亲的影子在男人们的身躯间拉伸、变形。他不知道,当母亲被第一个男人侵入时,父亲正在八千米以外的正觉寺里,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切腹时,人通常因难以忍受疼痛而无法站立,这跟是否贪生怕死没有关系,因此大多数武士选择跪坐着自尽。但他的父亲选择了站着切腹,也就是所谓的立腹。以男人中的男人的死法,宣示着他的忠诚和愤怒。
父亲在尊严中堂堂死去,母亲却在耻辱中活活挣扎。第三个男人欺身而上时,母亲含着热泪,抽出了藏在繁多衣物下的短刀,趁男人躲闪的片刻,朝喉管用力压下。
他听到自己发出疯兽一样的吼叫。
男人抹去飞溅到脸上的鲜血,朝正在变冷的母亲啐了一口:“晦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记不太清楚了。没尝到滋味的男人冲他走来,他感到地板发出龇牙咧嘴的冷笑声。然后门被撞开,叫喊声,求饶声,骂声,兵器声,血肉横飞声……他空旷地睁着眼睛,六文钱和三阶鳞撞在一起,沉入他眼底的淤泥中。
那一年,铃木右近十五岁。
名胡桃城被北条军亦或伪装成北条军的山贼折磨得奄奄一息,援军出现时,凶犯非死即散,难以印证罪魁祸首究竟出自哪一伙人。右近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被人抱在怀里救出去。过了很久他的耳朵才恢复功能,那个人的声音散发着草药的清苦味,冷敷着他的听觉。
“右近,你知道吗?虽然盛开的桔梗也很美,但我更喜欢它含苞欲放的样子。”
他用温水擦拭着他的身体,每掠过淤青和伤口,动作就轻柔下来。他的声音推不动他眼中厚厚的淤泥,却依然自顾自地温和陈叙着。
“花瓣没有完全打开时,看上去就是许多鼓鼓囊囊的深紫色五角星。星罗棋布,漫山遍野。右近,你见过那样的山谷吗?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吧。”
被绝望猎捕的嘴唇终于停止颤抖,他发出一个只有气息的音节:好。
青年源三郎握住少年右近的手,恰如他们都成为干瘪的老翁时的每朝每夕。
“对不起,右近。”他代替他流出了泪,“我来晚了。”
源三郎大人。他在心里呼唤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的余生将会寄居在这颗眼泪上。它在他的手背上由烫变冷,日光舐过那温柔的盐分,从此世上只有苦难了,不再有危险。
他在他的声音和怀抱里,渐渐地昏睡过去。至醒无梦。
“铃木右近的记忆,对您可否有一些帮助呢?”
阿梅端上两杯热咖啡,餐盘上堆满了迷你奶精和糖浆,仿佛一把散装白棋。
片仓景纲向她道了谢,两人动作同步地往咖啡里倾倒甜蜜小零件,动作优雅,频度疯狂,直到漆黑的美式咖啡变成杏仁露的颜色。
对糖分的过度摄取是这两个美人的致命缺陷。历史上片仓景纲死于糖尿病,阿梅则是五十岁就搞坏了牙齿,此后三十年换了两次木制假牙。有权更换两次定制义齿,这样高地位的女性在整个江户时代都是罕见的。当然,牙能坏成这样在整个日本史的女性中都是罕见的。
片仓家为阿梅修缮的墓像,是象征着智慧的如意轮观音,貌似一个含羞托腮的仙女,却被迷信的百姓认为是牙疼大作的造型。他们纷纷偷挖去墓像的边边角角,回家煮汤给牙疼的孩子服用,将她喊作口腔科荣誉专家。阿梅在天上看得一定很苦恼,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糟糕牙齿并没有这项功效。
“当然。我受益匪浅。”
景纲一边回答,一边搅拌甜兮兮的砂糖堆。
“托它的福,我现在能编出一本有史以来最完整的《真田信之言行录》来。”
阿梅低眉敛目地笑笑。她整理了一下米白的毛衣袖口,蚕豆绿的捧针披肩轻盈地滑动下去,像雪原上的一截春天。要不是亲眼看过,景纲很难相信她这派清纯的做派,曾被原封不动地用在取人性命上。
但不得不承认,铃木右近的记忆确实好用。除了塞满了一种名为真田信之的网页广告且不得跳过以外,他的记忆基本涵盖了上下近百年的历史大事件。
身为真田家秘宝级别的谍报官,右近掌握的信息就像一个情报处理局。上到幕府大小阴谋骚乱的主谋姓甚名谁,下到在京流浪的老剑客蓑衣上有几个新添的窟窿,天文地理,鸡毛蒜皮,一应俱全。其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令人咋舌。如果铃木右近有记日记的习惯的话,多半能一本书读懂战国史。他实在也应该执笔个《信之记》什么的。
片仓景纲不由得再次感叹真田家人才辈出,另一方面也庆幸,多亏真田信之没有继承搞事王血脉,不然若天下再次大乱,还真不一定乱在伊达。
现在不需要任何解释了。景纲从右近的记忆中,看到了关于阿梅的来龙去脉。信矢鸣叫着射入军营,把这个女孩的命运镶嵌进了遥远的北国。她从含苞欲放,到国色天香。等在这个故事中登场的大多数人都死光,她又带领三代目小十郎在伊达骚动中正确站队,将片仓家的地位继续提高。不费任何人的口舌,就足矣论证她没有半句谎言。她做事像她长得一样漂亮。无须质疑,她宁谧的外表下,一定有一套湍急精密的洋流体系。
“为什么选择我?”
阿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强调道:“有关真田信之的记忆会对您有帮助。”
景纲想,她大概是在提醒自己,尽管其中混有不少碍事的爱意,旁人看了只会眼酸,但跳过小广告就会损失很多必要信息。尽管此刻的景纲还不知道,所谓的帮助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游戏目标是伊达政宗获胜。我想,我们的利害应该是一致的。”
“政宗大人也在这里吗?”
“您希望他不在这里吗?”
“你为何能如此确信?”
阿梅娴雅地切着面包,将刀叉的律动融入她柔美的臂腕线条。
“在与您相遇之前,我一直是与那位大人一起行动的。”
一个疑问解开,然后衍生出更多疑问来。和阿梅的交流总是这样,景纲感到儿媳妇周身缭绕着的气氛中,暗礁与漩涡过于密集,只好尽可能绕开前进。
“我可以问一句吗?”
长寿的铃木右近延续到江户时代的记忆,使他们现在得以交流无阻。
“请问。”
“伊达政宗大人的记忆,是停留在哪个时间点上?”
像是早已预见了这样的问题,阿梅的表情保持着沉静怡然。
“天正十七年十一月,摺上原合战之后,小田原合战之前。石川昭光归降的瞬间,伊达家领土扩张至最大版图,实高达到一百五十万石。”
阿梅放下刀叉,明净无暇的眼睛端端然望过来。
“那就是伊达政宗一生中最辉煌的瞬间了。”
那是政宗在片仓景纲和伊达成实的进谏中做出选择之前。战或降。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而言,这其中没有正确答案。只有错的一个,和更加错误的另一个。
独眼龙伊达政宗,15岁继承家督,22岁人生就抵达巅峰,余生只剩虚掷消磨。
“天正十七年,”景纲在心中默算片刻,“那时世界上还远远没有你。”
“我生于天正十七年的十五年后。”
“你可曾想过,倘若在你出生前,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动,或许会影响到你诞生于世的因果。你宁可冒着抹消自身存在的风险,也要换政宗大人重新步上王道吗?”
“我有我的苦衷,”阿梅只是微笑,“也有我的骨气。”
“骨气。”
景纲重复了一遍,也笑了。好像阿梅刚刚穿上一件不合身的肥大皮草。这个词听着棱角鲜明,不太配她。他不知道这女孩受的是怎样离谱的教育,把男人或政治家才用的大词和脏词,都往自己的冰肌玉骨上套。
“政宗大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梅回答道,“但他应该很快就会出现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他的复仇就快要结束了。”
阿梅话声未落,门咣地一下开了。伊达家第十八代家督代理应声而现。片仓景纲低头喝咖啡,阿梅把切去焦边的白面包条放到口中,两人均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伊达成实就算荡着蔓藤秋千从玻璃窗飞进来,他们也不会抬头看他一眼的。
“能不能请您轻一点?”景纲提醒道,“伊达家早就步入文明社会了。”
“门他妈是死的,我他妈是活的,门不会高兴我会高兴,凭什么轻一点?”
成实的嗓音足够擂碎一个脆生生的西瓜。门他妈是死的怎么生的门?他才不会考虑这种逻辑问题,嘴上爽就行了。这时,真田幸村从暴君的身后偷偷地闪进来,却被成实一把扽住。
“真田那什么的,你刚刚去哪了?”
成实能把逗号和问号都说成惊叹号。幸村举起手中的饲料袋:“喂火烈鸟。”成实还想问点什么,幸村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虾排三明治和夏威夷果软曲奇递过去,成功地塞住了领导的嘴。
“辛苦你了。”景纲同情地看着幸村,“早上要喂这么多动物。”
阿梅把温好的酒端给成实:“义父上,不嫌弃的话。”
幸村看向阿梅:“义父上?”
阿梅说:“我的丈夫是成实大人的儿子。”
这话也不含谎言。伊达成实担任了片仓左门的乌帽子亲,亲自主持了他的元服仪式,算是法律上认可的义理父子。幸村的目光在阿梅、成实、景纲身上转悠了一圈,终于说:“原来你们是亲家啊。”
景纲感到一阵烧心,真相像一只吸毒的疯耗子一样在他身心中上蹿下跳。成实草草谢上一句,接过阿梅的酒,忽然皱起眉说:“小十郎,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女儿?别是私生女吧?”
景纲面无表情:“我老当益壮。”
成实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们,突然倚身向前。成实的动作快得惊人,在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阿梅的胸部时,另一只手制住了他的手腕。是幸村。
“大师,”幸村语气温和,指尖却缓缓用力,“这样可不对。”
明明未曾剧烈运动,成实却感到肌肉里的乳酸正在微弱燃烧。“挺厉害嘛。你的瞬间反应力直逼苍蝇了。”成实神色奇异地抽抽鼻子,“瞬间爆发力则能媲美蚂蚁。”
幸村笑着领下这句不怎么得劲的赞美,余光确认阿梅已经躲到景纲身后了。“我知道您只是在怀疑他们的父女身份,”幸村松开力道,“就算如此,也不应该用如此极端的方法去测试。”
“不用跟他讲理。”景纲说,“他估计以为女性的胸部和自己构造差不多。”
“去你妈的!”
成实涨红了脸。他的思维这才跟上手的流氓举动。
“还有,真田,”景纲指了指成实,“你管他叫大师?”
幸村的笑容加深了,露出八重齿的参差边缘。
“是的,我决心在大师身边钻研武艺。”
成实“嗯哼~”地双手叉腰,英挺的眉毛五线谱一样生动。景纲的手抚上自己黑胶唱片般光泽清冷的头发,想确认它们有没有被烦躁侵扰到掉光。虚心好学算是幸村的痴处,最绝妙的是,他的崇拜永远用不对地方,尽崇拜一些猫猫狗狗。是别人也就算了,幸村跟成实学武,那他还不如跟成实学写博客。
这时房间突然陷入一种红色的光线中,是那种如消防车般危险不详的红色。幸村意识到是警报响了。成实把监视器屏幕打开,十六个屏幕中只剩十二个亮着。
“停车场,一层大厅,六层健身房,内部人员专用电梯口。”
景纲敛起笑容,立刻报出被破坏掉的监视器对应的地点。阿梅用马克笔在地图上画上几个黑叉,黑叉的走向不带一丝迷惑,是直逼他们而来的最短路线。
“有什么要来了!”
真田信之的手调整着手枪在皮套中的位置,以便能无障碍地瞬时抽出。
选择武器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用的老式左轮枪。据他的调查,它比自动手枪更可靠。信之相信自己刚训练过的射击技术,他不信任的是天运。如果子弹瞎火,只需再扣一次左轮手枪的扳机,死弹便会转到一边,可以在第一时间补上一枪。而自动手枪的退弹根本来不及——这点很重要,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对手持有枪械。
完成装弹后,他对着停车场的监视器开了第一枪。屏幕冰糖渣一样炸开,亮晶晶地淋了一地。身边的人发出一声赞美。
“不错!”对方精悍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容,“真看不出,你竟是那狐狸的孙子。”
“村上义清殿下。”信之正色说道,“我爷爷是人类。”
没想到得到这么规矩的一个作答、这么明理的一个斤斤计较。村上义清高声笑起来,笑得口沫横飞。“小子,你听着,”他恶狠狠地点着食指,“我跟真田幸隆打交道的时间,可远比你跟他的时间长。他是人是妖,我再清楚不过了。你最好专心喝你的奶。”
信之眉眼平板,道了一个缺斤少两的歉。就算不是这样的非常情况下,他也并不介意和先祖的仇敌共事。只是,杀意已经衔在齿尖,他只能道出这样一个残缺的歉来。
右近。他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我这就带你回去,就像那时候一样。
他对着六层电梯口的监视器开完第四枪后,又对着地板连续射击,直到空腔。他重新装了一次弹,确保不会出现纰漏。北信浓第一猛将冷眼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喃喃哼道:“你可别败了我的兴。”
“您的兴是什么?”
“我的兴不在这里。”村上的脸上浮现出屠夫的表情,“你们这些小鬼的记忆没有任何意义,那时村上家已经败落得什么都不剩了。因此杀不杀、杀哪个,对我而言都一样。”
“我明白了。”信之点点头,“您的恩情,征讨武田时我一定倾力奉还。”
“这幅温文尔雅的样子可真令人反感。像极了你该死的爷爷。”
村上义清啐了一口,一掌拍上电梯的关门按钮。
“但愿你的温文尔雅不是也意味着出尔反尔。”
信之缄口不语。他深知自己境内的川中岛四郡,正是村上义清梦寐以求的旧领。若真让村上如愿以偿,则意味着要根绝真田一族的存在本身。显然,这个愿许空了。他打从一开始就只有出尔反尔一途可走。誓要灭绝真田一族的村上义清,和誓要守护真田一族的真田信之,他们之间的和平至多只能发生在今天,只限定在这个电梯间之内。
想必村上义清也明白这点,才会言行都凸满了刺。
信之已经知道目标身处十五层的监控中心。他移动手指,除却十五层以外,还按上了十二到十四,按钮红艳艳亮了一片。
村上喝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除非您做好了‘电梯门一开就被射成筛子’的打算。”
信之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电梯内张贴的楼层剖面图。
“最保险且最有效率的选择是,从十三层的楼梯往上走。”
“为什么不从十四层走?”
“对方也在考虑一样的事。他一定会察觉到从十二层起,电梯的速度在变慢。不,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会选择潜伏在十四层待机。”
“谁?”
“我弟弟。”真田信之微笑着说。
“电梯的速度在变慢。”幸村说。
成实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电梯里的人在考虑先手战略,说明他一定持枪。”
幸村飞快地说,同时暗自握紧手中的打刀。自从自己的武器被爷爷无情地卖掉后,这是他拿到的第一把像样的武器。幸村的目光巡过阵容。片仓景纲仍是左刀右叉……左剑右枪的格局。成实佩戴着惯用的爱刀,阿梅握着一把很小的Kahr,差不多三英寸的银色迷你手枪。
“片仓,我们分开行动吧,要确保生存率。”
景纲点头表示认可,并对成实说:“保护好阿梅。”
“敌人不会直接出现在十五层,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我们应该潜伏在十四层。敌人可能会从十四层的楼梯口出现……”幸村顿了一下,“不,甚至可能是十三层的楼梯口。”
“明白了。我去十四层。”
成实拽住对方,眼中灼热一闪:“小十郎!”
景纲抽回手臂,反过来用力握了一下成实的手。他的千言万语,全在这个动作里了。
“成实大人,您带着她往楼上跑,顶楼有紧急出口,能直接抵达一层。”
阿梅和景纲交换了眼神:“请您小心。”
“没时间了,我会从上锁的员工楼梯下到十二层,往上包抄对方。”
幸村向成实深深鞠了一躬。
“代理,请下令!”
成实深吸一口气:“——各位,武运昌隆!”
转过黑魆魆的楼梯,真田幸村用钥匙打开了十二层的员工楼梯门。扶手边还掉着一些陈年烟蒂,多半是曾经的员工偷懒翘班的产物。这是为十层到十五层的事务部门专门设计的内部楼梯,没想到在伏击战中派上了用场。
就在幸村反手关门时,他听见了枪响。一共三声,没有连续射击的感觉。他的心悬起来。无法判断枪声的出自,更加无法推理其造成的结果,眼下只能祈望片仓景纲平安无事。
公共楼梯口就在眼前。自己的影子暴露在楼梯口阳光块上的瞬间,幸村忽然停住脚步。他感到一种异样扑面而来,就藏在一米开外的公共楼梯口中。
太静了。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在这片静谧中被摒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呼吸。
(如果敌人不止一个呢?)
一个想法电击般闪过幸村的脑海。
(如果存在另一个敌人,在十三楼下电梯,然后转身往下走呢?)
就在那个瞬间——
楼梯口忽然冲出一个身影!幸村迅速后退半步,挥刀挡住迎面而来的袭击。敌人是个面目精悍的高大男人,一看就是久战沙场的架势。他力道惊人,单手一刀砍下,震得幸村双臂发麻,手心不断地渗出冷汗。
如果没有后退那半步的话,自己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好身手。”袭击者不吝赞美,“我乃北信浓之雄·左近卫少将村上义清!”
幸村对这名字有少许印象,他想此人应该是爷爷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位。
“我是真田弹正忠幸隆之孙。”
“真田幸隆?”村上戾气腾腾,“哼,又是一个没爷爷样的好孙子!”
听到“又”字,幸村就确信另一个敌人的身份了。
是哥哥。他想。那么,右近应该也在了?片仓独自一人在十四层,一对二恐怕凶多吉少。我得赶紧应付掉这里上去支援他,但愿还来得及。
幸村咬紧牙关,煞住脚步,腰部的重心向右漂移。施力点错位的村上义清踉跄了一下,刀锋顺势拐向幸村的侧肋。幸村反手挡下,乘势后退几步,调整好迎敌的姿势。
村上义清横手搓了一把下巴,脖子一紧,眼底翻涌着滔滔凶光:“让我试试你是否对得住手里那把好刀。”
他们战得进进退退,伯仲不分。幸村毕竟是善用十文字枪的,刀对他来说还是相对手生。但即使如此,也比“微型铁炮”好上太多。那种只需扣动指尖、较量眼力反应力的武器,实在过于无趣。一块毫无生气的铁疙瘩,人的情绪和力道融不进去,与其说是人操纵武器,不如说是武器主宰人。这点上想必村上义清也是同样的看法。才会宁可落后时代,也不为难自己。
这时幸村突然注意到,村上义清背后有一个正在变化的红点。他虚起眼睛,看清楚那红点是电梯的楼层数字,正从个位数变换到十位数。
就在村上义清重新振起刀柄的瞬间,数字停在了12。电梯门无声地打开了。
一声利索的枪响后,硝烟弥漫。幸村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在发生。他脑内进行着一场速算。谁在电梯里面?片仓景纲和真田信之在十四层,伊达成实应该正带着阿梅潜伏在顶楼,就算他们之中有谁出现了新动态,电梯也只可能是往下运行的。谁有必要从一层往楼上走?
直到村上义清在他面前倒下。如同一块厚重的帷幕轰然拉开。随着北信浓第一勇武身体的倾斜,来者的剪影逐渐被毛糙的阳光勾边,暖色触碰到他浑身的冷意,立刻雨一般地融化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他的独眼中却聚合着月相盈亏。
我认识这个人。幸村想。
一种五脏俱焚的焦灼涌上来的同时,另一种月光的清凉感沐浴全身。这种虚拟的月光感只从这个人身上流溢,它有别的名字,比如傲慢、孤寂或不得志。这月光感和它的三个名字如同一件透明的披风,与他如影随形,无孔不入,连他的辞世句都没放过。
我认识这个人。幸村想。我一直在找他。
如果说,我有一个只能诉诸神明的愿望的话,这个愿望一定和他有关。
枪声再次响起,是在催促北信浓之雄的死亡。幸村的神志重新聚拢。他看到方才还和自己刀剑厮磨的村上,已经开始化为一团蜂蜜色的光粒子。而对面举着枪械的凶犯,如同一位操纵萤火虫的魔法使。
读取完村上义清的记忆,独眼龙眉间蹴起,表情穷凶极恶:“不是这个。”
紧接着,他的注意力横跨一步,迈向神思恍惚的幸村。他的目光直统统的,直,而中空,仿佛幸村是一件物什——仿佛幸村是另一件物什。
然后,他把枪对准幸村,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