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十二)六减六等于十二

“真田。”

“嗯?”

“……不,”他有些尴尬,“我是在叫他。”

真田幸隆好像没听见似的,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微笑,在挽住的手臂上蹭了蹭脸。静电噼里啪啦地在他卷曲的头发上滚动,搞得坐在对面的真田幸村不敢轻举妄动,害怕爷爷一个十万伏特放过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片仓景纲展现出很好的教养,安静地低头喝茶,没有挪动被抱紧的身体。这是因为真田幸隆抱住的,是他脱臼的右臂,动得不好说不定直接被掰下来了。智之小十郎现在的心态是“就当假肢被人偷走当球棒用了”。

“片仓大人。”

幸村的语气可以直接放进点心盒里当干燥剂,“您传唤在下,是为何事呢?”

景纲忍着一身鸡皮疙瘩:“你爷爷要是这样一直寄生我身上,我就要开枪了。”

“你开不了枪的。”幸村一脸悲悯,“你伤的是右手。”

“感情纠葛属于私事。”

幸村偷偷瞟了一眼阳台上的山本勘助,后者只展示出一个粗粝悲怆的背影,七星的火光一抖一抖的,像个优柔寡断的瞄准器红点。这肯定怪今天风大。幸村想。山本军师此刻的脸色是不是和他的大衣一样灰冷,对此幸村也没有把握。

“爷爷。”

幸村突然甜甜地唤了一声。景纲旧的鸡皮疙瘩还没消退,新的又五谷丰登。他备受折磨地握紧了茶杯,感觉这个房间只有它才是自己的难兄难弟。

“爷爷,听说天鹅是一种对爱情忠贞的动物,如果一方死去,”他在这里适当地插入一则捏造,“或变心,另一方就会不食不眠,在衰弱中逐渐死去。”

真田幸隆看着孙子:“你想吃天鹅了?”

“……爷爷,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您买给我吃。我的意思是,您看,咱们家不是信奉这种鸟嘛,作风上就应该多像它学习才对呀。”

幸村用三岁儿童的语气,念出六岁儿童能写得出的作文,端着一种真田家基因链里天生缺失的、清风习习的正派,去为素昧平生的人讨要一点点权利——实打实的素昧平生,幸村出生时,山本勘助都战死六年了。六年足够一个死者变成干干净净的白骨。

不过,在场的人只有片仓景纲知道,幸村的实际年龄是四十有八。景纲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不谙世事的语气,如此璞玉浑金的品质究竟从哪里来,总不能从大坂夏之阵的墓穴里吧?

“我没有变心啊。”

真田幸隆如猎鹰般,准确地抓住了正确信息中唯一的水分。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倾慕着这位大人。”

“不好意思,我没有见过您。”

片仓景纲不温不火地把自己从“这位大人”的嫌疑里甩开。

“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蒙您错爱。”

幸隆听罢,优雅地放手起身,转向正杵着一个悲情朱丽叶的阳台。见对方朝自己径直走来,勘助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瞬,又遮掩式地黯淡下去。幸隆轻车驾熟地拽过对方的领口,简洁地命令道:“出去。”

语气之独断专横,令幸村险些听成“跳下去”。

“什么?”勘助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不忠。

“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不方便让你听见。请你回避一下。”

勘助眉间萧索。比“回避”更寒他的心是那个“请”字,幸隆竟然对他用敬语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惨况,他被绝望洗劫一空,而这种绝望的成因接近于“一条睡硬纸壳的宠物狗,突然被锁进锦衣玉食的标本展示柜”。抖M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但仅剩的一点尊严让他什么也没说,任其驱策地离开了房间。

在衰弱中逐渐死去。幸村悲壮地点了点头,百度百科诚不我欺。

真田幸隆把可爱的孙子从沙发上拨开一点,在片仓景纲正对面坐下来。景纲打从心底为这个男人的眼神感到折服,方才还亲切地盈着笑意,眨眼之间已经切换成一个造理精微的谈判专家。这恐怕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海野平合战。”幸隆交叠起双手,“是你救了我。”

十个字,全说明白了。幸村立刻醒悟,“不方便让山本勘助听见”并非出于情爱层面的原因,而是禁止剧透的规则在制约。

“天文十年,海野平合战。”景纲流利地背诵道,“很抱歉,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那么,就是你的前世救了我。”

“……请别按照您的喜好,擅自为我设定出前世来。”

“你可不是我的喜好。”幸隆坦然道,“我喜欢脏一点、混一点的。”

幸村悄悄地掩住了嘴巴,怕自己傻笑出声。

“幸亏如此。”景纲放下茶杯,“毕竟您也不符合我的喜好,我喜欢笨的。”

交锋告一段落,两人相视一笑。幸村想,这就是外交官间的商业互吹吗?

“谢谢。但倘若如此,你就更应该慎重考虑我接下来的提案,毕竟武田军那边有好多笨的,怕你招架不住。”

有那么多吗?幸村暂时只能想到一个胜赖。他很快意识到这样想不太好,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如果用爷爷的标准来衡量就不好说了,毕竟他眼中的战国时代低能儿横行,只能从极少数的直立行走的人中处对象。

幸村转换了一下思维,迫切地追出答案:“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我们应该互相利用。”幸隆温和地修正了这个结论的轮廓,“先解决共同的敌人,再专心彼此厮杀。所谓远交近攻,得寸得尺,都不至于拱手让人。”

“对您来说当然如此。”

景纲轻轻地回答,开口的时机却略去沉吟、不假思索。

“但对伊达家来说,谁远谁近,孰是孰非,还未可知。”

幸隆微仰起下巴,目光骤然一虚,仿佛在寻找静物的构图,把光明磊落的景纲看得,都感觉自己不知底细起来。但景纲心里清楚,双方均不会轻举妄动,孤立无援的小势力都渴望盟友,只不过在选项更宽阔的伊达来看,武田或者真田,还有的是时间细细定夺。

“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回答。”

“……什么?”

“曾有一位神明降临在穷途末路的我面前,告诉我,还有未竟之事等待我去完成。她冰清玉洁,明眸皓齿。手持贝骨长矛,蝴蝶骨上长着一对羽毛丰盈的翅膀。剥夺走赴死的结局、迫使我继续生存的神明……”

幸隆对着景纲比划了一个取景框。

“……就有一张这样美丽周正的脸。”

 

——菊理姬。

幸村忽然听懂了。传说中,真田一族所信奉着的、日本武尊的化身——白山大权限,会以菊理媛神(菊理姬)的姿态现身,加护于能够守护这片土地的人。

而菊理姬也是片仓一族的信仰。往前数不到五十年,早在诹访家还没被武田家所灭亡时,景纲的祖父或曾祖父还以世袭神官身份,在诹访湖边祷告,即使曾与少年时代的真田幸隆有过擦肩而过的经历,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幸村对自家信仰是蒙昧的。说到底,他不像父亲或爷爷那么虔诚,既然不是家督,就不会被神明选中,既然没有被选中,也就不曾亲眼见过那位脖颈白皙修长的女神,从而见证她是否和自己的好友有着如出一辙的美貌。

但幸村其实不怀疑女神的存在。严冬时节的夜晚,诹访一带会发出磨砺般的轰鸣声,湖面形成剧烈起伏的冰凌,信浓人都相信那是神灵渡湖的痕迹,称其为“御神渡”。幸村从不怀疑最接近神境的湖泊能孕育出最美丽的血脉,如同信任日升月落。

幸村真正怀疑的,是爷爷的故事。它出现的时机动机,可以造就的信任幅度,都过于恰好了。简直就像是为了拉拢片仓景纲,才刚刚诞生于世一样。说白了,海野平合战中拯救真田幸隆的女神,可以长得像任何人,如果有必要的话,她长得像丰臣秀吉也并无大碍。

幸好爷爷没活到那时候,幸村想。也幸好爸爸的脸皮相对薄一些。

可是片仓景纲也不是等闲之辈。正所谓心如磐石,不可转也。他的人格中缺乏一种名为“私情”的要素。伊达家在服丧,所以我儿子不能出生。伊达家若是一直服丧,打胎可以执行出打地鼠的速率。因此毫无疑问,这个近乎套错了。

“真田弹正大人,您的美意,我心领了。”

景纲欠下身,柔顺的马尾纹丝不动地贴着他的脊背,令人怀疑是不是胶水粘上的。

“我现在立刻启程,上报伊达家当主,以征求他的决断。”

幸村条件反射般蹭地站起来。幸隆和景纲的视线都转过来,如黄昏缓缓逼近白昼一般。

“坐下。”幸隆的声音依然温柔。

“坐下吧。”景纲给幸村送了一个来日方长的眼神。

“那个,我送你。”

幸村没接下他的暗示,鼓起勇气反看回去。

幸隆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这笑不在他的剧本里,是临时加进去的戏,擦枪走火的产物。他冲幸村扬起手,幸村乖乖地闭上眼,等待一记心灰意冷的耳光,却感觉那只手插进了自己的头发,清冽芳香的手指轻柔地捋过,像冰凉的白蛇正在窸窣归巢。

幸村不知所措地睁开眼,看着爷爷二分之一的面孔放大过来,吻上自己的额头。和手指正好相反,幸隆的嘴唇温度很高,透露出血液循环得有多糟糕。幸村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连忙伸手捂住被爷爷吻出来的伤口,希望它散热能散得再慢一点。

片仓景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刻意地压低。看上去还没打算动身,没准真的在等幸村送他。

“注意安全。”幸隆柔软地说,“不用再回来了。”

“爷爷……”

幸隆用一根手指按住幸村的嘴唇,像电视里那种风情万种的女特务。

“答案,已经找到了吧。”

幸村低下头,盯着自己秘鲁橙色的毛线袜。秘鲁橙也能进色谱了?他想起第一次逛无印良品时幸隆的抱怨。秘鲁橙的肤色那么值得一提吗?难道秘鲁的橙子更性感?

可能盯着同一个地方太久,幸村觉得眼睛有点模糊,要么就归咎于秘鲁橙果真性感。

“不许哭,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幸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过去。

“做好和我敌对的心理准备了吗?”

他感觉幸隆的身体闷闷作响,像得到心脏后怦然心动的铁皮人。

“没做好。”幸村诚实地说。

“那就现在开始做。”

“我……不像爷爷那么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看到片仓的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带着答案来找我的,如果不跟他过去看看,我会后悔一辈子。”

 

——你又撒谎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幸村心底盘旋。

你的一辈子都结束了呀。

一生都活完了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太失败啦。

 

幸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天才,另一种不是。”

幸村茫然地凝望着爷爷,看他怎么路转回峰。

“只有天才,才能在开始做某件事之前,就确信自己属于什么领域。”

“爷爷,”幸村愣愣地问,“您是天才吗?”

“我不是。”幸隆语气宁谧,“但山本勘助是。”

“勘助殿下?”

“他是个天才。我最多只是个普通人中的佼佼者。”

幸隆打开医药箱,把碘酒、药膏和纱布依次摆出来,处理着幸村后脑上撞出来的伤口。他的声音和动作都流露着宾语不明的温柔,衬得气氛又甜又暖。

“很多人都选择这么过一生,从自命不凡到享受平凡,把自己看得越来越轻,大家互相蔑视,彼此挖苦,迅速地结成了堕落的群体,沆瀣一气,相思相爱,去轻蔑那些不愿意低头的人。而我,已经成功地过渡掉了那个阶段,把自己发配去‘还不错的普通人’那一阶层。”

他贴上最后一块医用胶带,为幸村戴上草莓形状的毛线帽,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虚幻的一点。

“可是勘助,他一直都相信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人。百里挑一的,万里挑一的,只要顺着那条路一直向前走,终将会当凌绝顶的人——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他这样相信,搞得我也不得不相信了。”

“爷爷,其实您是不相信的,不是吗?”

“为什么总问我是不是呢?”幸隆最后一次抚过幸村的脸,神态温存,“更肯定一点,你问我是不是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对吧。”

“对不起。”

“我是一种溶剂,专门去消解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所以我最清楚那东西有多不堪一击。怎么能和月亮去谈白昼有多美呢?”幸隆自嘲地笑笑,“……但是,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这世上只有两种人,那么你和我,可能不是一种人。”

片仓景纲正在挂断电话。赶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幸隆为自己的祝福收尾。

“‘永远相信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人’——那么,你或许是前者。”

 

山本勘助在台阶上和真田幸村、片仓景纲错身而过。他一头雾水地推开门,看到真田幸隆正在收拾医药箱,而桌子上那个属于幸村的对杯,已经被倒扣了过来。

“您把他扫地出门了?”

“算是吧。”幸隆淡淡地说,“开心吗?我们现在是二人世界了。”

“现在怎么办?我们区区两人,还有什么本钱去打武田?”

幸隆意味深长地看了勘助一眼。

“你要是觉得没胜算,可以现在就走,回去你该回的地方。”

勘助直视着他的眼睛:“别嘴硬了。我走了,您更没希望覆灭武田家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目标是覆灭武田家了?”

“……什么?”勘助发出一个惊讶的音节,“不是吗?”

“看到那个叫片仓的孩子,我幡然醒悟自己应该做的事是什么。”

幸隆站起身,走到对方面前。

“你说过自己今年18岁吧。那么,如果你能回到原来的时代,就是永正十五年。那时海野还没有灭亡。从武田信虎的征伐下改变海野的末路,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海野家?勘助感到信息量就像一床巨大的被子一样覆盖了过来。

“等一下,在下不过一介浪人,究竟要如何阻止海野家的灭亡……”

“给我想出办法来。”

幸隆又露出矜傲动人的表情,声音镀上一层贵重金属的光泽。

“你可是山本勘助,怎能为这点小事一筹莫展。”

这点小事……勘助感到喘不过气。

“真田大人,您说过,要让有能力改变历史的人获胜。就算我能够成为唯一的胜者,带着庞杂的记忆线索,回到永正十五年,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他难得示弱又诚恳,“十八岁的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盖世的武名,没有城池,没有人脉,很快连健全的身体也会失去,就算手握天机,又有谁会凭空相信一个浪人的胡话呢?”

“我会信。”

幸隆垂下眼睛,像是刚刚想起他们之间存在13岁的年龄差。

“五岁吗……稍微有点苛刻。无妨。只要是你说的话,我一定会信。”

他咄咄逼人地说下去,仿佛一旦停顿,就会流溢出多余的表情,出卖自己动摇的内心。

“去真田乡找我,然后,要喜欢上四百年前的我。”

“……”

“不过对我出手要等成年以后才行。”

勘助叹了一口气,露出困扰的神色:“实在抱歉,唯有这个,恐怕恕难从命。”

“为何?”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对方,重现了四百年前雨后的废屋里做的动作。

 

“——因为我已经爱上您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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