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创作战国 伊达政宗×真田信繁】

夢は枯野をかけ廻る

 

“您不就是巫女姐姐吗?”

 

那无疑是伊达政宗毕生最狼狈的一个时刻。

事实上,狼狈是这位迟到之雄的常态。往前数,人取桥时他也很狼狈,不过最终的惨胜还是给他稍稍挽尊、使之被称为所谓的觉醒之役;往后推,长谷堂时他也很狼狈,小算盘被家康利落地无视,那笔信口的空头支票最终还是变成了区区一朵小红花,猛力地印在了他的脸上。

但如果要数狼狈之最,他还是要选当下这一刻:为了弥补迟参的重大过失,独眼龙一席寿衣跪在猿面统治者面前,褪去了浑身的倨傲不驯,声泪俱下、卑躬屈膝,谦彬甚至可怜。

然而秀吉似乎对他卖力的表演兴趣寥寥,很快,他带着赏味的神色越过了独眼龙可圈可点的独白,小题大做地蹲下来、用扇子挑起其他人的脸,露出了意有所指的笑容。

这个人当然就是智之小十郎。

一向过分得体的片仓景纲,就连低头鞠坐时都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他总是用赏花般的姿态去处理国家大事,一举一动仍留有余裕。

但此刻,他脸上的神色似乎被扇骨重创、静静地凝固了。

秀吉又讲了一些远道而来辛苦可嘉的体己话,但那些话显然是为了后面更重磅的自然段做铺垫。政宗觉得自己的后背上仿佛滚动着若干只就要被冻僵的刺猬,金碧辉煌的客室瞬间化作了一口密不见光的死井。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立即领悟了关白殿下的意图,他们都在静候他打出决定性的、不可逆转的王牌。这张王牌将给予这位青年野心家本就应有的惩罚,让他失去一位得力的辅弼重臣、或是得到一个百口莫辩的危险罪名。

那么,既然说是几乎,就必定有存在于定论之外的特例。

那位官位名为左卫门佐的青年原本和其他人一样,追随着秀吉的目光和语感,注视着瓮底楚楚可怜的片仓景纲。但他似乎完全没有被紧张得能拧成麻绳的空气所影响,正聚精会神地尝试将对方的面影与自己记忆中的某个断片重合。然后,他赶在秀吉话锋一转的瞬间,千钧一刹(或者说不合时宜)地开口,大声地宣布了如上的结论:

“——您不就是巫女姐姐吗?”

 

这句话从任何意义上都堪称里程碑,它一方面扭转了伊达政宗绝体绝命的危局,另一方面也将他推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中。

“……小十郎,”独眼龙愕然地回头,“你竟然是女的吗?”

“你竟然是女的吗?”关白殿下雪上加霜地复读着,“咳,那要不然……”

一屋子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景纲原本高大全的刚正形象似乎突然变成了贞洁烈女,瞬间在舆论中完成了肱骨之臣到槽糠之妻的转变。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啊。”

景纲在一片扭曲的美誉中看了始作俑者一眼。此人遏制了尚未发生的灾难,因此毫无疑问地有恩于伊达。但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不要说六文钱,抢十个银行都不够他死的。

 

如果把语境前进至二十一世纪,以KY一词概括左卫门佐其人足矣。空气对他来说仿佛南蛮的语言一样难懂,他随心所欲,爱憎分明,无视一切妄图束缚住他的规则和权力。这种人相处起来愉快,关键时刻没用,既不能轻易拉入政治关系网、也难以利用他为自己卖命。

经过如此分析权衡后,伊达政宗轻松地在对方的名字上画了一条删除线。

但景纲还沉浸在迷惘的泥沼中。大怀柔时代同朝为官,本就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上这位有恩于伊达的、过分年轻的上位次官硬是要追着自己叙旧,被动的共镜率简直超乎想象。

能够超乎智之小十郎想象的事情着实不多,但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这家伙将成为列表常客中的荣誉会员。

“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吗?”对方似乎兴致很高。

景纲表现出客套的歉意。

“我出身信浓。”

对方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

“安乐寺附近的神社,您曾经在那里做过巫女吧。”

“……请不要再说什么巫女了。”

“真对不起,”但他的语气读不出什么歉意,“我是真田的……”

他简要地重新介绍了自己。真田绝非什么如雷贯耳的大大名,但表里比兴的诨号仍在一些并不正面的说辞中广泛地流传着。而对于神官出身的片仓家而言,真田意味着上信两州的主人,也就是片仓直辖的神社之土主,因此,仅以神官的立场看,是必须尊敬爱戴的存在。

“这么说,您是安房守的儿子?”

“是的,以前看过您跳舞。多谢款待了。”

说着,名叫真田信繁的青年笑了起来,稍微露出不太好看的八重齿。

“那是仪式,不是跳舞。”

“但是您长得很好看,那就像是跳舞一样赏心悦目啊。”

“我能够领会您的意思,所以可以不用重新强调一遍了……”

“明明是男人却长这么好看,真浪费呀。”

真田信繁摸摸下巴,好像真的为此而深深惋惜。

片仓景纲不知该作何反应,但他非常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没能记住有关您的事情,实在非常遗憾。”

“没关系,”信繁又露出了笑容,“时间还很多。有机会的话,请再跳舞给我看吧。”

 

景纲在当时产生了某种预感,而这预感或许源自他身为神官的超觉也未可知。它快速地划过他的脑海,如同某种锐利的羽毛。他无法将这种预感表述明白,这种无能为力是轻量且辩证的,即使很多年以后它如期应验,他也无法将它定义为噩然或不详。

这个男人的身体里藏着爆炸。他模糊地想。

这种感觉他同样也在另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身上应视过。

 

指月伏见时期,众大名在京都内野均有御赐不动产至少一套。一向喜欢新鲜事物且乐于表现自己的独眼龙,着手设计了聚乐第自居的图样,从到竹雀金砖瓦到院前卧龙梅,无不亲自经手、逐一过问。正所谓宁可国库亏空,绝不华丽输人——如同后来史学家对伊达的金字招牌「龙骑兵」的一致评价:它很贵,可是管什么用?

无巧不成书,片仓景纲的别宅正好邻于那位善于平铺直叙的左卫门佐。自古邻里关系,无非是种花种草种蔬菜,借风借火借酱油,但恰是这种惺忪无奇的关系最容易日益升华。景纲温和好助,信繁爽朗洒脱,同乡之谊让他们永远不乏话题。两人逐渐成为可以推心置腹的挚交,似乎带有某种能够推导的因果逻辑。

在真田信繁眼中,景纲是沉静而深潜的,他是优秀的军事家,但另一方面,他毫无政治感觉。其实很难去评价一位常年涉政的人“毫无政治感觉”,但景纲的言行深稳地循着某种规则,这种规则完全无关名利,是一种极度抽象的自律感。生于乱世的人容易为自己设定这种规则,很多时候,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规则来自我支撑、自我抚恤和自我满足,人根本无法活下去。这种规则容易衍生出副产品,例如清高、自负、严苛、暴烈,但景纲的性格中全然没有这些成分。上善若水,他的本质无限地靠近这种温柔的元素。

而在片仓景纲眼中,信繁同样是不具有政治感觉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信繁并非看上去那样不懂世故,他的少年时代被漫长的、如履薄冰的人质生涯所覆盖,因此对人事有着比一般武将更为深刻且遗憾的认识。尽管如此,他依然是武将,武作为率真的本能,激越地流动在他的血液中,将浑浊的世事观暂且沉淀下去。他清澈的笑容下有着另一套思考回路,只不过这一套回路根植在他的深处,平日无需提起。他为人似乎有些悖论,但他喜欢表现出乐观,不愿意为任何物质利益耗费心机。

在景纲与信繁的交往中,这种近似的纯粹让他们得以比一般邻友发展得更深刻。景纲看到了真田信繁与某个人的相似性,连这种相似也仿若悖论:性格本应完全相反的两人,却藏匿着同一种盛大的爆炸。冥冥之中,他们似乎应该发生一些故事。

 

这个故事就真的发生了。

 

景纲从商町回来的时候,大概刚好赶上最精彩的一幕。他效忠的君主和他挚交的邻友,中间摆着狼藉的棋盘,正毫不愉快地进行对弈。

他们同时注意到房间真正的主人的出现,表情亮在同一个频率里。

独眼龙先发制人:“小十郎,你交友不慎。”

信繁也全无退让:“小十郎,你择主不明。”

景纲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荷件:“……谁允许你叫我小十郎了?”

他把视线移回去棋盘上,真是一局毫无看头的烂棋。伊达政宗的棋艺究竟如何,家臣全员都了然于心,简而言之,那是会呼吸的痛。大家绞尽脑汁地考虑怎么才能比较自然地输给他,可怜堂堂伊达三杰摧眉折腰事权贵,终年对着棋盘哗啦啦掉头发。

根本不会下棋的伊达政宗,竟然遇见了能和他下成平手的真田信繁。正所谓棋逢对手……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景纲深深地叹了口气。

“殿,四五桂打。”

胜负已分。真田信繁死死地盯着棋盘,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友尽了片仓!你竟然帮他!”

“我当然得帮他……”

尽管借助了场外热线,胜者却毫不掩饰得胜的快然。“左卫门佐大人,”他得意地笑着揶揄,“您一个耍枪的,局中得战功如此,武运已经昌隆非常了哟。”

“岂敢岂敢。”信繁的语气充斥着不满,“关爱残障人士,人人有责。”

然后是理所当然的闹剧一场。起初还是些有实际内容的辩斥,逐渐就退化成了以“你才”起始的无营养掐架。片仓景纲郁闷地坐在一边静候战果,心想莫非是自己的命字和这种人犯冲……想着想着,夕阳西下,又是一个好星之夜。

 

无论多么糟糕的关系,只要有好酒做催化剂,逐渐变成挚交似乎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像是什么酒壮英雄胆、酒后吐真言、酒后乱……都是前人已经切身校验的宝贵经验。真田信繁与伊达政宗同是出生于永禄末的丁卯年,这就不仅仅是年龄相仿,还有着一种更加宿命的质地在里面。他们的价值观和审美取向近乎惊人地相左,但在因是而就的争辩甚至争吵中,却又渐渐地衍生出某种契合。这种契合是微妙且扎实的: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享受着对方呈现给自己的背道而驰,而在偶有的合拍中又体会到惊喜。

信繁是率真明快的,但他深藏的本质却复杂难解;政宗是圆滑世故的,但同时又有着孩童式的思维方式。他们彼此都有着二重性,这种二重性为客观所造就,已经无法改写。

两个能够心照不宣地透析出彼此二重性的人,交往起来会是非常畅快的。

信繁对政宗说,他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姐姐未满十八岁出嫁,婚后被领民敬称为村松殿,而他以后可能会与之结婚的小姐幼名是竹姬。

政宗听到这里笑了:“目标是岁寒三友?那你以后要是有个女儿的话,就叫梅吧。”

信繁颇为认真地赞同了对方的玩笑话:“哦,这不错啊。”

政宗酒量十分不佳,换算到现在大约就是那种二锅头兑雪碧才能官场无恙的公子哥。他的酒品时好时坏,毫无规律,坏的时候嚷着要收木造船、然后侵略西班牙,好的时候就源源不断地说自己的事,大概内容是自己是一个多么缺爱的人。但那怎么听都不像是示弱的叙述,反而更像是在傲然展示自己的赫赫功勋。

“其实,我和母上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被意料之外的接白打断,独眼龙颇不尽兴地扫了对方一眼。

“你不用顺着我的话走也可以的。”

“是真的。”信繁微微地点头,“母上生性多疑,也许是认为我威胁到兄上的家督之位了吧,或者就是单纯地不合拍,总之我们一直不怎么亲密。”

“莫名其妙地被讨厌了吧。”

“可能真是这样。”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呢,”政宗陶醉般地眯起眼睛,说出的话却是偏颇的,“如果喜多才是我亲生母亲就好了。这样我舅舅就可以是小十郎,而不用非得是那个骁暴狡诈的羽州探题。”

政宗的舅舅正是最上义光。这位枭雄不断地用谋杀、煽动、暗算和内应等谋略来进行领地扩张,他逐父杀弟,终由一个几万石的国人成为屈指可数的大名。

义光对外甥政宗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厌恶他、疑防他、畏惧他,同时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政宗和义光其实很像,他为了稳实家督之位,同样放逐了母亲、杀害了弟弟。但政宗此刻并不掩饰对于义光的嫌厌,他似乎急于声明,我与这家伙并无相似,至少我不会走上那样疲于无情的道路。

真田信繁并不知道最上义光的底细,他听了半天又想了半天,埋头喝酒又是半天,最后他使劲地看着这位借酒肆语的、所谓的云端之人,像是要把他看穿。

“你们完全不像。”

“……你说,不像?”

“你和片仓啊。根本不可能是你舅舅,他比你长得好看多了。”

政宗愕然片刻,好像也借机说服了自己一样,扶着额头大笑起来。

“我说啊,和舅舅长得完全不像也很正常吧?毕竟不是直系。”

“说得是啊,”信繁豁朗地笑了,“很正常。”

“对了,说到不像,你见过小十郎的儿子么?……”

 

片仓景纲的嫡子——这个叫片仓左门的孩子,实在是……太过漂亮了。

虽然在一般人的认知中,景纲也算是好看的那一类,但他的好看比较接近锋快的剑气、或是利笔之墨法。但这孩子完全不同,他的眼睛像清澈湖水的核,嘴唇上有一层花瓣质地的软光,虽然还只有六岁,已经可以品蕴出延云融雪般的和歌之美。

信繁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

“你儿子……是男的女的啊……”

景纲的眼神肃杀,语气则是竭尽节能:“请适可而止。”

“不瞒你说,我觉得以后可能会长成红颜祸水。”

“……这种话你还是瞒着我吧。”

片仓左门用不更事的好奇眼神打量着信繁,对于尚未婚娶的信繁而言,为人父还是个未知的领域。他蹲下身,伸手拍了拍左门的肩膀,笑着提问:“你知道钓野伏吗?”

左门乖巧地摇了摇头。

景纲微微皱眉:“你要教他兵法?”

“只是小小的见面礼,”信繁说,然后又将视线转回左门的脸上,“听着,如果有人任命你做钓野伏战略的先锋部队,一定要连夜出奔或者谋反,别迟疑,那是送人头的存在。”

“‘有人’的指向性太强了好吗。”

“你长得这么好看,绝对应该活到不再好看才够本,明白了?”

左门懵懂地点点头。

信繁满意地站起身:“片仓,你闺……子这么可爱,改天让给我做义子吧。”

“我拒绝。”景纲直截了当,“你绝对会教他谋反。”

“哈哈,很可能不用我教,也会有人为了他谋反喔。”信繁开玩笑地说,“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好好教育,这也是为了伊达家的未来。”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景纲像是对未来有所察觉似的,叹息着摸了摸爱子的头顶。

 

片仓左门是随同荷驮车队伍一起来的,这只风尘仆仆的华丽队伍运来了大量桔梗、木兰和胡枝子,用来赠与各位大名、或为夫人小姐们的闺院增添一份雅意。这只队伍带来了东奥野的原野之景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官家的妒意和猜心。这位年轻的奥州王念出的和歌过于娓娓动听了,实在和他之前顽于抗争且桀骜不驯的面貌大相径庭。庞杂势力的声音开始悄悄地交头接耳:他在打谁的注意?接下来想要通过花物拉拢的、将是谁的权心?

政宗对这些声音嗤之以鼻,同时觉得有些夸耀。

“那些成天对自己的政治地位提心吊胆的老家伙,竟然对我这个乡下来的晚辈重重设防,真是难看啊。”

他得意地享受着这种危机。

“任何人都只可能在一个历史时期内发挥作用,而我的时代还没来呢。”

信繁站在不远处练枪,没注意到对方一脸暴发户般龌龊的表情。

“喂,左卫门佐!”他意犹未尽地高声喊道,“我要是取得了天下的话,你就来我手下做官吧!”

信繁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他身边坐下。

“行啊,”他简快地答应,“不过到时候你得先让片仓把他儿子借我玩。”

“让他给你生一个玩都没问题。”

“说定了?”

“说定。”

两个年轻人碰了碰拳头,胡乱定着恢弘的约定。

“我说,你真的相信我能取得天下?”

信繁笑了:“你自己信吗?”

政宗哑然片刻,觉得不立即做出肯定的答复面子上过不去:“那当然了,你以为这些朝官大名效忠的是丰臣家吗?他们效忠的只是秀吉个人而已,等秀吉死后,天下又会大乱,到时候就是我的舞台了。”

“既然你信你能,”信繁的笑容非常笃定,“那么我信你。”

那只是寻常的夜晚,薄星散亮,花香尚且青涩,初初地在空气中涂了一层,昆虫活跃的季节还没有真正到来,空气潮湿而静谧。政宗凝视着这位刚刚和他定下密约的朋友,他和自己一样年轻且生不逢时,突然萌生了一种类似于热恋的荒谬心情。

他暗自想,如果这个人能够只相信我,只服从于我,将性命和荣誉都完整地交付给我……无论是作为家臣还是妻子,似乎都可行。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个念头都是愚不可及的,所以它仅仅是转瞬即逝而已。

政宗的侵略性和占有欲是根治于他的本能深处的,而他的本性有相当成分的暴戾恣睢。他始终缺乏安全感,这种缺乏既不能从家庭中取补,更无法从人际中获得。他无法不去猜忌身边的所有人,母亲的姓氏是最上,妻子的姓氏是田村,她们不仅是他的至亲至爱,更以敌势谱系的概念潜伏在他的身边。他被他的本能所要求,提防着所有关系者,有时甚至是自幼亲密的表弟藤五郎和近臣小十郎。这是他无法克服的顽疾,像一道胎记一样,毕生与他如影随形。

独眼龙傲然于世的姿态,宛如一种架空。

可是,真田信繁似乎有所不同。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哪怕是间接的利益关系。伏见之前,他们根本对彼此的存在闻所未闻。他们之间的交情是无数个偶然和分歧叠乘在一起产生的结果,或许此生漫漫,或许明日可抛。他可以对他交心,也可以对他说谎,可以互诉衷肠,可以交换狂想,甚至也许能交换信任——事实上,现在不就做到了吗?

政宗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被对方扑过来压在树影里。

“别说话,”信繁在他耳边悄声示意,“好像有细作。”

他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跳声像钟摆般循复碰撞。五秒,十秒,二十秒,一分钟……然后信繁理直气壮地从对方身上爬起来:“……那什么,我可能听错了。”

“……你不是秀吉的保镖吗?就这个职业素养?!”

“真对不起啊,”信繁难为情地把对方拉起来,“但刚刚的确……”

就在那一瞬间,几个黑影像是高空坠落的雨燕般俯直出现。信繁的反应很快,他迅速抄起枪,划出一道象征着防线的虚弧,将其中一个黑影击落在地。

而政宗摸遍全身也没摸到哪怕一把防身的短刀,只好佯装实力深不可测的哆啦A梦。

信繁高声喝道:“你们是何人所派!”

黑影当然不会作答,这毕竟不是双方会报上派系名号、还会一一解说自己的必杀绝技和BUFF的武侠小说。细作的职能就是活在暗影中,让自己包括呼吸在内的一切都成为漆黑的机密。

“小十郎,”政宗故意提高声音,“不必多问,拿下他们再计!”

“是的,殿!”

信繁会意地露出笑容,而且越玩越会玩。

“——我乃陆奥一本枪、备中守片仓景纲!不要命的给我放马过来!”

这一喝似乎让细作产生了可以目测的困惑,他们都很茫然为什么暗杀行动突然被这句话蛮拧成了打架斗殴……信繁抓准时机,一枪挑飞其中一个细作手中的短刀,另外三人见情势不妙,旋即闪进黑暗。风吹影动,轻微的杂音持续了几秒后,周边又完全地寂静下来。

被打掉短刀的细作从地上爬起,以草者特有的步息迅速撤离。

“喂,给我等一下!”

信繁回头看了一眼手无寸铁的政宗,只好放弃了追击的念头。

“殿,请您安心,我小十郎绝不会任您一人。”

“不是这样,”政宗坏笑着抱起手臂,“小十郎只会说‘你给我待着别动’。”

“不用敬语?!”

“他一慌就会无意识地给略掉。”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逐渐笑出声来,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月光浮动在脸上,方才还匿养着阴谋的空气因而明亮起来。他们仿佛站在一个众目睽睽的舞台上一样,全身都是闪亮的赞美。信繁的头发被汗水潮软地拢在一起,他的眼睛明亮如某种南蛮洋酒的凝晶。年轻的奥州领主一边保持笑容地和他对视,一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律不齐。他恍然地想,说不定隔海的广阔世界和异教的森阔奥妙,也不过就是这回事了。

后来伊达方着手去查细作的底幕,但那把被打落的短刀没能提供任何线索,结果最后也没能顺藤摸瓜到任何结论,这件事就逐渐地不了了之了。反倒是登门挑战景纲枪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中的一些高喊着“誓夺一本枪!”的口号,这让向来与世无争的智之小十郎一头雾水。

得知真相后,景纲怒不可遏:谁允许你擅自盗用我的ID了?!

信繁只好道歉:这是你们系统的管理员给的权限啊……

政宗在一边事不关己地用扇子轻叩着手心,装作没注意到对方求援的眼神。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分别很快如约而至。

最后的夜晚,政宗找了个对弈的借口,拎着好酒造访了信繁的屋子。那天晚上月亮依旧发挥超常,不知为什么,伏见城的月亮总是特别上镜。

“以后怎么办?”

“不是说好了吗?去你那里做官。”

“但我看秀吉挺喜欢你的,还给了你一个有的没的的官做。”

“这么一说的话……真难办啊,承蒙关白殿下错爱,实在重恩难报。”

“嘴上虽然这么讲,其实恨死了秀吉吧。”

“为什么这样说?”

“他是结束了乱世的罪魁祸首,难道你不惋惜吗?”

信繁想了想,摇了摇头。

“别开玩笑了,”政宗感到不可思议,“你可是武人,武人会喜欢天下太平吗?”

“天下太平也不错啊,可以培养些雅致的爱好,文化人听上去多厉害啊。”

“算了吧,你没见到吗?那都是些喜爱搬弄是非的老头。”

“哈哈,说得也是。”信繁笑着赞同,话锋随即一转,“不过……”

“不过?”

“如果有机会的话……”

“还是想壮烈战死?”

“想的。”

“别想了,”政宗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眼睛深处的光,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我当年也琢磨着多打几年仗,趁机扩张扩张地盘。可你不知道小十郎有多……我一日不参小田原,他一日恨不得吊死在我面前。结果呢,小田原落城以后,大家还不是都无所事事了。”

“的确,暂时都没什么好仗打了。”

“太平盛世的武士,不是比农夫更没用吗。”

“打打贼啦……”

“喂。”

信繁无声地笑笑,然后望向手中的酒杯。

“这样就醉了啊。”

“是赏月啦。”

“酒杯里的月亮,会比天上的更好看?”

“池塘里的潜龙,也可能比深渊的更桀骜啊。”

政宗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表情刹那变得阴沉,然后重重地将酒杯拍了下去。信繁不为所动地注视着他,仰头将月亮喝了下去。

“你果真喝醉了。”他冷声说。

“可能是吧。”

“大谷家小姐如何?”

“啊?”信繁愣了一下,显得不知所措,“啊,挺……好的啊。”

“你喜欢她?”

“当然喜欢。”

“是因为喜欢她,才想要和她结婚?”

信繁侧过脸,眯起眼笑着,他似乎非常享受去解读对方的咄咄逼人。阴晴不定的独眼龙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了,低头捡起刚刚的酒杯,用手随便一擦后重新斟满酒。

“安岐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信繁的笑容看上去毫无心机。

“不过全人类里,我大概最喜欢你。”

政宗被这句话强烈地冲了一下,狡疑如他,一时间也无法明确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说,要不然就这么造反吧。”

“你说什么?”

“造反吧。就我们两个。”

信繁笑嘻嘻地这么说。酒精弥漫在卧龙梅的香气中,似乎连听觉也要醉倒了。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了,所以派分战利品时要重重记我一笔。”

“就今晚,你能拿出多少兵力?”

“唔,上田那边愿意跟我走的大概有……至少两百人。”信繁比划着手指,“别看我这样,人际可是很广的。像是什么游手好闲的浪人呀、家道中落的武士啦,加起来肯定能凑出五百来!”

“区区五百兵力谋天下人的反,我还真的愿闻其详……”

信繁诡秘地笑笑,用手指蘸着冽酒,在对方的胸前画了一个叉。

“只要干掉总大将,趁乱占领城池,不要说五百人……”

从这里起,他的声音似乎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

“就算只有我一人,依旧能逆转为胜。”

“你一个人也能赢……”政宗喃喃地重复着对方的疯话,“反正你一个人也能赢,就不必拽上我了吧。如果失败,你倒是坦坦荡荡一条命,随便去死就好了。但我可是背负着伊达家的……”

他突然觉得醉余醺话何必认真,讲这些实在扫兴,于是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真田信繁又坚持讲了些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暂且应下。耳朵已经醉成一团甜味的醪糟,于是这个本该用来轰轰烈烈地谋反的夜晚,最终变成他们姿势尴尬地睡成一团。独眼龙昂贵新服上的那个架空的叉,酒的味道不依不饶地又留了很多天,他不好意思穿上会客,只好悻悻地将它压箱底。

很多年后他一时兴起地将它翻出来,当然,那味道怎么也不可能在了。

——真是好酒。

 

然后又过去了很久。在那位名叫茶茶的美姬的闺房里,诞生了名为近江派的政治团体。近江与尾张,即使在它们的领主逝去多年后的如今,也依旧依附在两个女子的身上继续领起着非此即彼的斗争。炙手可热却缺乏城府的治部少辅,率领着同样清高的文治派站在了家康的对面。而自幼追随着北政所的武斗派,被积怨和谗言冲昏了头脑,愿为家康不辞犬马。战争像一片巨大的、畸形的云,孕育在各大名络绎往来的书信里,汲取着张力和规模。

那段时日,连月亮都散发着不怀好意的味道。

独眼龙叼着烟管,谋划着从天下贰分的格局中渔翁得利。事实上,他已经看到了家康的天下。在他眼中,那是一个陈乏而短暂的天下。

我的确生不逢时,他想,但相对地、我还能活很久,至少会比家康久。到了那时……

小牧长久手,家康将天下拱手让给秀吉。现在他也愿意暂且将它交给家康保管。

政宗将五郎八姬许配给松平忠辉,他一向疼爱这个尚且年幼却才貌逼人的女儿,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样盼望将她利益最大化。

爱姬的眼神中流露出担忧和疏远。

而政宗堪称老奸巨猾的舅舅最上义光,因为爱女驹姬的枉然惨死深切地痛恨着秀吉,因此决然地参加了东军。那位悲情的表妹在辞世诗中吟道:此身罪业,深重五障,随之消解。有罪的或许是晚年突然变得昏聩的秀吉、或许是乖僻易怒的杀生关白、甚至是无法为秀吉生育子嗣的北政所,但绝不该是可怜的驹姬。
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驹姬却还是死去了。

行且豁然者本就寥寥,世间于是遍布着重峦叠嶂的懊悔。

终于,山城守直江兼续一状呈上,将家康引上了讨伐会津的征程。首先发生冲突的正是最上和上杉,兵力差过于悬殊,义光心知孤立无援的战况极端不利,假以时日必败无疑。他实在无棋可走,只好连夜向伊达方紧急求援。而这正是政宗预料内的绝佳展开。独眼龙在长谷堂之战中展现出的是身为政治家的狡猾,而非身为军事家的善战。他率军隔岸观火数时,拒绝了景纲的回军谏言,直到开战两日后的二十一日,方才最小幅度地投入战斗。

但实际上,关原之战在十九日当日就已经以西军的败北为结局,捷迅地结束了。最上、上杉、伊达此刻的周旋无论汇聚出多少变节和战果,在大局面前都已为徒劳。

 

在这期间,政宗多多少少地听说了一些关于信繁的事情。

信繁和景纲还借着信州和白石的神社关联偶有通信,信繁在信中说,他和大谷家的小姐成婚后一直都没有孩子,他们夫妻既幸福又苦恼,因此还在惦记很多年前见过的小小十郎。

政宗想,信繁就是这样的,无拘无束,眼睛深处总是涂着一层真挚的笑意。天下之事仿佛与他无关,他爱憎分明,只为自己期愿之事而活。信繁的生命质地相当迷人,有时甚至让他嫉妒有加。

那些信没有一封是写给政宗的,甚至未曾提到过他。大名的信笺总是令人浮想联翩,信繁或许不想给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再后来政宗听说真田家分为两方,而信繁跟着父亲参战了西军。政宗很清楚,这不仅仅是漂亮的大小两押,更摆明了真田昌幸对于家康的厌恶与轻视。跟随家康无论胜败都对真田家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选择西军。信繁呢?信繁想必也是不喜欢家康的。在信繁看来,家康的天下未免过于言不由衷了,他注定会在这个无趣的天下里碌碌无为地度过终生。

昌幸父子将德川秀忠玩弄于股掌之上,被激怒的秀忠被动恋战,导致三万八千大军延迟行军,终于没有到达关原主战场。而这值得夸耀的战绩,最终当然成为了将他们父子逼入绝境的最佳口实。伊豆守真田信之说合本多、井伊两家,联名为父亲和弟弟求命。死亡没有如期而至,但九度山如同一口绝望的窖,能将人的满腔热血熬成僵冷的泥浆。

独眼龙在最初两年,曾多次做过秘密前往九度山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那里的戒备竟然如此森严,不要说大名,恐怕连身份不明的昆虫也无法贸然进入。真田父子怕是真的厉害,他懊然地感叹,竟然让那个善于不置可否的家康设防如此。

而他和信繁当年那个草莽的约定,也宛如那从未实现的百万石之约一样,伴随着深涩的缄默一起,沉到了历史的断层中。

后来他逐渐淡忘了这件事。只在每年月亮格外迷人的夜晚,才偶尔想起来些枝节。

又过了几年,幕府逐渐放松了监管的警惕。片仓景纲借着前往近畿公差的时机,借助着九度山监管浅野对家康那些微的反骨精神,终于如愿造访了真田信繁一次。

景纲回来白石后,对这场时隔十余年的重逢绝口不谈。政宗这才发现,想从小十郎的口中套出他本人不愿提的话题,似乎比侵略西班牙还更难一点。

他突然强烈地后悔了。

 

在前往九度山的路上,政宗胡思乱想了很多,还做了古怪的梦。他梦到荒野。在无尽的、铅灰色的荒野上,一匹血肉模糊的马正在疾驰。它跑着跑着,半个身体竟然倒在地上,内脏从截断的切面流出来,给漆灰的画面染上了悲怆的腥红色。马始终在跑,荒野将它虚妄的努力困死在无法违逆的循环中,曲折的血线仿佛象征革命的绝命标点。

它才是你的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而他和真田信繁的重逢,像温软的气候一样淡如止水。

他故意绕过他,笔直地走进正对着南院的小屋。他环视了一圈屋内,大约只有六个榻榻米那么大,壁龛和橱柜都是最简陋的款式,当然也没有任何诸如装饰品的摆设。

“真是一屋子心灰意冷的味道啊。”

独眼龙朗声调侃道,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人钝在了原地。

“……你鼻子真好,连不存在的东西都闻到了。”

政宗回过头,对方的笑容宛若当年。

 

他们和十七年前一样,在酒浆的辅佐下长久地说着话。政宗自顾自地讲着身边的事,讲到有趣的地方,信繁会跟他一起笑出声,露出有失美观的八重齿——少年时代偶尔被夸赞可爱的虎牙,现在就只是不整齐的牙齿而已了。

他们默契地绕过一些事情不谈,曾经发生的和从未发生的。

但酒过三巡后,这些守序的潜规则就一并作废,独眼龙未曾根除的嚣傲涌上来,醉话开始不择地涌出。

他说,我拿不到天下了。

信繁静静地看着他。

它究竟是从哪个瞬间起逐渐吞噬掉质疑、变成既定事实的,政宗一点也不知道。形同侥幸的希望,总在他的心中还留着那么点,像一枚幼硬的芽。只要自己不真的承认,那永远未曾赶上的二十年,似乎就可以不具有任何决定性的意义。

然而他亲口说,我拿不到天下了。

这句话掷地有声。

信繁始终不动声色地直视着他,他能够明白从对方身上撤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东西同样在打开上田城城门的刹那奇袭了他,给予了他区别于战死的另一种败北。

“政宗,”他说,“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你。”

独眼龙睁开眼睛,觉得酒醒了一半。

“你是王者。尽管你生不逢时,不得不对已经就绪的上位者卑躬屈膝,说些无关肺腑的虚话,但你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高扬感依然存在。”

信繁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

“他者的眼光对于你来说向来形同虚设。你可以不择手段地去逼近你的梦想,不在乎被人称为伪君子或是真小人。直到现在,我也深深地倾羡着这样的你。”

政宗假意望月,实则是逃避着信繁的目光。他不敢看他。他的眼睛妄图带自己回到多年以前。

“但其实,我也喜欢你放弃梦想的样子。”

“……别说了,”他生硬地制止道,“我千里迢迢,不是来听你规劝的。”

信繁沉默片刻,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

“规劝你的人有片仓一个就足够了,我当然要是怂恿你造反的。”

政宗难以置信地转回视线:“你刚刚说什么?”

信繁重新斟满酒,若无其事地叙述着自己的计划。

尽管秀赖已经从天下人沦为一介普通诸侯,但丰臣毕竟还没有真正被根除。家康表面上已经隐居骏府,实际上仍然掌握大权,丰臣和德川的再战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至于开战的口实,强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丰臣高层已经危者自危,暗中募集军事力量的风声重新吹热了败者的心。

“你想做什么?”

“扬真田之武名于天下。”

政宗的嘴角微微流露出苦涩。

“打必败之仗,就那么有趣?”

“是啊,很有趣,值得抵命一试。”

信繁始终微笑着。一种仪式感流动在他恳切的眼睛中,使他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格外狷狂。狷狂与疯狂的区别在于,狷狂有自己的内在秩序,豪放而不越格,信繁恪守着他的武人本能,知未及而守有余,未竟之战已经将他宁谧的人格点燃了。

“为什么?”

政宗其实是知道原因的,但他忍不住要开口确认。

“因为我不甘心啊。”

他的笑容黯淡而温柔,不再有年少时代积蓄的万斛源泉。可那盛大的爆炸依然在,它只是转移到了更深潜的地方。

“政宗,我怎么可能甘心呢,我还什么都没做到啊。”

他更加靠近些,身体散发出酒精和芨草的味道。

他说,如果天下已经注定无法继续属于丰臣的话,我更希望它能属于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多年前一样,像在刻意扮演他忠实的陪臣,半真半戏。于是仅在那一瞬间,梦中那匹破碎的马得以完整地疾驰在荒野上。

他接下来叙述的计划,更像一个过于恢弘的秘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信繁。

后来连“信繁”都不复存在了,响彻在历史中的,是真田幸村的名字。

 

庆长十九年,大坂之阵终于打响。

德川家康汇聚了二十万大军,而从各方召集来参与援助的各大名兵力合约十六万左右,德川方以三倍于丰臣的攻城兵力包围了金碧辉煌的大坂城。这场面像极了当年的小田原之役,世未乱北条先乱,世已平北条后平,而现在终于轮到丰臣了。

四月末,政宗率一万兵力进军大坂,途中经过了上田城,据说伊达军在那里短暂地休息缓军,独眼龙也留下了和歌:

「夏木立 花は薄井の峠かな」

失去了主人的上田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威风凛凛、暗藏玄机,在茂盛的草木和繁花下,只是一座朴实而失锐的小城罢了。

政宗想,如果小十郎在的话,说不定会对这个地方感到亲近,毕竟是少年时代曾经数次路宿的城池。

片仓景纲因病缺席了大坂之阵,因此并不在行军队伍里,代替他出阵的是长子重纲,也就是当年的左门。和智将型的父亲不同,重纲骁勇善战,似乎更接近于猛将。他出众的英俊外表的确招来了一些有惊无险的不快,信繁当年的戏言影影绰绰地几乎成真。

接下来,大坂冬之阵在丰臣方的奋力抵抗下告一段落。丰臣军在今福和鴫野两地修筑了防御工事,在其对角的南方则有着一座叫真田丸的堡垒。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真田丸,于后日重创井伊、松平、蜂须贺联军,一再以优势延长了战线,迫使家康不得不与丰臣军进行和平交涉。

然而,这交涉是夹杂着哄骗的。德川方单向要求丰臣方填平沟壑、破坏城墙、拆除一切防御工事,淀君与常高院含泪执手,在琐碎的家常中愉快地签下了致命的不平等条约。

家康彻底遗忘这个和平协约,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失去了一切防御措施的大坂城,赤裸在神武大军面前,恍若凌万顷之茫然。

 

真田信繁的计划在政宗脑海中逐渐去蔽。

我将率兵抵抗到底,到时候大坂城内必将兵荒马乱、难分敌我。对家康的天下不予信服的大名还有很多,如果你揭竿而起,能得到一呼百应也未可知。

如果我遇见你,短兵相接间,我会为你留出最大的余裕。

政宗,他说,我的目标只有家康一人,我无法原谅他,因此无法若无其事地迎来德川的天下。如果你执意要反,我愿在最大程度上借你顺风,如果你不愿一搏,同样祝你武运昌隆。

无法君临天下的王者可悲,但被野望囚困的王者同样可悲。

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他说,这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道明寺之役,片仓重纲以伊达军先锋之势越过大和口抵达战场,经过彻夜奋战,勇讨后藤、薄田两军,最终与延迟赶到的真田军相遭遇。真田以三千赤备力抗龙骑兵,双方胶着了整整四个时辰,直到大坂方传来要求真田撤退的指令。

信繁对重纲使用的战法,是钓野伏。

这个钓野伏出现得不算精彩,甚至有些诡异,仿佛是在试探些什么一样。

既然是黑钓钟的马印,那么景纲在队伍里吗?信繁或许是在试探这个也说不定。

当然,这只是众多猜想中,最感性而无解的一种而已。

它给后世留下了众多悬疑,诸如:赤备在树林中如何瞒过敌人的视线顺利藏身?为何钓野伏对敌我都没有造成严重伤亡?骑铁队的行军速度真的能够牵制钓野伏的诱饵部队吗?

关于这张战役的真相已经难以考证。政宗写密信给三方援兵,要求他们不要追击真田,其用意也一并成谜。

他或许曾动过谋反的念头,但是在这一刻又放弃了它。

独眼龙站在大坂城前,硝烟混合着血腥气,试图从他的脑海中提炼出什么来。

“就算只有我一人……”

那是很多年前的醉余口号,当年没听真切的,现在却格外清晰。

丰臣秀赖最终也没有离开大坂城一步,三千赤备被兵力过于悬殊的事实碾压到溃不成军,被后世演绎得神奇缭乱的草者军团当然并不真的存在,他真的只有一个人。他独自一人孤战在乱军中,在距离创造奇迹只有一步的时候力尽倒下。和岛津演绎的英雄论不同,他并不了无遗憾、甘愿无悔——他该有多么不甘心啊。

伊达政宗想到对方极端不甘心的样子,突然感到猛烈的痛苦。

他还能回忆起九度山的那个夜晚,真田信繁的眼睛里铺陈着陈年的疲惫,仿佛落灰的非变星。

“我不甘心啊。”他笑着说,“我怎么可能甘心呢,我还什么都没做到啊。”

即使是已经逝去的如今,他依然不甘心着。

 

 

尾声

后来伊达政宗在京都见到了那位竹林院,也就是信繁的爱妻大谷安岐。

无论怎样看都难以称其为百里挑一的美姬,她的模样温温柔柔、与世无争,皮肤白皙,手却很粗糙,能看出她曾与丈夫一起度过了艰苦繁劳的岁月。

独眼龙会亲自去见她,是为了能够带走她最后的亲人。这一次家康没有宽容,对丰臣方的战后处理之严苛,仿佛让人看到了当年处刑关白妻妾的秀吉。长宗我部盛亲在五条河原被处死,其残党还在继续追捕,而逃亡的大野治胤也于不久后被逮捕处刑,被处死的浪人据说多达数千人。

信繁的长子追随父亲一起参战,最后违逆了父命,与秀赖一起切腹自尽,年仅十三岁。

真田大助拒绝逃离大坂城的理由是:“真田家的男人绝不会背敌而逃。”

是属于那种年龄特有的热血方刚,他的鲜血最终还是洒在了地上。

片仓景纲在大坂之阵结束的同年秋天病逝,政宗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信繁战死的消息。倒也不是什么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讲而已。

而重纲于大坂城落之时救出来的、名为阿梅的少女,即使不需要阅读那封恳切的手信,她眼中驻扎着的清澈武意也能够证明,她是真田左卫门佐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

信繁和片仓父子是否曾经约定过什么,政宗没有过问。他想,信繁和小十郎之间大概是存在某种默契的,这种默契与他和小十郎之间不是一种,当然与他和信繁之间也不是一种。

按照重纲自己的说法,他对这位在火光中向自己奋力挥舞长刀的美丽少女一见倾心,但仔细看还年幼,因此决定暂且让她借居篱下、培养感情,等她成年再婚娶进门。

他真的这么做了。

而那位名叫阿梅的少女在一开始倔强地回绝了重纲的求婚,她说,虽然恩情难报,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舍弃真田之名,卑躬屈膝地苟活乃是武家之女的耻辱,希望他能理解。

重纲想了想说,那就换我入赘吧。

然后没过几天,独眼龙就远远地看到了白石城上飘舞着的六文钱家徽。当然,那也是幕府严格盘查的禁忌图案中的一个。

政宗感到一阵骨质疏松,他回忆了半天小十郎究竟是什么时候点的把妹技能点,最后只好去抱怨这对反动鸳鸯的父辈:你们到底给我生了些什么玩意……

时至如今,片仓和真田依然如影随形地伴随他的左右,可阿梅当然不是信繁,小十郎也不再是小十郎了。尽管如此,他也依然觉得,这大概是件不赖的事。

他遵循信繁的愿望又活了很久。大概不能说是遵循着他的愿望,和两次都没有去实施的谋反一样,只是刚好的顺风而行而已。

他们两个都错了的一件事是,家康的天下持续了二百多年,的确陈乏但毫不勉强,或许百姓盼望太平天下的愿望已经太久,就连英雄也想要和心爱的人过一事无成的平凡日子了吧。

晚年,他偶尔和左近将监对弈。这位被誉为西国无双的大名,是日本史上唯一一个领地改易后还能取回旧领的人,无巧不成书的是,他同样出生于丁卯年末,为人武略兼备、爽朗宽厚,是战国少数能不违背自己信念而生的人。

独眼龙的棋艺还是很烂,尽管对方出于礼貌一再让局让子,他还是一败涂地。

他笑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往事。

“以前啊,”他说,“竟然有一个能和我下成平局的家伙呢。”

立花也感到有趣,于是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不过独眼龙没有继续讲下去,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话柄。

那对他来说其实很重要,很多年前如此,现在也一样。

 

“将军。”他说。

 

—————————————————————————————————————————————

后记:

其实这篇我一直想写来着,这个想法起码有……半年多了吧。

但是创作战国这种东西其实是比较自娱自乐的,而在自娱自乐里它又属于最微妙的那一类,一来写得再用心似乎也没法布教(笑),二来因为个人理解不同,有可能会破坏别人心中的白月光……所谓创战一时爽尊严火葬场就是这么回事啦。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写不行”,用擦弹侠村上的话来说,“这个故事在等待我写它”,它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在我等地铁和回笼觉的时候经常出来随便晃一下。

这样说好像过于矫情了……对不起,请当做一个不恰当的糟糕比喻吧。

历史上的幸村给人的感觉,怎么想都是KY(笑),而且是比较直抒胸臆那种。

借助打雷带给哥哥的分心、偷换棋子帮助自己取胜;帮助妹妹逃婚、鼓励她追寻自己心爱的人;九度山时代给周围的领民写信、用上等的布料换酒喝;给姐姐写信撒娇,冬之阵时还是得意洋洋的语气,真田丸被拆除后就变成一目了然的绝望了。

太平记里,信之认为“弟弟生命中的真挚与明快异常迷人”。或许在雁泽谷的家臣跳崖事件时,兄弟两人的未来就已经隐约定型了。

赤泽嘉兵卫纵身跃下时,信之想的是:我太过分了;而幸村想的却是:这人太棒了。

这就是幸村的生命中最动人的地方。

我是一个比较没有原则的人,在于我从来不会判定某一个作品中的幸村不符合历史或者不符合印象,毕竟历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并没有人可以知道。小红也好,大红也好,其他什么作品也好,我会无条件地去喜欢真田幸村这个人物,只是根据作品不同,喜欢的方式和方向也不同罢了。但是本命的概念是不会变的。

只是,“我印象里的”“史实概念的”那个幸村——当然,仅仅是我个人的理解和脑补,没有什么特别铿锵的理论依据——就是《将军》中这个样子了。

 

《将军》这篇里有一些BUG,写的时候一开心就没注意,后来也没时间再校对,匆匆忙忙丢上来了。

首先是幸村cos小十郎的备中守官位,其实我没有查到小十郎究竟是什么时候就任的这个官位,猜测应该是伏见时期,毕竟喜多也是这个时候被秀吉口封了少纳言,大怀柔时期,做官什么的都好商量嘛。

其次是个错误,关原之前小十郎还不是白石城城主,所以说幸村和小十郎接着神社的关联通信肯定不会是信州和白石。传说中的片仓神社到底本体何在,我也实在不清楚……总之这里的确错了。

另外伏见年表是乱的,当然是为了避开那场侵略战争。我把它架空掉的原因是:实在不想在同人文里提到涉及民族立场的敏感事件,请谅解。

其余的事件和捏他:伏见邻居说、片仓上信神社主说(=同乡说)都是学者曾经提出过的假说,虽然不能证实,但是存在一定的可能性。而政宗喜欢卧龙梅、不胜酒力、冬之阵时路过上田城留下和歌、写信阻止三方援军追击真田……等等,都是有明文记载的书面史实。重梅那些小故事也都是在《片仓代代记》中能够找到的。

 

当然,最大的BUG就是政宗和幸村之间的关系了吧(笑)

如果一定要说是拉郎的话,那就拉郎吧。但至少这是个历史悠久平台众多的拉郎,而且必须承认的是,这个拉郎的确漂亮,引得江山代有才人出,逐一挖坑数百年……

也过了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会为了拉郎纠结半天的loli了……let it be咯。

我已经在其他文章中说过了,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到底认不认识,尽管有很多迹象指向他们之间的确有一段隐秘的交情,但是也只能说,如果他们真的存在交情的话,一定会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史实上的政宗,基本都认为是个阴晴不定的超级DQN。我觉得KY和DQN很般配……能一起瞎闹腾当然般配啦!政宗身边拦着他做疯事的人太多了,真正能和他一起瞎闹的,一个都没有。成实虽然年纪小,内心比谁都明白(不然怎能成为文学家),纲元和政宗之间一直可以用危险关系来形容,小十郎就更别说了,有人说小十郎是政宗的闸,按照这个比喻,政宗一共溜坡了二十一年……………………

如果真的存在交情的话,幸村大概是那种可以一起飙车的类型吧。

这种交情即使放在当今社会来鉴定,依然可遇而不可求。

 

义务教育哺育了我,但同时也诲人不倦,我直到如今还改不掉结尾扣题的陋习。

“将军”其实说的是,幸村想要去将将军的军,结果输了这盘棋。政宗没能成为将军,只是“天下的副将军”,结果大家都没有实现将军或者成为将军,这是个虚掷的梦想。

结果光顾着写CP了,没传达好这层意思……心有余而力不足……OJZ

有三个剧情最后被我删掉了。

第一个是政宗在入城前,被藤堂高虎指责反心。这是一则可考的逸话。

第二个是全歼友军。

第三个是尾声,原本是想结束在政宗和守信的对话上,“你父亲是个英雄”“即使他失败了也是?”“即使他失败了也是。”,后来觉得这话说得太思品了,如此假大空………………遂删之。

结果还是出于私心让西无双打了个酱油=w=,史实向的话,我对政宗和幸村都有护短心态,因为的确有短要护,但是对宗茂完全没有。我始终觉得宗茂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是可以当精神偶像尊崇的那种。

 

距离我第一次接触日本战国已经过去了六年,六年前我还是个刚刚步入高中的学生,现在我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

要说不感慨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没有喜欢一个CP这么长久且恒温过,今后大概也无法再有了。

渐渐地,萌的方向微妙地偏离了,很多认识很久的基友已经不能理解我在瞎说八道些什么了(笑)

感谢所有阅读了这篇文章的基友或路人,我写这篇文章的心情,大概和文中幸村的眼睛一样真挚。

 

非常感谢也非常不好意思。

能喜欢伊真太好了,以后也会一直喜欢的。

佩紫姑娘说的好:爱会淡化,信仰永存。

评论

  1. F2
    3 年前
    2022-8-08 0:28:23

    謝謝您在2022年讓我回到十多年前愛上伊達真田的初心,或者更勝以往,我現在32歲了,仍然感到非常幸福。

    • Avatar photo
      博主
      F2
      3 年前
      2022-10-06 0:59:33

      谢谢!!!我觉得我到了42也会继续磕伊达真田的XD 还请多多指教!

  2. oceanus
    3 年前
    2022-10-08 15:06:10

    政宗感到一阵骨质疏松这个说法特别的有画面感且能切身体会……小年轻真可怕啊。不过这篇文里的政宗自带一种隐隐的难以与人交心的根基,幸村可能有点像是一条可贵的平行线……

    • Avatar photo
      博主
      oceanus
      2 年前
      2022-11-03 20:34:53

      那大概是因为……当时写这篇的时候没觉得会有延续(坦白

发送评论 编辑评论


				
|´・ω・)ノ
ヾ(≧∇≦*)ゝ
(☆ω☆)
(╯‵□′)╯︵┴─┴
 ̄﹃ ̄
(/ω\)
∠( ᐛ 」∠)_
(๑•̀ㅁ•́ฅ)
→_→
୧(๑•̀⌄•́๑)૭
٩(ˊᗜˋ*)و
(ノ°ο°)ノ
(´இ皿இ`)
⌇●﹏●⌇
(ฅ´ω`ฅ)
(╯°A°)╯︵○○○
φ( ̄∇ ̄o)
ヾ(´・ ・`。)ノ"
( ง ᵒ̌皿ᵒ̌)ง⁼³₌₃
(ó﹏ò。)
Σ(っ °Д °;)っ
( ,,´・ω・)ノ"(´っω・`。)
╮(╯▽╰)╭
o(*////▽////*)q
>﹏<
( ๑´•ω•) "(ㆆᴗ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Source: github.com/k4yt3x/flowerhd
颜文字
Emoji
小恐龙
花!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