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一般不会持续八十年。
铃木右近将刀回鞘,单手握住水管,空出来的手往监视器上按了一块嚼软的口香糖。他踩上缠满湿黏爬山虎的排风扇,借助腰力一撑,敏捷地跨上阳台。动作之流畅,令身体里耄耋之年的老人发出一声惊叹。
右近撇撇嘴角。这具年轻的身体,他开始用得有些顺手了。
尽管它给他带来的,也不仅仅是好事。
右近将落地窗推开一个只够把自己塞进去的缝,小心让刀鞘避开所有障碍物,以便无声地进入房间。空调开得很暖,令他的脸颊发出冰层断裂的声音。
他仔细地洗了手,回到电烤箱般的客厅。挂钟的时针指向五,天空开始泛白,能找到人造卫星猛烈闪过的芳踪。右近一边等待着身体解冻,一边望向睡在沙发上的主人。
真田信之是个怪人。他做噩梦的时候,总是会露出幸福的表情。这或许是因为他活得太清醒,哪怕身于在梦境中,都能意识到梦只是梦,因此,反而能短暂地享受这荒谬的痛苦。
没有什么能货真价实地催眠您,他想,除了死亡。
右近定定地凝视着对方平和的睡颜,然后,他静静地俯下身。
他的嘴唇和室温一致,不长不短地停了三秒,既不会打乱对方的呼吸,也不至于点燃这具过于青春的身体。这就是年轻的副作用。他早已忘却的情欲,总在不适合的时刻慢慢地苏醒过来。
右近脱下外套,收拾起餐桌上的空盘子。盘子干净得像一面白瓷镜,看不出任何残羹汤汁的痕迹,他想象着还原了一下信之的晚饭轨迹,黑咖啡加白面包切片。看来早上得拿刀逼他吃点正经东西,右近恶狠狠地思忖着。
“右近。”
身后响起信之的声音。右近把洗涤液倒在海绵球上。
“您醒了吗?”
“我没睡。”
右近擦盘子的动作微微滞了一下。
“父亲和源次郎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右近拧开水龙头,“所以我失败了。”
信之站起身,把右近挂在墙上的外套摘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右近用余光看到这一幕,心里狠狠地晃了一下,一种坏情绪冷酷地涌上来,扰得他头皮发麻。
信之没有对右近的失败做出点评,好像他不很在意这件事似的,但根本不是。他只是舍不得跟右近发脾气,他对右近总是清清淡淡地疏离着。或许应该说,他对整个世界都清清淡淡地疏离着,无非是全世界里,刚好也包括一个铃木右近。
右近很烦他这一点,他难以想象自己年轻时居然那么迷恋他的淡漠,为了维持不温不火的形象,一句实话也没有。铃木右近在昌幸和幸村的面前,总是彬彬有礼,但在信之的面前,却显得蛮不讲理。信之对他好,他会失望这好达不到他想要的那层意思,信之对他不好,他拔腿就跑。
其实平心而论,信之未曾对右近不好过。信之对右近不好的巅峰,无非就是试探了一句:“右近,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龄。”右近听了以后,当晚就出奔了,一走就是七年。
信之怎么也想不明白,乖顺的右近怎么不打招呼就跑了,他想来想去,判断右近是有婚姻恐惧症,于是余生对此事绝口不提。
大坂之阵前,信之和右近谈心:“为了表达对阿通姑娘的感激之情,我是不是应该向她求婚?”当晚右近又出奔了。这次还好,三个月就回来了。信之又擅自领悟到:右近的婚姻恐惧症,是不是已经到了不能听见“婚”这个字的严重程度了?
诸如此类的攻防战重复了几次,信之渐渐地不知道该拿右近怎么办了。右近行踪像猫,却有犬的忠诚心——似乎也不对。尽管后世将铃木右近称为忠臣的典范,可是哪有动不动就甩手不干的忠臣呢?古今佳话总是充斥着误会。右近对信之所抱持着的,恐怕只是貌似忠诚的、别的什么感情罢了。
右近不动声色地用方巾把盘子擦得吱吱响。信之看着他粗暴地虐待盘子,眉眼温柔。
十八岁的铃木右近,肤色白皙不输给手中的白瓷餐具。可他那种白,又不属于水仙的病弱白,更像是瀑布湍急处迸发出的激烈白光,蕴含着至上的力量。他要到十九岁才会变成通体黝黑的剑豪,少年的纤弱美感悉数褪去,浑身瘦得只剩下肌肉,唯有眼神的羞涩温暖,像贴在灵魂上的标签一样,让信之能在面目全非的岁月之门前,把小白兔重新找回来。
右近转向信之:“您要什么?”
信之垂下眼,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要阻止父亲或源次郎去改变历史。”
右近皱眉:“我是在问,您要吃什么早餐。”
“早餐?”信之的眼神很懵懂,像是才想起人需要吃饭这回事,“随你喜欢吧。”
“请不要轻视健康管理,否则晚年会百病缠身的。”
“真的?”
“千真万确。”右近戏谑道,“您以后会被迫戒酒。”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对酒近乎变态的依赖上,能感受到真田一族确实血脉相连。
“没意思也得活。反正世间万事,未可两全其美。”
“这是谁说的?”
“您的原话,只字未改。”右近振振地报出出典。
信之仔细地检索着回忆,但最终放弃了。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披着的属于右近的外套稍微滑下去一点。
“你怎么总能把我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右近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眉毛会无意识地下撇,看上去羞涩又轻浮,像那种久经沙场却吝啬真心的吟游诗人。当年右近在京流浪,一个没留神踏入了风月之地,歌妓们纷纷被他这个笑容迷住,不仅不收他的钱,反要赠滚烫的恋歌给他。
同样是美男子,铃木右近和春日虎纲或武田胜赖都不太一样。既不像胜赖那样,对自己的美貌缺乏认知,也不像虎纲那样,能够娴熟使用自己的美貌。右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毕竟这美貌总能给他省下很大一笔钱,但他又不太在意自己的美,仿佛一件价值连城的精美画卷,大多数时候就只是摆着不动,任它落灰。
“右近,你可真英俊。”
像是有些淡忘了右近年轻时最好看的模样,信之出神地盯着他看。
“令人羡慕啊。”
右近有些恻然,他暗暗咬下牙,和自己较着劲。
“我拼命长成这幅样子,可不是为了让您羡慕的。”
信之愣了愣,苦笑着摸摸自己的嘴唇:“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吧?你啊,还真喜欢这种……”
右近的笑容迅速地崩塌下去,战栗感旋即扩散到全身。它成因复杂,既源自心灰意冷带来的落差,也源自年轻的身体蕴含的欲望。信之清醒着接受了他的偷吻,并且——他确信他是想说“你还真喜欢这种玩笑”——再一次打算进行温柔的冷处理。
他自暴自弃地揽过信之的腰,重新吻上他的嘴唇。瞄准对方欲言又止的空隙,轧过他湿暖的舌头,尝过他清洁的牙齿。信之的脊背不自然地僵挺着,在唇舌纠缠中,又逐渐软化下去。他简单地回应着,手指划过右近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一定是在拥抱和推开之间犹豫了,才选择了这个折衷的动作。右近痛苦地想。
可这仍比他幻想的任何一次都更好。臻于完美的吻,像真正的恋人一样。绞扭着,纷争着,时而奇袭,时而温顺。他能感到对方理智的指针,在镇定自若和神志不清之间飞快旋转。
右近感觉眼眶中有什么正凶猛地激荡着。正中靶心的什么。
八十年来,只有这一刻, 您是只想着我的。
信之整理着呼吸,脸色微微泛出缺氧原因下的红潮。
“右近,”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他再正视右近时,才发现对方哭了。
“右近……”
信之感到眼眶一热,他手足无措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殿。我不是为了改变历史,才出现在这里的。”
铃木右近的眼泪狂热地砸下去,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但我的确有想要改变的事情。”
“右近,”信之的神色中多了一分央求,“右近。”
“殿,我来自很远的未来。那时您已经不在人世,而我还苟且偷生地活着。”
右近没有说,其实他们的死期只相隔了不到四十八个小时。他刻意隐瞒这个事实,是怕信之阻止他去死。信之要是亲口阻止他,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领命。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早就禁令殉死的幕府,这不是殉死,是灵魂的自行衰竭,说得天花乱坠,魔幻不已,幕府勉强答应这个老古董,多半也是觉得,有这种思考回路的疯老头,死了对大家都好。在拿到幕府许可的后一秒,他就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
“殿,杀光所有人,获胜,然后回到没有您的世界,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为何,“杀光”这样冒着寒光的词,从铃木右近的口中出现时,总能羞涩又含情。
“殿。右近的一生就要结束了。我只是像所有弥留之际的老人一样,想了却一件抱憾终身的事,那就是我还没有亲口告诉您真相。”
眼泪在他光洁的脸上隳突横行,令他愈发平稳的语气更显哀戚。
“殿,我爱慕着您。八十年的时间里,我一刻都没有停止过爱您。”
早在它尚未孵化成爱的时候,它就已经是爱了。爱是他全身上下发育最早的一个器官,它比他身体其余的一切都更有发言权,却终生保持沉默。
当他青涩无知,他的爱已经成熟。当他干瘪老去,他的爱还鲜活年轻。他的爱永远刚刚好。仿佛定格在鎏金琥珀中的美丽的花,付出永世孤独的代价后,凌驾在岁月之上。
而他现在后悔了。
在失去他的四十八小时之内,他撕毁了静静守候的面貌,急速地堕入悔恨。
——可是花,是用来献给心爱的人的啊。
“我只是想告诉您这个。在过去……在正确的历史中,我从未亲口传达给您这份心意。”
右近伸出手,抚上主君温热的脸颊。
“我会等。我已经等了一生,不在乎再多等半生。”
“右近……”信之欲言又止。
“殿。无论您的答案是什么,都请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好吗?”
右近用商榷的口吻,强硬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他扯下信之披着的外套,带过一阵柠檬洗涤液气味的风。
“我去买早饭。”他不自然地放低声音,把喉咙里疯狂涨潮的情欲用力压下,“您休息吧。”
信之也如梦初醒:“带上钥匙,不许再翻窗了。”
“好。”
右近笑了笑,却没有接过钥匙。他们都很恍惚,才指摘不出对方的言行不一。手握住门把时,右近突然依依不舍地停下了。他像是忘记了,在漫长的时光里,自己曾多么擅长离开这个人身边。然后四季流转,从离别到重逢,到相依为命,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我会让您赢。”
他侧过脸,无意识地流露出少年时代特有的乖顺神色。
“我要让您带着这份记忆回到过去。”
关门的闷响后,真田信之长长地呼吸了一下,跌坐在沙发上。
头很疼。思维和回忆混合果汁般绞成一团。他惊心动魄地按住额角,潜伏的紧张感忽然决堤,太阳穴像发情的兔子一样狂跳不已。
右近,他痛苦而温柔地默默唤他。吻的余韵还饱含热度,停在他的嘴角。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目光正对上锃亮的钟摆。钟摆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影,竟然是微笑着的。
铃木右近快步行走在清晨五点四十分的街道上。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干净的气场,植物慵懒地缩着脖子,壮硕的乌鸦蹲在电线杆上,紫黑色眼睛滴溜溜地寻找着闪光的垃圾。
右近在脑海中构思着早餐。饥一顿饱一顿的浪客生涯,让他的钢铁般的胃早已生冷不忌。是来到这个奇怪的时代后,他才一点点学会做饭的,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被耽误了一辈子的料理才能。洁白如雪的煎蛋,小被子一样整齐的玉子烧,加入橘红辣酱的西班牙海鲜饭,怎么让信之吃得好一点,成了他每天最烦恼的命题。
只要不提结婚两个字,他永远乐意为他鞍前马后。
右近感到鼻尖凉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盛夏湖泊般白亮的天空。
下雪了。
右近停下了脚步。雪让他从刚刚的疯狂举止中稍稍退烧。他大口呼吸着深冷的空气。
突然,一阵岩浆般热量从他胸口迸发出来,令他的身体狠狠摇晃了一下。
“……什……”
膝盖猛然失去了力气。右近咬紧牙关,单手撑住地面。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正绽放出大朵的花。火药的白烟从背后飘来,铁腥味钝重地扩散开,令高处的乌鸦眼睛一亮。
视线剧烈地模糊起来。右近啐了一口血沫,费力地向身后望去。
“你是……”
枪口以胜利者的姿态,黑洞洞地俯瞰着自己。右近挣扎着想追问些什么,子弹再次打穿了他的身体,准确地命中了肺部,血液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呼吸道,淹没了他的喉咙。
雪越积越厚。光粒子缓缓升起,远远看去,像一小团蜂蜜色的阳光。
“我的梦 正梦到另外一个梦呢”
真田信之从浅睡眠中醒来。他看着挂钟,时针指向了七。
他眼神茫然地坐直身体,率先聚合在他脑海中的是一个声音。窗外大雪纷飞,玻璃上结了厚厚的水雾。他有点冷了,才想起右近出门去了,而他竟然找不到一件可以披上的外套。
真糟糕。他苦笑着想。真不像话,我这老糊涂。
右近,你快回来。我得告诉你,我可能做不到没有你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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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一族及相关人士比惨大会》第九章
本章登场人物
【玩家编号09 铃木右近】
真实年龄:83岁
游戏目标:真田信之获胜
记忆所在的时间点及历史事件:万治元年(1658年)10月19日
在已经不允许家臣殉死的大环境下,获得德川幕府特许,为两天前病逝的信之殉死
※真田家臣铃木主水重则之子。名忠重,幼名小太郎。“右近”是他的通称。
※比信之小9岁。(本文将采用铃木右近出生于1575年一说)
※父亲主水为名胡桃城城主,天正七年(1579年),真田昌幸奉武田胜赖之命,进行沼田攻略。曾寄于后北条氏伞下的铃木主水,在沼田·名胡桃落城后,成为真田家臣。十一年后,以主水的自杀为导火索,丰臣秀吉正式开始了小田原征伐。
※少年时代由于皮肤白皙,体弱多病,外号“小白兔”。本人似乎不很喜欢这个别名。
※史诗级美少年。
※由于父亲为真田家尽忠而死,或许是出于代偿心理,昌幸将右近视若己出。我把你当儿子,你呢,却想做我儿媳妇 右近虽然对昌幸非常感激,甚至在关原合战后,只身前往九度山,企图陪伴在昌幸身边,但他内心深处想要效忠的对象,从来就不是昌幸,甚至也不是真田家,自始至终只有信之一人。
※算上武田信胜,为什么昌幸能把信之所有的后宫都变成自己的准儿子
※19岁时,从真田家出奔。师从新阴流剑豪柳生宗严门下,练就一身好武艺。从病弱的小白兔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武士。
※顺便一提,剑道修行时,他曾一度停泊京都。糊里糊涂被拉进风月之地,一众妓女表示“这么美的男人,倒贴钱都愿意”,就这么被反向操作了七天七夜,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出奔癖。恐婚症。生涯曾三度从信之身边出奔,分别是19岁被信之许婚给一个小侍女时;关原之战后;大阪之阵前。由于出奔前后总是伴随着历史大事件,因此被怀疑是真田家的谍报官。实际上就只是非常单纯的“我离开你,就是旅程的意义♪”
※但在晚年,确实担任起真田家秘宝级别的谍报官。专揽各种脏活累活阴间活。因此,弥留之际的他的记忆,承载了战国后期80年的历史轨迹,以及大量的知识和情报,极具夺取价值。
但全程掺杂着一种名为真田信之的小广告且不可跳过
※右近来自于为信之殉死的当天。于他而言,能为主君而死,就是最大的荣耀时刻。他并没有想要改变的历史,他唯一追悔莫及的,是自己从未亲口向信之倾诉这一份恋慕之情。因此,他的游戏目标,是让“获悉了自己心意的信之”获胜,然后带着这一份记忆,回去原来的时代。
※在第九章的末尾被未知人物所偷袭,现已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