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幸隆把枪口对准武田胜赖时,真田昌幸感到天空掉下来,在头上砸得粉碎。
他清醒极了。周遭所有声音都被放大六十倍那种不正常的清醒。可他却动弹不得。被铃木右近砍过的手臂知觉尽失,像一截无机质的塑料般垂着,身体派不上一点用场。
“父上……”
昌幸僵硬地开口,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里混杂着一听便知的哀求,他为此感到无地自容。无力感浑浑噩噩地涌上来,像灰霾一样,湿漉漉地黏满了全身。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总像一位熟悉的老朋友一样,和他形影相吊着。天正二年,他在高天神城前拆开那封信件时;天正三年,他怀抱着兄长的首级,走进幽深的森林时;以及,天正十年。从天正十年起,它再也没有和他分开过。
“嘘,小声点,”幸隆的视线冷冷地咬定着胜赖,“别害我分心。”
“父上!”昌幸不顾颜面地提高了声音,“对您而言,相较于胜赖大人的记忆,我的记忆更有剥夺的价值。身为策士,就要在有限的选择中,将利益最大化——这是您教会我的道理。”
“真意外,原来你还认得我是你父亲。我还以为你的记忆停在襁褓里了。”
幸隆一边说,一边给了扳机一个悬而未决的力。
“源五郎,我猜你人生最辉煌的一刻,就是我亲手为你换尿布的瞬间。”
还有那种时候……幸村试着在脑内描绘了一下想象图,但当然失败了。
瞄了一眼鱿鱼圈一样箍在自己身上的胜赖,山本勘助感到很为难。他是全场唯一一个剧情解析度为零的人,甚至连幸隆对自己抱持着一种怎样的汹涌情感,他都尚未察觉。这感觉糟透了,仿佛熟睡时被雪崩卷走般,莫名又憋屈。对于一个靠卖弄学问谋生的浪人来说,无知比灾难本身要可怕百倍。
天灾面前,他只能说句废话:“请您务必瞄准一点。”
“无妨,反正你的记忆我也一样想看。”
这种华丽的作风,名为玉石俱焚。勘助被噎得没声了。
“爷爷!您不能杀他!”
幸村下意识地喊过去,可惜他自己都意识到这话苍白得像父亲的脸色。
“我不杀他有什么好处呢?”幸隆真挚地问,“他能帮我把武田灭了吗?”
——他还真能!幸村愕然地沉默了。
胜赖用清澈的眼神对着枪口。他好像很迷茫,一副没见过人世间有多脏的模样。鹿被猎人击毙之前,恐怕还会善良地想,你冷不冷?
谢谢,我不冷。
幸隆在心中彬彬有礼地回答,然后把最后一丝力道移向指尖,扣动了扳机。
“四郎!!!!!”
武田胜赖只感到一个爆裂的力在自己额头上炸开。
水流像蛋清一样挂在他的睫毛上,随着他困惑的眨眼动作,顺着鼻尖一路蜿蜒下去。枪腹里打出来的水像鬼火,幽冷中藏着一个滚烫的夹心。
“……水枪……?”
“舒服吗?”幸隆的声音又添染上异色的体贴,“我还特地装了温水。”
昌幸哑着嗓子,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幸隆径直走到儿子身边,带着温柔的狞笑,捏起他的下颚。
“为了让你切实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能。”
昌幸眼中的愤怒寒光闪闪,像淋过雨的火柴徒然闪烁着,却终究无法点燃。父亲冷蔑的笑意碾过他,令他的愤怒齐齐地倒向另一种、名为懊恼的情绪。
“源五郎,”幸隆的声音是审判式的,“你能杀得了我吗?”
“面对着一把水枪,一个三岁小孩都能识破的蹩脚圈套,你就已经万策休矣了吗?”
“即使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信仰、你爱的人已经危在旦夕,你都无法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哪怕只是一个父亲的赝品吗?”
“源五郎,”他凑近对方耳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不记得把你教成了一个这么温柔的废物。”
手从麻痹中恢复了,正狂乱地颤抖着。他听到自己困兽般粗暴的呼吸声。他也只能发出这样的呼吸声了。一头口腔干瘪的狼,这残废的野兽从破败的暮年中恹恹而来,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只能用一声比一声旷远的空吠,将体内彻骨而狼狈的恨意连根拔起——尽管它用之不竭。
“既然你心存杀意,又为什么手下留情?”
“源五郎,”幸隆叹息着,“让你伤心的事,我不会做。”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田昌幸感到灵魂深处漫上来一股幽深的海潮。掘开墓穴的磅礴的水,他知道它是什么。它是真田源五郎。他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说谎。你休想在这样荒唐的时刻,伪装成一个循循善诱的父亲,让源五郎伤心是你的成就,你分明至死才方休。
幸隆丢下这意味深长的谎言,转向一脸惶惑的孙子:“我们回家。”
“源次郎,”昌幸的声音压抑着离题的愠怒,“你也要与我为敌吗?”
幸村不知所措地在爷爷和爸爸之间看来看去,最后小声地说:“父上,对不起。”
“无需向一个只会迁怒的无能父亲道歉。”
幸隆从容不迫地把幸村带到自己身后,方才的阴狠已经从脸上褪去,他的风衣被夜色吹得鼓鼓的,远远望去,像一位披着浆果外壳的、铮铮佼佼的战士。幸隆一手护着孙子,一手扯过山本勘助的衣领,以一种促销日购物归来的凯旋感,再次转向真田昌幸。
“源五郎,我想你应该搞清楚。是你,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他把重音优雅地咬在“你”上,用毋庸置疑的正确感,轻描淡写地宣布着敌军的败北。
“这次我不仅让了子,还让了先。”他是指时间上的先,“可棋力依然落差悬殊,源五郎,你还是没掌握住我双手奉上的平衡。”
昌幸尝到一股鲜美的血腥,才意识到下唇已经被牙齿压出裂痕。
“别那么叫我。”他费力地说,“我不是源五郎。”
“随便你是谁。”幸隆微笑着,“随便你修改名字,掉包身份,哪怕把灵魂都换掉。只要你无法动手杀我,就永远别想逃出这血缘。”
“对不起,昌幸。”
经历了刚刚触目惊心的一幕,连胜赖都静悄悄地把称呼修正过来了。他跑回真田昌幸的身边,脸上浮现出焦暖的歉意,他紧紧地攥着对方钟乳石般硬冷的手指,用同样紧的力气凝望着他。
“是我不好,擅自跑出来,做了不计后果的事,害你……”
胜赖的声音不自然地中断了,在他寻找到合适的词汇之前,昌幸替他填上空白。
“害我蒙受这样的羞辱,是么?”
昌幸黢黑的眼睛正剧烈地激荡着。他声音暗哑,喘息紊重,喉咙里滚动着一种可怕的声响。
“不是,”胜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没有那么想。”
昌幸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要从灵魂中排出毒素那种笑。他用力地甩开胜赖的手,在胜赖不知所措的下一秒,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用力地拥抱过谁了。久到他不得不承认,身体像一口枯竭的泉眼,早已涌现不出任何气力。他在弄疼胜赖之前,率先弄疼了自己——为这终于被触发的陈年劲道。
他又听见耳朵里的海潮,名为真田源五郎亡灵冷冷地说,你别动他,你把他弄脏了。
你闭嘴。他恶狠狠地回答过去的自己。
胜赖像个坚果一样横在昌幸的手臂间,再逐渐柔软下来。他缓慢却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回应,乖乖地把下巴放在对方发抖的肩膀上,帮助他完成这个尚不明朗的拥抱。
“刚刚,你叫了我的名字。”
胜赖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像在陈述一个秘密。
昌幸无法回答。他只能全神贯注地抱着胜赖,他的手臂像要嵌入血肉的金属环,骨骼发出躇跱的扭曲声,他要最大限度地确认胜赖的存在。直到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直到后怕的情绪弥漫开来,眼睛里面污脏的海啸再次奔涌。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含糊地、近乎哽咽着说,“所以,别再……”
别再让我失去你了。
这是他真正想说,却绝不能说的话。
幸村关上窗。
房间里的空气清新寒冷,吸足了寒风的被子像个发酵的面团,在角落里有氧呼吸着。
他恍惚地坐在蒲团上,眼睛随便盯着一个点发呆。幸隆走进来,把冒着热气的杯子递给他,自己则捧着一模一样的杯子,是那种摆在一起能拼出熊猫的黑白情侣杯。顺便一提,山本军师用的是一次性纸杯,已多次使用,并且已经多样化使用。
杯内是加了炼乳的热牛奶,热热地散发着幼稚的甜味。
“爷爷,”幸村无精打采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幸隆的咖啡则晃动着诱人的焦糖色。“什么错了?”
“我从没见过父亲那样动摇过。”
幸村心神不宁地转动着甜牛奶,杯子在手心打出热热的圈。
“虽然还没有在这边的世界中见到兄上,但是,右近今晚的行为已经说明,兄上也在某个地方单独行动着,并且又一次地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我……或许应该留在父亲身边。”
幸隆不易察觉地挪开视线:“真令人不愉快。”
“爷爷,我觉得,您对父亲过于严格了……”
“不,”幸隆眯起眼睛,“我说的是你。”
“……哎?”爷爷的正色令幸村无意识地绷直了身体。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幸村感到本就酥软的脑海,忽然星落云散。
“我……”
“被聚集于此的人,包括我在内,尽管正经历着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刻,却依然心存遗憾。名存实亡的国家,无可挽回的牺牲,匹夫怀璧的梦想,未能拯救的生命。弁丸,你看到你父亲那双眼睛了吗?你能相信吗?一个人竟然能以那样一双眼睛,去迎接自己的荣光之顷啊。。”
“所以,您才那么说……”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幸隆的声音很柔和,却绵里藏针,“在我所不能触及的未来里,你遭遇了什么?你想改变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幸隆放下杯子,伸出温暖的手,慢慢地抚上幸村的脸。
“——你为何而战?”
幸村垂下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变形,仿佛被爷爷的手融化成流体。
“我……现在还没有答案。”
幸隆梳理着孙子的头发,被右近斩乱的前发不自然地支棱着,像在生闷气一样可爱。
“没关系,”他的声音蕴含着温柔的耐心,“我们可以慢慢来。”
“……爷爷。”
“嗯?”
“果然不是错觉。”
幸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幸隆的眼睛。
“为什么爷爷明明对我这么温柔,却对父亲那么严苛呢?”
“这话你刚刚已经说过了。虽然稍有改动,换了一个更不好听的词。”
“理由,不能告诉我吗?”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幸隆的目光稳稳地熨过来,仿佛要把幸村眼中的不安都抚平。
幸村想了想——其实他只是装作想了想的样子,因为答案早就等在那里了。
“我想,是因为,”他认真地说,“爷爷一定最喜欢父亲了,对吗。”
真田幸隆微笑着,不肯定也不否定。咖啡已经开始变冷了。他重新拿起桌面上的杯子,兀自和幸村的杯子碰了一下,熊猫在一瞬间变成了完整的熊猫,又在下一瞬间碎裂。
真田幸村握紧杯子的手指暗暗用力,脸上依然保持着困惑的笑容,心里却一片寂静的清醒。
爷爷,对不起。他想。
我不是有意要欺骗您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