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斩断了幸村的前发，令他的视野突然变成一种诡异的工整。

幸村退了一步。确切地说，是身体反射性地弹了一下。他的身体先于头脑感知出危险，他的头脑尚在执行对号入座的功能。

攻击者是个挥舞着长刀的少年。乍看清瘦的身体上，却隐秘地分布着岩石般棱棱突起的肌肉，习武者特有的光泽巡过，闪现出一片旺盛的凹凸不平。他的掌根凹陷处紧紧地咬着刀脊，姿态呈现出流畅的线条。刚刚劈砍过来时，幸村率先感到的不是他的杀意，而是精神力。

少年的精神力源源不断地顺着刀锋流溢出来，目光如雪一般凌冽，五官却内敛柔和，甚至是懦弱。他的容貌和身体，仿佛在强调先天和后天的巨大落差。

尽管一路追逐着武田胜赖，可最终幸村还是把他跟丢了。在迂回寻找的过程中，这位年轻的攻击者从拐角处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挥刀下来。他像个剑豪，可不报家门就夺取人的性命，是忍者才干的勾当。那么答案可能确实如此——他既是剑豪，又是忍者，这样的人才只有真田家才培养得出来。

“小白兔。”

幸村喃喃唤道。不错，这女孩子般精美怯懦的五官，的确属于铃木右近。

“源次郎大人。”

铃木右近露出惶恐的微笑，解冻后的眼神微微闪烁。

这孩子可真奇怪，幸村暗想，砍我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正常对话反而害怕起来。

“你是我哥哥派来的吧。”

“这我不能说。”右近害羞地攥紧了刀柄，“望您宽恕。”

他恐怕用这把刀夺走过许多人的性命，如同斩过干枯的草芥，杀人的感觉不会停留在手上，而是会顺着刚刚那股精神力流淌出身体，然后被洗涤掉。

这就是为什么铃木右近没有杀意。

他对杀戮缺乏知觉，杀戮所带来的歉意，要远远小于令主君的弟弟感到不开心。

“就算你不说，你会效忠的人也只有兄上而已……”

幸村叹了一口气，同时暗暗摸进口袋。回应手指的，只有冷如石头的计数器。他两手空空，毫无反击余地，右近若真想取他性命，也只能徒然地交给他了。

像看穿了他所想一样，右近突然开口：“我不是来取您的性命的。”

幸村愣住了：“但是刚刚……”

“刚刚是，”右近红着脸轻言细语，“刚刚是刚刚。”

“也就是说，你在刚刚一瞬间改主意了？”

见右近低头不语，幸村确定自己是猜中了。他的脑海中滚过一连串逻辑的碎片：是什么事情改变了右近的想法？是什么成因左右了右近的判断？

霎时，幸村心中出现了亮起的一点。

——难道右近砍下的那一刀，令他判断出我的性命没有夺取的价值吗？

这时第三方的声音突兀响起：“退后，源次郎。”

挡在真田幸村和铃木右近之间的，正是真田昌幸。

 

在看到山本勘助偷拍的照片时，面对父亲过于年轻的面容，幸村迟迟没能做出反应。这不怪他。就算人最初的记忆产生于襁褓中，甚至是产生于基因聚合的一瞬间，幸村也是昌幸二十岁时得到的儿子，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十八岁的真田昌幸长什么模样呢？

但在听到昌幸声音的一瞬间，幸村立刻找回了父亲。他的声音像一种浆，带着树木的清香和厚重，稳稳地羁绊着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他体内流淌着的、源于他的血液，骤地热起来，或顿然凉下去。

“父上……”

昌幸没有回头看幸村。在咖啡店的窗口里，他已经快把幸村看腻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才逼迫自己相信，幸村居然也在这里。幸村也参与了这个疯狂的游戏。昌幸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没那么了解幸村。事实上，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没那么了解信之时，已经是犬伏之别以后的事情了。

我父亲是块败絮其中的金玉。真田幸村曾经对朋友说。

当别人——特别是敌人——都觉得他要成精了的时候，我们兄弟都暗自觉得他笨。那种笨好像是，离开书本就不会做题的笨，离开攻城略地和勾心斗角，就不会单纯地活着的那种笨。所以我父亲不能闲着，闲着就会变笨，他得让自己一直聪明着，才能活下去。

朋友不由得笑着说：“而我必须让自己笨着，才能活下去。”

幸村慢慢地朝他看过去，回忆就停在这里，后文如雾一样散去了。

 

铃木右近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刀的弧线自然地与手臂连成一体，他的身姿优美，如同修长的白鹤，巧妙地衔接起黑与白，光和影。

“大殿。”他毕恭毕敬，“别来无恙。”

昌幸立刻从这两句话中择出关键词——“大殿”和“别”。

关原之战后，铃木右近曾一度离开真田信之的身边。右近只会以一种方法离开信之，就是出奔。他滴滴打车了半年的工资，翻山越岭终于来到真田昌幸的身边。

“殿，”那时的右近还这么称呼昌幸，“右近愿陪同您一起受罚。”

他千山万水跑过来，是打算和昌幸幸村父子一起前往九度山。昌幸看着这个年轻俊朗的家臣，只消一眼就看明白了：右近的愿意是义务，和心毫无关系。

昌幸当年也是这样看穿右近的父亲铃木主水的，他们遥遥地对看了一眼，主水虽有一双写满枕城战死的双眼，心却早已等待着真田昌幸率领千军万马闯进他的孤城。

“回沼田去。”昌幸冷冷地命令道，“你既然是源三郎的家臣，就没有再辅佐我的必要。真田家已经分道扬镳，若你效忠于我，无疑是对源三郎的背叛。”

“从离开沼田的那一刻起，我已经背叛了源三郎大人。”

右近声色缓缓。他实则在说，自己已经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了。

铃木右近把忠诚看得很重要。或者说，他把对真田昌幸的忠诚看得很重要。因为他父亲就是为此而死的。对真田昌幸的忠诚，就是铃木主水的死因。

所以右近固执地认为，唯一的忠诚只能给唯一的人，他试图否认自己对信之的感情是忠诚，他不允许自己这样想，效忠信之等同于对父亲的背叛，昌幸与信之敌对后就尤是如此。

亡父的执念如同厚厚的地壳，掩盖住他岩浆般的心。

“那好，”昌幸悠悠地说，“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真田家臣。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殿……”

右近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是出于对主水的怀念和愧疚，昌幸待右近一直很好，甚至打算收养他为义子。这么无情的言论，令右近浑身发抖。

昌幸没再说话，差人赐给右近一些钱物，强硬地把他打发走了。被士兵带出上田城时，右近整个人是懵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进不得上田，回不去沼田，铃木右近就这样开始了不得已的流浪。再回到真田信之的身边，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右近口中的“别”，恐怕就是在说这件事吧。

右近称呼昌幸为“大殿”，意味着他的“殿”已经变成了真田信之。那么，铃木右近参与这个游戏的时间点，想必是在信之成为真田家督以后。可来自庆长五年的昌幸并不知道，右近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信之身边的。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右近来自比昌幸更靠后的时空。

换言之，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猎物。

但眼下自己才是猎物。昌幸命令道：“右近，还不退下。”

右近毫无退却的意思。看来他“效忠昌幸”的思维方式也产生了变化。

“右近，”昌幸沉下声音，“你不听我的命令吗？”

可是他身后的幸村察觉到了。昌幸是故意把自己的声音沉下去的，如同在画像上涂蜡，从而掩饰画像上潜藏的秘密。意识到右近取消了对自己的忠诚，昌幸其实为他高兴吧。右近的人生，终于不再是主水的延长线了。

昌幸对右近，有一种对信之和幸村都没有的、坦率的慈爱。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血缘相系，才能毫无顾忌地表达感情。如此看来，血缘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在昌幸身上，血缘是枷锁，让他一点都不自在。

“大殿。”右近恳切地注视着昌幸，“请原谅我。”

右近向昌幸挥刀砍下时，幸村终于拼上了心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右近放弃了狙击幸村的性命，是因为右近察觉到了——称呼自己为“小白兔”的幸村，仍然是少年时代的幸村。换言之，幸村的记忆对右近毫无价值。

刀锋砍在昌幸的手甲上。手甲无声地断裂，藏在里面的金属层重重地砸在地上。惊人的力道连锁传递，昌幸感到自己的右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不愧是在柳生门下修行过的剑豪，经年的老辣经验，加上这具十八岁的青春躯体，此时的铃木右近堪称是杀戮的鬼神。

说到鬼神的话——

 

“源五郎！”

右近敏捷地退后一步，闪过精确地瞄准脸部的一罐咖啡。武田胜赖抽出佩刀，动作流畅地挡在真田父子的面前，他的头发还湿着，蜜瓜香波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扩散。

“我来做你的对手。”

“胜赖大人！”昌幸厉声喝道，“为什么不待在房间里？！”

胜赖侧过脸，鼻梁在夜色中画出好看的弧线。

“谁让你走了的，我一个人睡觉多冷啊，活生生被冻醒。”

一种崭新质地的沉默横亘在四人之间。

昌幸回过头对幸村说：“他的意思是，待在有两个人呼出二氧化碳的房间会比较暖和。”

“哦。”幸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父上，您别紧张，其实我没在意的……”

“原来有两个人呼出二氧化碳的房间会比较暖和啊，真是受教了。”

幸村的耳朵比眼睛更快地识别出这个独一无二的语气，他应该是全场最快反应过来的人。因为这个戏谑的讲话方式，直到今早还在自己的耳边亲切地回荡着。其他人需要反应过四百年的光阴，他只需要反应约十四个小时。

“——爷爷！”

太好了。真田幸隆一出现，就意味着没事了。无需怀疑，他就是有把所有绝境夷为平地然后大家一起在上面溜冰的能耐。

太好了的同时，也糟透了。虽免除了性命之虞，精神上的凌迟怕是逃不过了。权衡之下，死突然变成一种至上的幸福。

小白兔，幸村冲右近使了个眼神，在这里变成地狱之前，你快把我们都砍死吧。

可是右近无暇顾及幸村，他正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听到了吗，勘助？”真田幸隆轻慢地微笑着，“从今夜起，你就可以待在我的房间，呼出尽可能多的二氧化碳，当然，要注意别吸入氧气，破坏我和我可爱的孙子呼吸的收支平衡。”

“爷爷，”幸村有气无力地说，“您怎么来了……”

“傻孩子，”幸隆的眼神柔软下来，“我是担心你。”

“您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

“因为我在你的身上装了窃听器呀。”

见幸村惊恐地往外套里摸去，幸隆仿佛提醒孙子暑假作业上有一道错题般慈爱地开口：“是在鞋子里。”

的确。衣服有概率会换，鞋子却只有一双。众目睽睽之下，幸村从运动鞋的夹层里摸出那个薄薄的异物，窃听器仿佛昆虫的复眼般闪着绿光。

“……但是我们怎么会有买窃听器的钱呢爷爷？”

真田幸隆无视了这个一针见血的问题，目光向其他人转去。他的表情仿佛通晓一切，但这又是不可能的，昌幸姑且不谈（毕竟看过照片），幸隆应该认不出成长后的武田胜赖，更不可能认识在他去世多年后才出生的铃木右近。

右近虽然不认识幸隆，但听到幸村叫他爷爷，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五对一这种明显不利的局面下，右近只好选择无声撤退。

没人喊住他，甚至没人注意到右近什么时候消失在黑暗中的。倒不是因为右近的逃脱手腕高超——虽然从信之身边脱逃过太多次了，恐怕确实高超，理应被称为逃弹正——而是因为众人的眼睛都正为如此悲凉的重逢而应接不暇着。

昌幸定定地凝视着路灯下的身影，鹅黄色灯光描着边，令对方的身姿看上去充满暖意。

“勘助……”

胜赖的眼中甚至浮上一层泪光：“勘助，你是勘助吗？”

山本勘助的眼神中闪过明显的困惑。在一片深冷的寂静中，他的影子形色如幻，如同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万古长存的同时，却又一无所在。

此时的勘助不会知道，昌幸和胜赖将用什么方式去摸索他留下的光影，也不会知道自己将在这两个年轻人的生命中留下怎样的刻度。他更加不会知道，自己真正干扰到的，是真田昌幸和武田胜赖的存在本身。

在山本勘助的力排众议下，诹访湖衣姬成为了武田晴信的侧室。而真田幸隆则是在山本勘助的苦心劝诱下，以卧薪尝胆的觉悟，臣服于武田。因此昌幸不同于两个哥哥，他是幸隆臣服于武田家之后才诞生的孩子，真田家对武田的复杂心境，他半点也没品味过。

换言之，昌幸是作为“武田家臣之子”而诞生的，他的武田观清清白白，一尘不染，这一点直接影响了他的命运——他的起点左右了他的人生。

由于胜赖见到勘助激动得比较离奇，幸隆皱起眉：“他是你儿子？”

“会有儿子对父亲直呼其名吗。”

勘助半是指摘，另一半同样困惑。他冲昌幸努了努下巴：“真要如此猜想的话，这边这位比较像我儿子。”

幸隆的笑容骤然降到零下：“那是我儿子。”

勘助说：“……”

作为全场唯一知晓一切的人，真田幸村在一旁尴尬得要疯了。到底是谁规定这个游戏不能剧透的？幸村觉得这个幕后黑手可真黑啊！

压抑着的感情恐怕到了极限吧，胜赖突然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勘助。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看着他去拥抱绝对不能抱的人了。不，算上自己的话，是第三次。真田昌幸感到胃在翻涌。胜赖的行动力一直优秀得可以与灾难划等号，原来人是可以像漫画一样嗖地一下就没了的，这是胜赖教会自己的大自然的规律。

“不是儿子，那就是小情人了吧。仔细一看确实长得很可爱呢。”

幸隆冷笑着，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幸村看得触目惊心，他在脑海中默默地画了一下这四个人的关系网，可他马上就放弃了，因为他也不知道山本勘助和他爷爷、武田胜赖和他爸爸、山本勘助和武田胜赖、山本勘助和他爸爸……都是些什么关系。初次见面的时候勘助好像说过自己是爷爷的男朋友，但从他们后来的相处模式上来看，那应该是瞎说的……那应该是瞎说的吧？幸村感觉自己身处台风眼，周围是一团杀人不见血的人际混沌。

“不是！”勘助开始解释是因为本能地感到危险，“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以后会认识我！我是因你而生的！”

胜赖像是对这句话表示抗议一样，加重了手臂环绕的力度。

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歧义百出的说法……昌幸也开始后悔刚刚没任由右近一刀砍死自己。

“爷爷！听我解释！”

幸村感觉幸隆接下来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于是抢先一步开口。所有人冷热不一的视线汇聚过来时，幸村才重新想起禁止剧透的规则。

幸村试着将剧透的成分调节到最低：“这位是……武田……晴信的儿子。”

他做得够谨慎了，甚至有意隐去武田信玄这名字。可接下来的展开证明了他的彻底错误。

“武田晴信”这个名词成功攫紧了真田幸隆眼中的光彩。他愣住了，旋即露出一个疏冷的笑容。他的笑容是那么神奇，高一度或低一度，微小如谬误的差别，都能呈现出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的风情。

“该说是真的很巧，还是真不凑巧呢。”

幸隆缓缓抽出腰间的铁器，昌幸定睛望去，感到浑身的寒毛都倒立了起来。

——那竟然是一把手枪。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确认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好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