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真田昌幸在黑暗中独自拆分着这句话。主谓宾,定状补,语态以及,时态。他把它剁得像饺子馅一样碎。仿佛只有被碎尸万段,这句话才能顺利失去它原本的意义。
一句温柔的情话竟然像一条鳄鱼,用生冷不忌的锐寒利齿,撕咬着表里比兴者的心脏。就像明知故饮下带着冰渣的毒酒,等待它逐渐渗透肺腑,夺去五感,导引出浩浩漫漫的绝望来。
胜赖抛下这句话就不负责任地睡着了,他可能在“爽完就睡”这方面不凑巧地遗传了父亲。胜赖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手臂也像安全带一样缓慢松绑。昌幸花了一点功夫,才在不弄醒对方的前提下,从这个松软的怀抱里安全脱出。
他替胜赖盖上被子。他需要找一个正当理由,才能允许自己去凝视对方的脸。血液逐渐回流,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麻了的左臂,正一点点找回知觉。胜赖的头发还湿着,在脸颊上打着细小的圈,嘴唇在黑暗中微微起伏着,像冬日完全冻结的诹访湖面闪现出的点点光泽。
他睡着了。是还会再次醒来的那种睡着。昌幸突然感到安心,是一种井底之蛙才能感觉得到的安心,狭仄又虚假。
昌幸回到咖啡厅。武田晴信还坐在那里,表情庄重地端详着一杯黑漆漆的咖啡,像在喝石油。
晴信兴趣寡淡地朝他扫了一眼:“怎么只有你?”
“胜赖大人已经就寝了。”昌幸的语气仿佛在说“已经过世了”。
“睡着了?”晴信点点头,嘴上却说着否定的话,“看不出来,你这么行。”
“您误会了。”昌幸保持着不含半点情色的报丧腔,“胜赖大人只是太疲惫了。”
“哦,疲惫。”
晴信意味深长地笑笑,那笑俨然山路十八弯,自行延展到海王星上了。
“不必这么拘谨,我可是毫不介意的。”
昌幸不再说话。再年轻三十岁,他可能会慌慌张张地辩过去,非得要为“做了”还是“没做”讨一份清白,和胜赖的关系也仿佛玻璃拉丝般不堪一击,多放一个眼神就压得粉碎。
但现在不会了。他早已失去了那份生动,取而代之的是省略、忽略和漠视。这种感觉很奇妙。看着故人们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巡过博物馆深处陈列的蜡像,自己的时间单向地潺缓流动。他贪恋着他们的温度,聆听着他们的声音,却深知只有自己才是活着的。
看着昌幸像一杆标枪般静静地杵在门口,晴信不由得感到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
“真田昌幸。”
“我的家臣里可没有姓这个的。”
“以后也许会有。”
“我想也是。”晴信微笑着,“你似乎知道我的未来。”
“我倒背如流。”
昌幸也抬起唇角,用五官呈现出一个笑的形状。
从报上姓名的那一刻起,他讲话的方式就产生了歪曲,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另一个男人的姿态大幅倾斜。好在晴信听不出来——至少20岁的武田晴信是不可能察觉到的。
“可是,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下,剧透似乎是被严令禁止的。”
“是的。很遗憾。”
“如果我现在拔刀杀了你,是不是就能获悉我的未来了?”
昌幸稳稳地对上晴信的目光,他们相互在对方眼底摸索着讯息。
“看来你还一无所知。”晴信的笑没有声音,却绘声绘色,“在这个精心布局的世界背面,存在一位手握至上权限的主宰者。他要我们互相杀戮,争夺彼此的记忆,最后剩下的人才是唯一的赢家。”
“想必幕后黑手一定设置了非常优渥的奖励。”
“相当优渥。”
晴信露出魇足的神情,仿佛他把曾咫尺之遥的西上之梦,已然紧紧握在手心。
“胜者可以保留所有掠夺到的记忆,回到自己的时代。”
“也就是说,在这个游戏中获胜的人,拥有改变历史的权利吗。”
勘助斜过一眼:“您称呼这个现状为‘游戏’么。”
“不然呢?”
真田幸隆合上看似账本实际上是规则说明书的东西,笑意明晃晃地挂在唇角。
“难不成我应该称呼它为‘一个棒极了的绝伦仙境’么。”
“……真够乐在其中的。”
“虽然查不出想杀我们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何会遗落下对我们如此有利的道具——简直就像是故意给我们提供线索一样——不过,至少找到突破僵局的方法了。”
山本勘助默不作声。他伸手拨开侵入视野的乱糟糟的前发,却不慎碰触到了额头上的纱布。伴随着触痛,他又想起方才闪电般掠过脑海的记忆。
只身城上的策士,微卷的头发在夜风中温柔地飘动着。他明澈的声音敲碎月光,伴随着红色的狼烟、齐齐翻转的六文钱战旗,月光的碎片粼粼降入神川,混合着没有杀戮的胜利,成为荣光之夜的辉煌之一。
他用醉眼眺望过去,策士的面孔朦胧一片,只是凭空地感受到,他在微笑着。
这是什么记忆?不,这不是记忆……勘助很清楚,自己绝对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总能清醒地去欣赏好风情,是他引以为傲的优点。如此夺目的画面,如果真的经历过,势必毕生不会忘却。
——为什么未曾经历过的画面,会在一瞬间盛满自己的脑海?
“不许走神,听我说。”
幸隆蛮横地凑过来,语气却是温和的。纱布被他的手指狠狠刮了一下,勘助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从图书馆回来以后,瞬息万变的真田大人对他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恨铁不成钢,现在则是一种想亲手摔碎罐子的新奇的蹂躏感。天才军师一时间竟然想不明白哪种更惨。
“这里写得很清楚。刺杀、砍杀、绞杀、毒杀……无论用什么手段,堂堂对决也好,兵行诡道也罢,只要能停止对方的生命体征,就算获得胜利。”
“换言之,就是最简而易懂的那种杀戮游戏吧。”
“看,你也称呼它为游戏了。”幸隆悠然笑道,“可不要抄我。”
勘助依然选择回避幸隆的戏弄:“被杀的人会怎样?”
“会‘出局’,从这个时空消失,两手空空地回去原来的世界,并失去有关这个游戏的全部记忆,继续自己的人生。而获胜的一方,将能够获得出局者现时间点拥有的一切记忆,继续游戏。当只剩下最后一位生存者时,游戏结束。唯一的赢家可以保留掠夺到的所有记忆,回去原来的世界。”
“您打算怎么做?”勘助警觉地抬起眼睛,“杀光所有人,然后独自获胜吗?”
“我看上去像是那么残忍的人吗。”
幸隆呈现出一种勉为其难的温柔,勘助只感到骨髓深处开始结冰。
“你还不明白吗,勘助?”
他流露出近乎叹息的声音,那声音易碎且易燃。
“这个游戏的关键并不在于谁能活到最后。”
“——而是如何让有能力改变历史的人活到最后。”
“这就是我的性命。请您过目。”
真田昌幸打开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最小额度的硬币。那是1日元。缺乏金属质感的、光秃秃假惺惺的灰。晴信的视线在硬币和昌幸之间来回皴巡:“这是什么意思?”
“像这样聊胜于无的硬币,您的口袋里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何必妄自菲薄呢。”
“我的性命随时等候您的差遣。只是……”
“只是?”
昌幸一边低声说着“失礼”,一边从桌上捡起便利店附赠的抽奖券。他用硬币刮去涂层上的遮蔽油墨,然后将它展示给晴信。
晴信缓缓地睁大双眼。
中奖了。
“只是有时,渺小的存在可能会为您带来意外的收效。”昌幸微笑着,“还望您看准时机,物尽其用。”
“不错!我很中意你!”
晴信的笑声响彻房间。
“我现在不在乎你是谁了,只在乎你是否愿意为我效力?”
甲斐之虎和表里比兴者在异度空间中完成了首次交锋。他潇洒而他即兴。不,他其实也没那么即兴。这不能叫即兴,这是四百年前就规定好的、人为的命运。他只是顺着它走。
“当然,”昌幸听见自己说,“这就是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当然。昌幸的心底分歧出一个其他的当然。
你当然会对这样讲话的人感兴趣。真田昌幸想。
因为我做得很完美。
在模仿真田幸隆这点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完美。
“说起来啊,我刚刚看到窗外有个很像你的人。”
武田晴信重新端起咖啡杯,冲窗外抬抬下巴。
“喏,就在那里。”
坏预感像一阵急雨般突然袭来。真田昌幸转过身,透过咖啡厅起雾的玻璃,看到窗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不会是你儿子吧?”
晴信开着玩笑的同时,中了今晚第二次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