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一份废人也能做的工作。”
涂着橙色唇膏的女人头都不抬:“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真田幸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简历,白的地方比字多。他压根不知道有简历这种魔物的存在,不然肯定会在出门前,拜托已经学会用英语骂人的爷爷帮着写,就不至于写出“携带电话御披露 奉愿候以上”这种古文献来。
好在打工介绍所的女人早已看惯人间窘迫,只顾自己噼里啪啦往下说:“你没有学历,未满二十岁,符合条件的工作很少。对职业内容有什么要求?”
幸村不假思索地说出准备好的台词:“日结高薪。”
女人这才瞄了他一眼。满眼斗志的幸村看起来什么都像,唯独不像废人。
“为什么急着找高薪工作?”
“为了赡养我爷爷。”
幸村真诚地回答,并选择性去掉了副词“十八岁的”。
这个理由听上去很假,颇有骗取印象分的嫌疑,却歪打正着、立竿见影。女人脑海中浮现出“白发苍苍卧病在床的老爷爷”的画面,同时擅自追加了补充说明“车祸去世的父母”、“相依为命的祖孙”、“越积越厚的住院费账单”,眼中立刻涌现出同情之色来。
女人从一摞资料里抽出一张表格:“你能吃苦吗?”
幸村脱口而出:“我什么都吃。”
“你运气不错,统计交通流量的打工还缺一个人。”
“我可以吗?”幸村迟疑地接过表格,“万分抱歉,但我什么都不会。”
“只需要站着不动、数过去多少辆车就行了,幼儿园小孩都能做得来。”
女人侧过身,按下咨询结束的按钮,滚动屏跳转到下一个号码。再转过头时,女人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暖色:“希望你爷爷早日康复。”
幸村回予一个困惑的笑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事,但如果是指“不嗑一盒pocky连床都起不来”的绝症的话,他想,我爷爷可能很难康复了。
真田幸隆叼着pocky站在图书馆门口,天然微卷的头发别在耳侧,风衣呈现出一种五谷杂粮般和煦的质感。他身后数四个台阶,站着传说中的军师山本勘助。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约等于遛狗的距离,如同两个交换情报的特务般,进行着略去表情交流的对话。
“您来图书馆做什么?”
“我来作弊。”
勘助讥讽道:“以旁门左道的方式取胜,这可一点也不光彩。”
“古往今来,”幸隆的声音如朗读课文一样凿然,“从不存在光彩的作弊。”
“武士不追求光彩,令人闻之恻然。”
“我本来就是一个与光彩绝缘的人。”幸隆转过身,图穷匕见地展露出阴寒的笑容,“山本先生是从哪里开始误会了我呢?难道我看起来光彩夺目,令你倾心不已吗?”
勘助兀自远目,既不接对方的笑容,也不续对方的话尾,任凭倾心这个滚热的词眼在风里干巴巴地晾着,一点点失去水分。
这很明智。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四百年前,多少次明知故犯地踏入这蛛网或毒液。对真田幸隆最好的置办方法就是无视。可惜很多人——包括敌人——始终未能参透其中奥妙,偏要和名为攻弹正的毒素奋战到底。
“在下已经说过,夺取人记忆的方法,只有杀戮一途。”
他刚打理过的下颌泛着冷飕飕的青光,刀片太钝,力道不对,刮出一道窄短的伤口来。他不笑倒还好,一笑伤口就斜斜地拧巴着,把仅存的善意都歪没了。
“如果您以为,找一套《日本通史》之类的书籍,就能轻而易举地获悉生前身后事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勘助告诫道,“既然有人费尽周章,把我们打造成一个又一个超越维度的怪物,并设定了规则和玩法,就不会允许‘抄近路’的存在。奉劝您还是不要尝试为上。”
“我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失败。”幸隆矜傲地说。
“可您没有足够的命用来失败。”勘助回敬道。
“那我该如何是好呢?”幸隆的口气温和下来,“是该一刀捅死你,还是一刀捅死我孙子?”
“在下的性命对您而言一文不值。至于您孙子,就要您自行定夺了。”
“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一种人,就是不断地提出问题、却无法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的人。”
幸隆走下台阶,像摸猫一样,拢起对方的下颚,却突然用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力。
“——别让我这么讨厌你,好吗。”
勘助没料到这狠毒的来袭,只得愣愣地望着对方树影般幽深的眼睛。待到真田幸隆转身离开,他才悻悻地摸摸喉咙,那层凉意还像冬雨一样滞留在皮肤上。
老旧的图书馆没什么人,墙皮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
他们穿行过书架的丛林,走走停停。山本勘助盯着对方的手指拂过一册册书脊,颈部泛起一阵无名状的森寒,那冷像是订进他血肉里了,带着柚子皮般光滑清苦的芳香,令他忽然想起被自己晾在图书馆外的那一个词。
他有那么一点想把它捡回来了。
如果给这一小节拟上一个标题的话,应该是“抖M的觉醒”。
“要找什么书?”
“《日本通史》。”
“……刚刚的一席话,就白说了是吗?”
“怎么会白说了,我尊重你的意见,选择了《日本通史》而不是《三分钟读完日本史》,你还想怎样?”真田幸隆的手指停下了,“有了。”
人有记忆,书一样有。人的记忆走一段丢一段,长不过百年,短不过三日。书的记忆海纳百川,很多个人用好几辈子写一本书,记录朝代兴旺,历史沉浮。人著就书,青出于蓝。
“我们的时代的始末,就记录在这里面。”
幸隆抽出离自己最近的一卷。勘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阻止得了他。
书的内页一片空白。
幸隆将信将疑地盯着白花花的书卷,不甘心地翻来阅去。他抽出第二卷,第三卷……第十卷,只有整齐划一的空白,仿佛一张张苍白的临终的脸,汇聚成空洞的悬疑,和他面面相觑。
书脊的装帧上像是有个无底洞,就要把他的筋骨气血抽干一样。突然眼前一黑,他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被一只手挡住了。
“别看了,”勘助声音暗哑,“会看坏眼睛。”
真田幸隆合上书,把对方的手摘下来。他正欲开口,余光却察觉到,书架的空隙处突然闪过一道不详的身影。
“——危险!”
书架轰然倒塌。
卷帙浩繁宛若冰雹般纷纷砸下。幸隆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对侧的书架一并拽倒,在书卷的狂啸暴雨中,两个同样规格的书架撞到一起,拱成了一个崎岖的三角形,勉强稳住了阵型。
两个人蜷缩在三角形的窄小缝隙间,幸隆想说些什么,浓稠的灰尘却贸然钻进他的喉咙,勘助眼疾手快地捂住对方的嘴,咳嗽声会暴露出他们还活着。
图书室彻底安静了下来,像是根本未曾有人来过。
勘助这才放开手,幸隆的眼睛被呛得亮晶晶的。一本悬在半空中的书失去了平衡,不偏不倚地砸到勘助的头上,浓稠的血从他的额角缓慢地爬下,淌过左眼,将一半的视线染得通红。
刹那间,记忆的断片如同锋利的月光,在天才军师的脑海中极速穿行。
“真田大人……”
“勘助?”
幸隆什么都没想,只是一旦被这样叫了,就会下意识地回应出他的名字。他们之间隔着的那条浑浊的河渐渐褪去,终于,变得能看清楚对方的脸了。
“您先……先出去。”
勘助费力地冲塌陷的书架外努了努下巴,并在支撑书堆的肩膀上加了几分力。
幸隆立刻会意,他以最快的速度爬出塌陷区,从图书室的边缘搬来三个取书凳,稳住两个书架的平衡点,然后把勘助拉出来。
“有人想杀我们。”
“何必特地得出这种谁都知道的结论呢。”
山本勘助又恢复了进入图书馆之前、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真田幸隆斜了他一眼,看来刚刚久违了四百年的心灵相通是一个误会了。可是他看着对方满脸血的样子,又觉得有点不好受,这不好受让他也说不出什么挖苦的话了。
勘助闭上眼睛,深红的视野静止了,耳畔如海螺深处传来的幻听逐渐止息,走马灯般的画面也随之稍纵即逝。
“看来就像你说的一样,此路不通。”幸隆掸了掸风衣上的灰,“不过,至少有个意外的收获。”
勘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废墟旁静静地躺着一本类似账本般的册子。
“能问个问题吗?”
“讲。”
“让您的爱孙去兼职,是为了保护他,才特地把他支开的吗?”
幸隆捡起账本,回以温柔的微笑。
“不,只是真的没钱了而已。”
此时此刻,真田幸村正站在马路边上。寒冬凛冽。他木然地按着计数器,感觉自己的体力正随风而逝。“幼儿园小孩都能做得来”,求职所女人的声音脆生生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嘲讽的味道。
怎么会这么冷。冷是武士的大敌。幸村在心里默默地背诵孙子兵法缓解无聊,可是背着背着,就背成了不可能的东西。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冷,不动更冷。
幸村悲壮地深呼吸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空荡荡的街道。计数器上的时钟已经转过了深夜十一点,往复于街道上的车辆越来越稀薄,他远远瞥了一眼积攒在上一个红灯那里的车,黑红灰灰黑,一共五辆。
啪,绿灯了。几辆车像放学的小学生一样涌过来。黑色的车,红色的车,连续两辆灰色的,然后是胜赖大人,最后又是黑色的车。
……等一下。
幸村在一瞬间怀疑了自己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在马路上奔跑的少年,羊羹色化纤围巾,白色套头针织衫,可那一闪而过的侧脸,毫无疑问就是武田胜赖。
幸村扔掉计数器,冲着武田胜赖的背影追了过去。
“幼儿园小孩都能做得来、绝对不会出差池的简单工作。”
我搞砸了。幸村对自己说。但是——
“胜赖大人——!!!”
幸村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但他的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百元店欢快的音乐声中。
抱歉,爷爷,今晚可能没有零食吃了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