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刀砍下来时,真田幸村条件反射地抡起塑料袋去档。
刀锐而快,塑料袋被利落地一剖为二,里面的食物积木一样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起浓烈而甜腻的咖啡香精味。
幸村绝望地想:啊,爷爷的pocky。
男人把兜帽拉下来,咳嗽般地笑了一声:“好身手。”
幸村蹲下来,用木棍扒拉着塑料袋的残骸,确认了pocky的遗体后重新起身。
“你把pocky的钱出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幸村的声音毫无怒意。他闻到对方的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百元店软包装清酒的味道,这味道立刻让他升起了恻悯之心。我喝的好歹还是二百七十日元的酒,幸村想。
男人置若罔闻,只是径直逼近幸村。他瘦削的身形和铅灰色大衣,远看就像从6B铅笔素描中走出来的人物,灰丧的轮廓,黑得发紫的影子。等他走得近了,完全曝露在路灯下,幸村才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很难形容的脸,如果俊美是一百分,丑陋是零分,他应该能拿到七十五以上八十以下的分数。他不丑,选对了角度的话,甚至称得上好看,但他的丑又无处不在。他像一只有智的野兽,眼睛里的寒光散发着铁腥,令人避之不及。连他的笑也带着霉味,陈腐而虚情,却又含蓄着一种见血的尖刻。
三十岁?二十五岁?幸村拿捏不准他的年龄。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的实际年龄要在自己刚刚的猜测上,至少加上四百。
“那个,不好意思,”幸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方便过问您的年龄吗?”
“十八岁。”
“……‘今年十八明年十七’那种十八岁吗?”
男人不置一词,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良久,他却忽然自顾自地沙哑念道:“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
幸村茫然对道:“……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男人眼底一闪:“你懂孙子?”
“不太懂,以前为了哄我爷爷开心背着玩的……”
男人换了一个问题:“你爷爷懂孙子?”
幸村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要和他纠结孙子的问题,他实在摸不清楚这人的门路,二话不说先砍人,砍完了又让你背课文,紧接着还要查户口,此人难道是星探吗?
不过,这个问题倒是难住幸村了。他也不知道真田幸隆懂不懂孙子兵法,既没见他读过,也没见他背过,听弁丸背诵孙子兵法会感到开心,说不定也是类似于“初中没毕业就因为家里困难退学干农活的无知妇女看到自己孩子考了双百”那种性质的开心。
可是他的回答似乎无关紧要,男人已经自给自足出了结论。对方把刀一收,用一种告知而非商榷的语气要求道:“带我去找你爷爷。”
“我由衷地建议,”幸村直勾勾地盯着塑料袋的残骸,“你还是重新买一盒pocky,不然我爷爷打死你。”
男人干枯的嘴角轻轻撇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爷爷的男朋友。”幸村诚恳地说。
“我才是你爷爷的男朋友。”
男人的揶揄如同烈风般,从幸村的耳鼓上呼啸而过。他在解开一个谜的同时,牵扯出更多的谜团来,他像是很享受这个过程,露出奇异的笑容来,他的笑比他本人要年轻得多。
“我名为山本勘助,为引导我军获胜而来。”
男人方才的话重新闪过幸村的脑海,他这才真正领悟到那两句孙子兵法的意思。
若听从在下拙见,用兵可胜,我会就此留下。
若不从在下拙见,战争必败,我将永远离开。
真田幸隆把三根pocky同时放在嘴里,像松鼠一样高速咀嚼着甜蜜的小棍子。
“你说你是山本勘助?”
幸隆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鄙夷之色。
“连安倍川畔的河蟹都知道,山本军师的眼睛是奇数。”
勘助宠辱不惊地睁开双眼,他烟灰缸一样的旧大衣下竟然是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口半挽,露出一段黝黑的小臂。他全身的配色能原封不动地放进黑白电视里。
“稍微动一下脑子就会明白,谎报身份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兵不厌诈。”幸隆淡淡地说,“相信你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幸村坐在一边看热闹,一种戏到高潮不想换台的概念。他正沉浸在一种看着教科书上的插图变成动画片的单纯快乐中。
原来山本勘助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啊,幸村想。
他忽然想要搅动一下眼前像玉米浓汤一样的场面:“爷爷,他是您男朋友吗?”
幸隆带着和煦的微笑掐住了孙子的脸蛋:“这是谁说的?”
幸村指了指眼前的男人,口齿不清地乖乖回答:“他。”
“抱歉,”勘助漫不经心地摸出一盒七星,七星盒身也是黑白点的,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弄出这么一身造型来,“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真田幸隆殿下,您恐怕是我见过最乏味的人了。”
“……你说什么?”
“像您这样淡乏无味的人,坦白地说,只会令在下避之不及。”
幸隆仍保持着笑容。但那笑已经变得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细薄。
“别在我孙子面前抽烟。”他恶狠狠地微笑着。
显然,这和刚刚不是一种针锋相对了。幸村想说一句什么打个圆场,可是爷爷手上的力度骤然变强,被捏住的脸颊开始感觉疼了。这疼让他只能沉默下去。
真田幸隆对这个自称山本勘助的男人说的话,不信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比例。但他的不信是白色的,在这白茫茫的不信中,忽然掺入了一丝黑色的信赖,把他的心脏搅和成了灰色。尽管是无限靠近白色的灰,在色卡上却已经无法被归为白色了。
他在考虑一个可能。那就是面前的男人或许是他不认识的山本勘助。
他或许出自他们相遇前某一个瞬间。18岁的山本勘助才刚刚踏上旅程,那旅程在他眼中仍是闪耀着希望的、远大前程的开端。他身上的孤傲和浪荡都还崭新,尚未氧化成他们在真田乡相遇时的隐忍。他还没吃过今川义元的闭门羹,他的阅历还不够把他变成他,不够把他变成人人唾弃的孤僻浪人。他还自视甚高,还野心勃勃,并且不会收敛这些缺点。
青春的他双眼完好,还未丢失那一颗眼球。左眼眶里的眼球,闪耀着屠夫般的血性,是一枚厮杀作响的黑棋,更是连接起他和宿命的,一个残酷的活扣。
幸隆的心脏越来越灰了。他很难否认,自己其实一直抱着侥幸心理,在等待着山本勘助的到来。他几乎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他跟着自己一起穿越到这个时代了,他的故事里山本勘助怎么可能缺席呢?他给他留了一个最好的特等席,甚至想好了怎么跟幸村介绍他。
山本勘助是我的命运。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这样向幸村介绍着对方。
可他唯独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惨况。四百年前户石攻略的夜晚,他真的想过见一见少年时代的山本勘助,可是当这个念头以这样的方式实现时,他又开始叶公好龙了。
他说得对,我当然淡乏无味了。
真田幸隆心灰意冷地想。
我的有趣是和你相遇后被你赋予的,现在你要把它收回去了吗?
少年山本勘助把烟收回口袋,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张照片。
“此番前来,是想给你们看看这个。”
真田祖孙默默地把目光集中在照片上。那显然是偷拍来的照片,地点是回转寿司店,核心人物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旁边的人。而他身边的人因为面前摞了太多寿司盘,只能看到肩膀以下的一个模糊的侧影。
勘助简短地问:“认识吗?”
真田祖孙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幸村用一种“选择题就算不会也要蒙上一个”的心态,小心翼翼地说:“有点像我爸。”
勘助点点头:“答对了。”
幸隆严肃地重新打量了一遍照片:“你爸怎么看上去像个智障?”
“他是您儿子。”幸村不由得提醒道。
幸隆像是极其不愿意想起这个事实一样,将照片倒扣在桌上。勇敢的幸村冒着被掐脸蛋的危险,斗胆把照片重新翻过来,尽管他已经从“哇!我爷爷这么年轻!”的冲击中痊愈了,却仍能重蹈覆辙地再次陷入“哇!我爸爸这么年轻!”的漩涡里。
18岁的真田昌幸,尽管容貌年轻得陌生,脸上却凝固着幸村司空见惯的那款苦大仇深。幸村的心底升起一个朦胧猜想——尽管这个爷爷我不认识,但是这个爸爸我可能很熟悉。
勘助又把烟盒掏出来了,他犹豫片刻,像是跟自己完成了一场不情不愿的妥协,把烟盒扣在桌上,取而代之从盒子里摸索出一根pocky叼上。
“喂,谁允许你擅自食用我的灵魂伴侣了?!”
勘助充耳不闻,巧克力在他的嘴唇上稍微化开一点。
“尽管聚集于此的我们同样拥有18岁的躯体,但内在的年龄却各不相同。是谁为了什么,如何做到这一切的,目前均为未知。”他用拇指拭去唇角的糖浆,“真田幸隆殿下,来交换一下情报吧。总躲在蜗牛壳里玩过家家,也不是什么办法。”
幸隆冷笑道:“但愿你老成一块破抹布的时候,也能有个家家可以过。”
勘助的表情未有丝毫变化:“天文二十年五月,数月未尝胜果的武田军,在您的奇策下,夺取了难攻不落的户石城。而出现在这个未知世界的您,正是从落城之夜而来。”
“没错。”
“18岁的身体里,却有着38岁的灵魂。假设,有人通过某种手段,造就了这个不可解的局面的话,您认为,此人以什么为基准,选择了38岁的您呢?”
“那是我的荣光时刻。”真田幸隆回答,“山本军师,现在换我问你,如果为诸葛孔明换上一具18岁的青春身躯,最终建立太康盛世的仍会是晋武帝吗?倘若为18岁的足利义晴赋予他临终前的灵魂,他是否会借上京会晤之时,斩杀三好一族?”
“若是被足利义晴改写了历史,那就未必会有战国时代了。”
“不错。人类总是无从得知,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因为一个人永远无法在同时拥有身心的辉煌。身体越趋近腐朽,灵魂就被打磨得饱满。”幸隆眯起枫糖色的眼睛,“青春正好的身体,搭配全盛期的灵魂——难道你不好奇,这样的自己会变成怎样的怪物吗?”
“或许有一个别人,好奇心比我们更充沛。”
“就是这样。”
“但是,爷爷,”幸村突然开口,“您不是才38岁吗?您又怎么能肯定,从今以后,不会立下更加辉煌的战功了呢?”
幸隆眉目平整,眼睛里的东西却灼灼动人:“那肯定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个晚上了。就算我还没经历过接下来的人生也知道。”
勘助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他的眼睛逡巡过一种不合时宜的光彩,“开始觉得您有点意思了。”
幸村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照片。“倘若如此的话,我想,”他迟疑地说,“父上的年龄应该在我……他的记忆应该比我更加靠后。”
幸隆抬了抬眉毛:“为什么这样讲?”
“直觉。”这次幸村回答得很果断,“我看这张照片时的感觉,就像是看着一条很熟悉的毛毛虫,我很清楚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蝴蝶。”
幸隆觉得这话有点微妙,却又能立刻领悟可爱的孙子想表达的意思。他有点难以定夺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好比喻。
山本勘助始终坐在一边,和他们的温馨家庭戏保持距离。
“如果杀死记忆的持有者,就能掠夺他的记忆的话,两位打算如何行动?”
他从冰窖一样的喉咙里,像拔出一枚长长的铁钉一样亮出这句话。
“——难道两位不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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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一族及相关人士比惨大会》第三章
本章登场人物
【玩家编号05 山本勘助】
真实年龄:?
游戏目标:?
记忆所在的时间点及历史事件:?
※如你所知,是武田信玄的军师。
※话虽如此,好像比较广为人知的业绩只有两项:①啄木鸟战法 ②生下了胜赖——这两项业绩均在不同程度上导致了武田家的灭亡。
※独眼,腿瘸,缺指。这些身体上的残疾,均没有体现在他18岁的身体上。
※他是开启真田一族命运的关键人物。怀才不遇的勘助,在真田乡遇到了还是小小豪族的真田幸隆。当时,武田家正在攻打弱小无助又可怜的真田家,尽管在勘助的协力下,幸隆的反抗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最终不敌,只能屈辱地弃城而逃。
此后,在武田晴信的邀请下,勘助出仕了THE NEW武田家,而幸隆继续与武田为敌。分道扬镳的两人,在追妻火葬场命运的安排下再次重逢。幸隆在勘助的陪同下,成为武田家的家臣。而户石攻略,就是发生在真田家臣服于武田家五年之后的事情。
(本文将延续《骏马》的设定,采用“真田幸隆于天文十五年成为武田家臣”一说)
※在幸村的认知中,似乎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独身主义者。潜在疯批。但非常疼爱(因为不同的原因严重缺乏父爱的)四郎与源五郎,四郎和源五郎也因此成为了情敌 《孙子兵法》厨,有事没事就要背上几句,用以清新口气。
※以上这些似乎都不太记得了。和幸村一样,不知为何,处于半记忆丧失的状态。
※衣服也是优衣库买的。和昌幸同一货架。
※似乎知道一些游戏的内情。对昌幸和胜赖进行了跟踪和偷拍。意图不明。
※负心汉。(负心汉。)
※“风一吹,云就四散了。山本勘助却把自己的一生,认定为大风骤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