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幸】鹿慕

伊达政宗上京后,耳闻目睹之事,无不令他感到新奇。

 

他有一只钟爱已久的烟草袋。金唐革质地,鸦青色底面上绘着赤云金鸟,以强烈的对比冲突制造出一种异色的气派来。那是约八年前,铃木元信正式出仕伊达家时献呈的宝物,被政宗寸步不离身地带在身上,用来昭显伊达男的流仪。

如今,他看着进出京洛的小姓腰间,都别着和他的烟草袋几乎相同纹样的巾着,只能把那烟草袋紧紧地攥成拳头。洛中另有他没见识过的风雅。八年太长了,八年都够得上不幸的人的几辈子了。城里人的时尚,更新换代得比杀毒软件都快。

政宗把那只烟草袋插在了郊外的无名野冢上,潇洒地离开了。

天正十九年,独眼龙第二次上京请罪时,他背负的镀金十字架成为了新的时尚。秀吉的爱妾茶茶掩唇一笑:“殿下,这个人真有趣啊,又穿着丧服来求生。”

茶茶不笑已经是绝世美人,笑起来更是艳若桃李。秀吉感到赏心悦目,心里早已原谅了政宗三分。独眼龙对着鶺鴒画押一本正经地说着骗小孩的谎言时,秀吉又原谅了他三分。而当蒲生氏乡竭力恳求秀吉降罪于政宗时,剩下那四分就被彻底扳下。

一旦降罪于政宗,就得给蒲生相应的封赏。奥州仕置时,会津黑川城被赏给了蒲生。再这样赏下去,削弱的根本不是政宗,而是秀吉自己。

一言以蔽之,秀吉不喜欢蒲生。这不喜欢可能产生于蒲生十三岁时,织田信长看了他一眼说:“目光异于常人。”——信长对秀吉或其他家臣也不吝赞许,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谁“异于常人”。

但秀吉拿蒲生没办法,杀不得,又赏不得,就如同他拿政宗同样没什么办法一样。最后想出来的折衷对策,就是把蒲生转封到奥州去,让这两个小祖宗自行消耗,互相折腾。

政宗果然没有辜负秀吉的期望。凭空制造出各种一揆祸乱,让蒲生不得安生。可怜蒲生好不容易抓到了确凿罪证,又因为茶茶随便一笑,秀吉心中的天平又倒向了伊达政宗。

独眼龙捡回一条命后,趾高气昂地住进了秀吉给他安排的房屋。他很快就酿制出一款油蜡般的社交笑容,像名片一样一张张地派发出去。

他还不到二十五岁,死在战场上三次,秀吉的铁扇下两次,外加生母的毒药下一次。十五岁继承家督以来,渐渐掌握如何在腥风崩云下绝处逢生。那些茶道、香道和汉诗文修养,早已在他年轻的躯体里生了灰,现在正是将它们一一掘出的时刻了。

得多结交点派得上用场的傻子才行。政宗想。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近江八幡四十三万石的大名——丰臣秀次。

秀次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四肢孔武有力,眼睛却很小,眼珠也缺乏光彩。乍一看是个莽夫,却意外地颇具教养。等熟悉一些,秀次问政宗:“你的性启蒙是什么?我是《源氏物语》。”政宗张了张嘴,愣是没好意思说自己跳过了启蒙的步骤,和妻妾直接实践。

不仅是对政宗而言,对世间所有谙于世故的官僚来说,能亲交丰臣秀次这样的人,简直是天赐的良机。秀吉没有子嗣,弟弟秀长只有女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继承人只能出在他姐姐的三个儿子中。其中秀次是长子,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只是十岁孩童,至于另一个……

“我弟弟和你一样,也是生来独眼。独眼的人自然是不可能统帅天下的。”

政宗忍着强烈的不悦,兑出个不温不火的笑来。

听秀次的说法,像是已经做好了统帅天下的准备似的。他比政宗还小一岁,此刻已高居关白之位。自十七岁荣升从四位以来,一年跳一级。一个出身卑微的农夫,一跃成为朝廷命臣,简直旷古未闻。

不过,平心而论,秀次确实是个文武兼有的人物。原因在于他有着全天下最优秀的家教团队。千利休亲授的茶道、荒木流马术、日置流弓术,另有连歌和能乐方面的修养。这当然不是才能——农民的血脉只能灌溉出刨地的人才,只能归功于他后天的努力。

政宗想,此人当真是拼尽全力,才勉强攀得住砸向他的巨大幸运。政宗生来傲慢,不可能放下戒心去尊敬他,却也无法真正妒恨起这样的人。

“鹤松出生时,我吓了一大跳。担心迄今为止的努力,是否会在一夜之间输给一个婴孩。好在他很快就死了,只是虚惊一场。”

秀次说这话时,毫不忌讳地用羊皮擦拭着弓箭。政宗大吃一惊,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除他们两人之外,只有一个秀次带来的小姓。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看不出您是这么达观的人啊。”

“嗯?”秀次反应片刻,“我一向达观啊,不然也不会和你单独出来猎鹿。”

“此话怎讲?”

“左京大夫政宗嘛,和你关系亲近的人,总能意外身亡。你说这奇不奇怪?”

秀次盯着政宗脸上轻微的滞凝,哈哈大笑起来。

“说不定猎着猎着,我就沦为鹿了呢。你说对吧,信繁?”

一旁的小姓也笑起来,露出一对温莹的虎牙。他不着急表露自己的评判,只顾关照被剃得光秃秃的猎犬,来回抚摸着它的耳后。猎犬被摸舒服了,眼睛里的战意下降至少一半。

“这可是即将去猎杀害兽的猛士,你却在战前给它做大保健?”

“害兽,”名为信繁的小姓抬起头,“是指鹿吗?”

“不然是指我吗?”

政宗半笑不笑地走上前去,仔细端详起这胆大包天的小姓。他带着一副没什么好脾气的目光去看,信繁也静静地回视着他,足够森严,却了无戒备。

“秀次殿,你的小姓不仅负责室内,还承包室外?”

“我不是小姓,”信繁说,“是猎师。”

听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解释“不是蓝色,是绿色”。仿佛小姓和猎师之间真的只差那么些微的色度一般。小姓属于武士阶层,猎师只是平民百姓。虽说政宗本就是想嘲弄他的,信繁的纠正,又把自己更加地贬低了一层。

秀次扁平的额头立刻扬出个转折来。

“你宁可谎称自己是个庶民,也不愿意如实去做真田昌幸的儿子吗?”

 

信繁——真田信繁把手从猎犬处移开,整理了一下袖口,被压缩成一团的形状才恢复成烫金的六文钱。他恬然的神情丝毫未变。视线经过政宗脸上时,像是有半秒钟柔和的停顿。

“秀次大人或许有所不知,我确实成为猎师在先,成为真田昌幸的儿子在后。”

“此话怎讲?”

“父亲直到我八岁时,才恢复真田姓氏。但猎师印判状是我六岁时就拿到的东西。”

秀次皱起眉头:“六岁就能打猎?”

“我们家穷嘛。从小就要帮家长偷税漏税。”

信繁的虎牙在笑意间若隐若现。

“信浓没有海,也没有风雅。消费税只能靠猎取动物皮毛来交。信浓连高考都不分文理科,分猎师科和山贼科。山的孩子嘛,就只有这两种出路。”

——胡侃八侃。政宗的嘴角抿出了一丝笑意:“玩鹰么?”

“玩不起。”信繁温顺地回答,“真田家只驯养乌鸦。”

“乌鸦?”

“一瞬间就能叼走敌人身上最闪亮的宝物。当然也看运气。有时候能收获UR金沙或SSR赤珊瑚,有时只能叼回来玻璃弹珠。”

“会有揣着玻璃弹珠上战场的武将?!”

不知怎么,政宗突然想起了他远在会津的好表弟。

“怎么没有,还有背着十字架上官场的武将呢。”

秀次和信繁相视一笑,矛头又转回了独眼龙的身上。政宗品味着信繁对秀次的笑容,和对自己的是否有所差异,他对比着信繁的眼神,像在掂量着两枚刚刚得到的新鲜水果。

真田昌幸的儿子。他想。原来如此。

 

真田信繁的话虽然谎戏参半,可里面总归存在真实的成分。

他放出猎犬,旋即跨上栗色的马时,眼神被打磨过般凛凛发亮。他腰间的鞣革颇有些值得推敲的伤痕,时常出猎一定不假。而当他的手按上佩刀的瞬间,政宗能够明确地感觉到,信繁身上潜伏着的什么正微微一动。

二十四年后,他终于看清楚那东西的真正姿态。它从信繁的灵魂中张开双翼,鹿的躯干里涅槃出凤凰,他参差的虎牙、恬然的微笑、鹅卵石般闪亮的胆魄,都被消融在大坂城的烈火中。那是信繁的终焉,却是真田幸村传说的伊始。

猎犬咬着猎物回来了,鹿血在沙地上拖出一条猩红的痕迹。野鹿的脖子被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截面,但它却还没有真正死去,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显得哀婉而懵懂。秀次被强烈的血腥味冲击得猛一皱眉,惯性地侧过脸去。独眼龙没有漏看这一瞬间,渐渐露出一个得胜的笑容。

荒木流马术和日置流弓术,听上去再精悍,骑的也是活马,砍的也是木人。就算他驰骋过小牧长久手的战场,那也是一个安全无害的战场。民兵后面是士卒,士卒后面是将领,将领后面是大名,大名按照石高多寡层层排开,而秀次坐在杀戮的千里之外,连狼烟都不甚清晰。

政宗觉得自己参悟了这位拼命“七郎”的秘密——他很可能晕血。

真田信繁翻身下马,喝住獠牙外呲的猎犬。秀次对他吩咐几句,便暂别政宗,提前回聚乐第等待佳肴了。信繁对着秀次的背影深深一礼,腰背折成恭敬的角度。

政宗等他转过身来,空了一分钟说:“六岁是不可能的吧。”

“……什么?”

“猎师印判状。那是大名才能颁布的东西。”

信繁迟疑了片刻,露出一个半是陷入回忆的柔缓笑容。

“是真的。”他声音很低,“胜赖大人写给我玩的。”

政宗有些意外。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听就荒唐的玩笑竟是真的。他顺着这个思路去想象了一下六岁的信繁。理所当然是很会讨人喜欢的小孩子。想想看,倘若片仓左门跟自己要求一张猎师印判状拿去过家家,他一定也会大方地写给他玩——至于东窗事发后究竟是左门先被小十郎打死,还是自己先被小十郎训死,这又另当别论。

“驯养乌鸦总是假的吧?”

“可能吧。”信繁一边肯定,一边却摇摇头,“我家有一位贵客,是我爷爷的恩人。他以前总跟我爸爸讲,自己的眼珠是被乌鸦叼走的,就因为他读《孙子兵法》时太痴迷,眼睛亮得被乌鸦看中了。所以《孙子兵法》要躲起来看才行。”

“《孙子兵法》是成人写真集的名字么?”

“是啊。”信繁接得很快,“可好看了,每一页都配图。”

“你觉得,我的眼睛也是被乌鸦叼走的吗?”

独眼龙上前一步,不怀好意地指了指眼罩。对方这才意识到,刚刚的玩笑话实在不妥。秀次可以对政宗开辛辣的玩笑,但他不能。他只是“真田昌幸的二儿子”而已。在“真田昌幸”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个褒义词的大前提下,还要再降两格——无缘家督的“二儿子”,注定好的远大前程中被落下的那一个。

信繁没有致歉,而是攀着政宗悬在刀尖的险要情绪继续对话。

“至少,作案的绝非京洛之地的乌鸦吧。”

“哦?”对方的独眼逼视过来,“何出此言呢。”

“因为,至少在这京洛之地,”

信繁看进他的瞳晕深处。

“——您的眼睛一直都黯淡着。”

 

政宗的心里洇起一阵不快的水雾,渐渐凝住了他冷淡的唇角。

他想起那只被他遗弃在野冢上的烟草袋。他曾非常钟情它。

当他看过了洛中的盛世风华,见识了那些他从未见识过的金石草木后;

当他低下自己骄傲的头颅,讲着无关肺腑的恬言柔舌时;

当他向一些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俯首称臣时;

当他吞咽那些不知何时爆炸的糖衣炮弹时……

他狠心抛弃的难以割舍之物,并不仅仅是一只烟草袋而已。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刀,刀背笔直地抵上信繁的侧颈。

“知道吗,我现在可以杀了你。”

信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要为自己的僭越之言付出代价。”

“那么,为何不杀呢?以您的官阶,取我性命,似乎并不需要事先征得我的同意吧。”

政宗冷笑一声,用刀背在对方的动脉处打了一个铁锈味道的圈。

“很遗憾,我得长久地维持和关白殿下的友谊才行。”

如果因为真田信繁的一条命,失去了丰臣秀次对自己的好感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想必信繁也明白,自己倚靠着的是一座非同一般的山脉,才敢于如此出言不逊。

“你与关白,可有过衾枕之欢吗?”

信繁本能地愣住了。在理解其中含义后,他迅速地羞红了脸。

“……未曾。”

“即是说,以后可能会有咯?”

“我想应该不会有。”

“这倒是挺意外的。”政宗动作流畅地收回佩刀,“我可不觉得关白是个乐意无偿把真田安房守的儿子留在身边的蠢货。况且,你看起来……”他再次空出一个意味深长,“还算可爱。”

信繁的目光瞥向早已断气的血淋淋的野鹿。

“它也挺可爱的。”他笑了笑,“可惜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独眼龙抱起手臂,“也算是用身体奉公了。”

信繁熟练地用短刀割下鹿的首级和四肢,用粗布绑紧尸身的断口,防止血洇出来。政宗看着他一连串干练的动作,突然想到一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诡异比喻。

太阳的角度急急地变幻,在信繁的脸上打出一小块明亮的橙色。怒意和敌意像一层干燥的面包屑,在身上站不久,随手拍一拍,掉得满地都是。最后暴露出的原始底色,令独眼龙意识到,在感到“愤怒”和“不快”之前,他最先奠定出的,是对真田信繁的好意。

挺有意思的家伙。他想。

如同鹿一般的可爱害兽。

 

又隔了一些时日。当信繁拎着酒瓶,像以往一样不打招呼地造访片仓屋敷时,就在门口遇到了百无聊赖的政宗。对方穿着鲸灰色的短袖,上面织着一些骇然鲜丽的纹样,头发用神社的铃铛绑起来,一转头,就响起清脆而轻浮的金属撞击声。

“这回是要做小十郎的小姓吗?”

“我不是小姓。”信繁不厌其烦地声明,“是酒鬼。”

“今天不当猎师了啊。”

政宗换了个手托下巴,悠闲地坏笑着。

“小十郎不在。你白跑一趟了。”

信繁把酒瓶放下,轻车熟路地从片仓家里找出酒盏和高脚木盘,把一起带来的糯米团整整齐齐地摆好,淋上金黄的野蜂蜜。

“现掏的马蜂窝?”

“对啊。”信繁露出虎牙,“蜂群随后就到。”

“那你可要保护我啊。”

独眼龙声调懒洋洋的,看来真田家的二少爷正撞在他最好的心情上。

“按小时收费。”

“那先来876000小时的吧。”

信繁眨眨眼睛算得很快:“您是在诅咒我长命百岁吗?”

政宗用肋差插起糯米团塞进嘴里:“明明是祝福吧。尽管假得冒泡。”

“对武士来说可不尽然。”

“想英年早逝啊。”

“有机会的话。”

独眼龙阖上眼睛,感觉不再滚烫的晚秋阳光在自己眼皮上逡巡。他近乎无声地嘟囔着“有机会”,仿佛只是无意义地复述,又好像还是带了一点儿用心的。

他想信繁不过也就是最普通那种人。不偏不倚,赶上个乱世的尾巴,树立起个错误的梦想。等他成家立业后,得到一个高到必须附庸风雅的官职,用那双灵巧的武人的双手去写乏味干燥的和歌时,他一定会回过头,俯瞰着那个不知好歹的曾经的自己,嘲笑他不想长命百岁,只求死有余辜。

“你不是自愿过去的吧。”

“嗯?”

“是你父亲安排你去关白身边的吧。”

信繁斟酒的手停顿了刹那。政宗将这个动作解读为承认。

“想也知道。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感觉。”

“秀次大人,”信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是一位完美的君主。”

“乐意为他而死吗?”

“有机会的话。”

“君主是不该完美的。”

政宗取过对方手上的酒,忽而正色问道。

“如果君主和家臣相对,你认为和‘忠诚’相对的词是什么?”

见信繁作答不出,政宗兀自笑了笑,公布出答案。

“——是‘需要’。”

“需要?”

“正因为君主并非完人,才需要家臣各自发挥所长。”

谈不上雪亮真言。只是他经历过来的、真正想说的话。真田信繁侧过头,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独眼里绽放出的光彩。他愣住了,感觉血液的流速变得缓慢。

直到那一刻为止,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这个一刻也不肯消停的伊达政宗是个枭匪。都够不上那个雄字,无非一个挥霍着太阁浩恩、却屡次恩将仇报的匪徒。

可真相是也不是。他也生不逢时,也做着一个明君之梦。那是诞生在他胸腔中的野心,却也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野心了。命丧人取的七旬老翁,客死他乡的青年俊杰,都将自己的生命纳入了独眼龙逐鹿天下的进程,无念之事才会那么能够夸耀,那么值得为之一死。

“你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赌徒。把必要的臭名都往自己身上掼,培养出两个招人喜欢的儿子,用你哥哥押德川家康,用你押丰臣秀次,不知哪边是押大,哪边是押小。”

政宗的酒量不佳到离谱。三杯下去,已经口不择言。

“……未来天下人的赌注,倒希望你父亲也押一押我啊。”

“我父亲,”信繁温柔地说,“总是押不中宝的。”

政宗牵了牵嘴角,才发现已经到顶了。原来他一直保持着夸张的笑容,被酒精浸泡过的梦的境地。他和真田信繁的交情从那一天才刚刚开始,一聊就投机,一投机就要喝酒,一喝酒就胡言乱语,两个人三只眼睛都激动得亮晶晶的。

到了五十岁六十岁,在那个最终也没达到的“长命百岁”的途中,他还是不明白那梦一般的境界究竟由什么催化,是酒精,是年少妄言,还是别的被他错看的、更加关键的东西。

第二年的八月,丰臣秀次停止了坐电梯一样飞快的升官之途。美丽的茶茶再一次给秀吉诞下了子嗣,又是一个病弱的男孩,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快死去。

日复一日,名为拾的太阁之子仍然不死去。他一日不死去,秀次便一日不被允许出征。不让他出征,是为了不让他立下战功。无功则不用封赏。秀次在和娇妻美妾的欢愉中消磨时日,等待着拾的死去,令自己的天下步上最后的正轨。

——拾却活了下来。

丰臣秀次在三年后的盛夏遭遇肃清。

彼时政宗身在领内,隔着半个日本,阅读着这位旧友的条条罪证。

忘恩,恶业,无慈悲。

孙七郎秀次残暴凶恶,无视戒律章法。平日恶劣行径,堪称“杀生关白”。剖开孕妇的肚子,挖出血淋淋的胎儿,强迫部下生着食用;拿弹弓射杀无辜的农夫;穿着奇装异服潜伏在阡陌,砍下盲人的右臂,虐杀致死。重金举办武士间真刀真枪互相砍杀的血腥游戏,以此为乐。罪无可赦,特此肃清。

政宗将书状反复阅读了几遍,放下,又拿起。

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是那位在鹿尸前别过脸去的、秀次的罪证。

曾和秀次有过亲交的政宗,也被指控有参与谋反的嫌疑。他将书状合上,对片仓景纲说:“准备上京。”景纲仍沉思着脱罪的手段,却被政宗骤然起身的动作打断。

“政宗大人,不可操之过急……”

政宗披上羽织,用克制到了极点的声音说:

“再不上京,他就要死了。”

景纲理所当然地认为,政宗所指的“他”当然是丰臣秀次。

——然而并不是这样。

 

其实政宗总是难以分辨出对方温柔的笑容里,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誓言。就像他一开始觉得胡侃八侃的信繁挺有意思,渐渐又觉得吐露心声的信繁非常可爱,他说假话也漂亮,说真话更动人,怎样都好就很可怕了。可怕在于它已经足够接近那种荒谬的感情。

觉得他好。和他随便聊一聊就很开心。想听他的声音。

那种不切实际的期颐,就在他心中逐渐聚敛成型。

——想要他。

无论以何种形式,都想要得到他。

“想英年早逝吗”“有机会的话”“乐意为关白而死吗”“有机会的话”。

现在机会来了。

信繁。他想。你可别急着死啊。

 

独眼龙第三次背负着死罪上京,这次却不着急求生了。在他抵达京洛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焦躁地询问真田家二少爷的行踪。被告知上山猎鹿了。他抬起头,屋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

他痛骂了一声,在炮弹般的暴雨中跨上马,往山上追过去。马跑到半山腰处就一阵哀鸣,动物地本能令它恐惧,怎么也不肯动了。政宗只好放走马,脚步一深一浅地继续向上攀爬。

茔墓的深处有一座小木屋。他摸索着划过去,推开门,真田信繁就在那里。

“政宗……殿下?”

看清楚这位自带小型瀑布的不速之客,信繁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来给你收尸。”

“从陆奥一路策马赶来这里的吗?”

“不然我还能是打车过来的吗?”

政宗讥笑道,把湿透的羽织脱下来。信繁见状,赶忙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政宗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地问:“你想死吗?”

信繁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垂下了视线。

见他这幅样子,政宗感到心噎在喉咙口,呼吸流畅不起来。他进一步冷下被暴雨冲刷得苍白的脸色,抽出腰间的短刀,往信繁脚边一丢,声音浸着一股矜怒的寒流。

“你想为关白殉死吗?那就当着我的面,结束得痛快一点。”

真田信繁迟迟没有捡起那把刀。

“……我,曾经视秀次大人为理想中的君主。就算君主声名狼藉,我也理应为他殉死,这是武士的生存之道。”他的语气是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平静。

“但为什么……自秀次大人的罪证降下以后,我率先想到的是‘还不能死’呢?”

他显而易见地战栗着,仿佛刚刚被冰冷的雨幕冲刷个透的人是他似的。政宗蓦然伸出手去,久别重逢的感觉,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这一刻终于姗姗来迟。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他用力把对方箍进自己怀里,趁着对方几秒钟的失神,咬住了他的嘴唇。

他想自己对信繁的思念,从一开始就并非慕才,而是更加漫无逻辑的情好。浆果般饱胀的酸涩令他不能不去吻他,搂住他赤裸的肩膀,继续加深这个取暖式的吻。

“人在生而为人之前,首先是动物。不要轻易放弃活着。”

信繁的眼睛令他想起那濒死的鹿,哀婉而懵懂。

鹿不是害兽。只是在权力者面前,它非死不可。

“可我变得不知道了。”信繁苦笑着,“不知道以后该为什么而活着。”

“为了寻找死的意义而活。”

“死的意义……”

“真田安房守让你侍奉在关白身边,不是为了让你为他奉献一生的。”

“那么,是为什么呢?”

“……说不定,”政宗哑然失笑,“是为了让你遇见我呢。”

信繁这才如梦初醒般,回到最初的疑问里。

“难道……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我现在需要你。”政宗说。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我一直都需要你。

“所以,在我停止需要你之前,不许死。”

 

他当然还不能死在这里。因为他还要用那双属于真田幸村的眼睛去确认——命运,是这样弄人的。彼时他将一身鲜红,站在大坂城战火里。当“完美的君主”成了“杀生关白”,他没能为丰臣秀次而死,最终却为葬送秀次的、名为拾的婴孩——丰臣秀赖,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信繁抬起手,抚摸着对方的脸,温柔使他无时不刻像一个酒鬼。

“你的眼睛,”他笑着说,“现在像星辰一样亮。”

政宗也笑道:“烧起来就更亮了。”

说着,他翻了个身,重新把对方压在身下。

“喂,左卫门佐。要是乌鸦来了,我岂不是很不妙。”

“我会保护你的。”

“收费吗?”政宗还记着这件事。

“不收。”信繁说,“送你终身免费会员。”

 

他们在关白自尽前夜的雨声中,共享了一个有关“君臣”和“需要”的美梦。

那梦由于从未实现而格外美。

 

 

END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禄四年七月十五日,福岛正则等人率领军队包围了高野山。

庇护丰臣秀次的佛教寺分为了两派,一派主张遵从太阁之命,交出罪人秀次,另一派则反对在佛教圣地杀生,希望避免切腹,以其他方式为秀次定罪。

两派久久僵持不下,甚至差点发展为械斗。此时福岛正则等人在寺外恫喝,表示不交出秀次,就要放火烧寺。这使得局势再度陷入僵持和混乱。

为了避免僧侣中不必要的伤亡,丰臣秀次在切腹令尚未正式到达之前,就在房间内主动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死时年仅二十八岁。

这就是被世间称为“杀生关白”的大恶人,在世做的最后一件事。

秀吉见到秀次的首级后,仍未满足,下令将秀次的家系斩草除根。

一个月后,秀次的妻妾、子嗣、侍女和乳母,共计39人,在三条河原被斩首。其中包括最上义光十五岁的女儿驹姬。她才刚刚坐着新嫁的花轿到达京都,连秀次的面都没见过,就惨遭连坐。

尸体被随意扔在一个土坑里,秀次的首级扔在最上面,人称“畜生冢”。

石塔上的碑铭写着“秀次恶逆”。

与杀生关白交好的大名里,浅野幸长父子遭遇流放。细川忠兴去恳求德川家康出面,又将从秀次那里借款的200两黄金上奉给秀吉,总算是免除了责罚。

而在与秀次存在亲交的大名里,唯有伊达政宗,不仅坦然承认了与秀次的交情,还在为自己辩护的过程中,博取了秀吉的好感,甚至获得了封赏。

政宗不愿否定与秀次的交情。即使这交情此刻是一味剧毒的药剂。倘若否定了与秀次的交情,就连同着勾销了与真田信繁一起度过的时光。政宗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这么做。

没人知道政宗对秀吉说了些什么,以何种方式澄清了自己的谋反嫌疑。或许秀吉是真的舍不得杀这个才华横溢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

杀生关白——丰臣秀次的死,成为了丰臣家内部龟裂的要因。

也成为了丰臣家灭亡的一个重大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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