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达成实将久别的妻子抱入怀中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摺上原合战后算起,大姨妈已经三个月没来了。
成实恍然地胡思乱想:该不会是怀上宝宝了吧。
(二)
时值天正十七年九月。
成实的大姨妈以准时闻名奥州。每月都会如约而至,气势如虹,血染山河。大姨妈来了自然招人烦,但三个月杳无音信,也挺令人心慌的。成实让使者给大森城主片仓景纲送信,说有急事协商,小十郎马不停蹄地连夜赶来,顶着秤砣般的黑眼圈展开信函——“大姨妈没来”。
景纲静静地将楮纸折叠好:“……成实大人,虽说将您的意愿以简明扼要、文质得体的形式芹献给政宗大人就是我的使命,但这似乎有些强人所难。”
“全天下最疯魔的尼姑突然消停了,这还不算个事吗?”
“或许她只是意识到了,独木难支大厦之将倾。”
“何止独木,她根本是擎天柱。”成实紧紧地逼视着人称“智慧如明镜”的小十郎景纲,“我思考着她有没有可能怀上子嗣,重获新的希望,无暇折腾出新的战况。但就算那个女人再怎么雌雄一体,有悖天伦之事还是做不到。与其指望着重新生个继承人,去须贺川捞条泥鳅教它直立行走还更快些。”
景纲无言,却在心底承认,成实对战事的气象判断异常敏锐,对他来说,“开战了”就和“开饭了”一样,是可以远远嗅到的。
“明白了。我立刻着手安排谍行。”
片仓景纲从腰间抽出特殊材质的雁皮云肌纸,用短刀割成小块,起草给黑脛巾组的密信。他提笔便是成实的大姨妈——那位鬼神般的女性载入史册的芳名——伊达氏大乘院阿南姬。
(三)
伊达氏大乘院的真名已不可考。当世和后世的人们因其居于二之丸南所,称为“阿南姬”。她之所在,即为她之姓名。同理,独眼龙之女五郎八姬被称为“西馆殿”,独眼龙之母义姬被称为“东夫人”。
阿南是“出门打猎见到别人家的新娘立刻抢回家”的伊达晴宗和“哎呀呀,被抢了呢❤”的酒窝姬的长女。她比辉宗大三岁,比阿镜大五岁,由于长兄幼时就被送去母亲的娘家做养子,阿南姬作为长女,代替娇宠孩子的父母,管教一连串的弟弟妹妹,力拔山兮,不怒自威。连池子里养的鲤鱼见到这位长公主,都会立刻肚皮朝上,以示敬意。
阿南十八岁时作为和平使者,嫁给夕阳日下的须贺川城城主二阶堂盛义。这位丈夫既是勇将,又是能吏,但也并非无可挑剔。二阶堂当主在仁义问题上,过于认死理了。在多年与芦名、田村家的斗争中,二阶堂家渐渐不敌,连失要城。为了营救被芦名氏生擒的家臣,二阶堂盛义毅然决定,将自己唯一的嫡长子作为人质,交换被扣押的俘虏。
阿南当然难以接受:“您要用我们的儿子,去换一介家臣的性命?”她把重音放在“我们”二字上,试图折损一些丈夫的信心。二阶堂却只是说:“对不住你,但这是定好的事情。”
“为何?”
“为了家名续存,必须让对方看到我们的诚意。况且,若是一介家臣,一定会被无情斩杀。但若换成是我二阶堂家的世子,芦名家也只能小心对待。”
——无可奈何。阿南正是倾心于丈夫脾性中这隐忍的决绝。
就这样,阿南忍痛送走了只有四岁的儿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决定葬送了两个家族,以及上万人的性命。
(四)
“想来,如果当初嫁去芦名家的不是四姨妈,而是我妈妈的话,刚刚被政宗覆灭的芦名家当主,不就是我了么?”
成实沉浸在自己瞎想出来的可能性中,一时半会儿都没有下文。片仓景纲将密信交给黑脛巾组的飞脚忍后,想等太阳出来后再动身归领,就暂留在二本松城的客室,听成实异想天开。
“如果镜清夫人嫁给独照院殿以外的人,这世上就不会有成实大人您了。”
独照院殿是指成实已故的父亲伊达实元。成实斜过眼睛:“那未必吧。就算样貌、性格和身份完全不同,我就是我,至少也是‘本该是我的存在’。小十郎,如果脱胎换骨的我在战场上和你相遇的话,可能会毫不留情地砍下你的脑袋喔。”
景纲面无表情:“真是怕了您了,开玩笑请适度一些。”
“你怕什么?怕我砍你脑袋?”
成实展露出挑衅的笑容,慢慢凑过去,捏起的拳头撑在地板上。
“还是怕这世上没有我?”
景纲淡淡答道:“都怕。”他的神情如烈日下的冷杉般纹丝不动,也看不出几分真诚,几分戏谑。摺上原合战后——确切地说,是六月四日的夜晚后,景纲偶尔会像这样,说出一些不伦不类的话来。成实懒洋洋地抱起手臂:“那我就信了。”
其实他不信。但他爱听。
他们就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喝着已经凉透了的酒。成实偷偷地抬起眼睛,透过碗沿的豁口,目光掠向景纲的后颈处,那里当然光洁如初。成实晃了晃酒碗,感到润过的喉舌如生铁一般灼热。
三个月前,他们在生死未卜的决战前夜,进行了身体之契。那一夜,整个军营都被死亡那凄艳的桑葚色所浸染,四肢不听知觉的使唤,肆意交缠在一起。在欢愉的顶峰,成实仅有一部分意识非常清醒——小十郎根本滴酒未沾。
(妈的,又被这男人算计了……)
成实懊然地想着。他有多甘之如饴,就有多恼羞成怒,意识飞舞起来的瞬间,他对着景纲的后颈狠狠地咬了下去。景纲忍着剧痛,无言地抱紧了他的身体。
纵使片仓景纲对那一夜的薛定谔生死炮拒不认账,那块鲜红欲滴的咬痕却像首饰一样,镶嵌在他的后颈上。天气尚且炎热时,隔着薄软的衣物耀耀生辉。有一次趁四下无人,成实明知故问道:“你是被蚊子咬了吗?”景纲漠然地接下哑谜:“是被其他昆虫咬了。”
随着咬痕的痊愈,那一夜的情事彻底成为了无证可考的悬疑。
走廊传来猫咪般的脚步声。拉门一开,来者是小亘理。成实见妻子突然出现,顿时有些窘迫:“亘理,你怎么还不睡啊?”
小亘理笑嘻嘻地坐在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臂:“五郎大人不在,我睡不着呀。”
下意识地,成实用余光扫了一眼景纲,对方正专注无比地打量着酒碗的纹样。
(五)
小亘理比成实小五岁,今年芳龄十六。
她是亘理重宗的长女,母亲是相马家的千金。谱系上算,她的祖父是伊达晴宗和伊达实元的胞弟,因此她既是政宗的表妹,也是成实的表妹。婚事是很久前就定下的。对小亘理而言,成实是从小就被告知“未来会成为夫君”的存在。她还是香菇头的女童时,他已经是斩获千百首级的名将了。小亘理站在樱锦金鱼吐出的杏色气泡上,暗暗思慕着他。
名满奥羽的阿武隈川流经亘理领内,从南侧位置汇聚成内湾“鸟之海”,是伊达家御用的狩场和钓场。此处四季好景,夏聚流萤冬映雪。小亘理诞生于盛夏,喜好风雅的重宗便给女儿取名萤姬。但她本人似乎不太中意这名字。新婚当夜就挽着成实的手,央求他不要唤她阿萤。
十八岁的成实被这位自来熟的小新娘所震撼,一抬手,发现五指全蹭上了她的夹竹桃色妆容:“喂,我是你的夫君,凭什么不许我叫你的名字?”
“因为很难听啊!”她不满地嘟起嘴,“真搞不懂父上这个人,花啊茶啊香啊什么的,风雅之物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非要起虫子的名字。萤火虫有什么好,无非是屁股会发光而已……”
她说这话时,片仓景纲也在场。景纲一方面作为即将接管大森城的新任城主,正在伊达实元身边实习,另一方面也奉政宗之命,作为伊达本家派来的婚仪使者,协助操办成实的婚礼。循规蹈矩的小十郎听到新娘若无其事地嚷嚷着“屁股发光”,耳朵都差点掉下来。
一般来说,初嫁的名门闺秀们从大清早就被当作人偶一般乔装打扮,套进层峦叠嶂的纯白华服,坐着花轿越过峠道,三三九度交杯酒时早已是疲惫不堪、气力尽失的模样。像亘理萤一样仍能精力充沛叽叽喳喳的新娘,实属UR级别的罕见。
“还挺好听的啊,”成实挠了挠头,“我蛮喜欢虫子的……”
“至少不要屁股发光的属性!”——屁股发光2hits。
“行了行了知道了,真麻烦,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听说独眼龙的殿样为侧室饭坂之局取名为猫御前,不如五郎大人也给我取个爱称好了。比如同样是您喜欢的动物……”
“那就,”成实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大王独角仙——”
“成实大人!”
景纲不由自主地低声制止。见新娘把好奇的目光移向自己,他只好把成实拉到一边,输出了些“这种场合岂能胡闹”或“夫人不是很可怜吗”之类的教诲。
成实心里暗自好笑,心想本大爷结个婚,你怎么比我还紧张。你小十郎不也就只结过一次婚,而且也就没早几年的事儿么。政宗和爱姬结婚时,小十郎还是单身,想必在婚礼现场安静如鸡,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机会,就来唠叨我。我这算不算做了政宗的替死鬼?
当夜,新婚夫妻和衣而卧。萤姬把豆灯移开,凑到成实的枕边,悄悄地问:“那位片仓殿下是什么人呀?”成实毫无防备地转向她,对上妻子目光的一瞬间,她的眼睛聚起炳若日星的光芒。
他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是他小小的、小小的新娘。
所谓夫妻真是不可思议。原本是异姓陌路,却因为一则横来的名义,要同床共枕,产下子嗣,相合为家族——和这么小的、本该也的确是妹妹的女孩子。
“提他干嘛?”成实的底气有些被凿空。
“觉得他很帅啊。”小亘理的语速像蹦豆子一样快,“当然五郎大人也很帅,不过五郎大人很帅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除了您和父上之外,我对其他男人一无所知。男人都是喜欢虫子的吗?那位片仓殿下也喜欢虫子吗?”
(六)
成实将这疑问像炸弹一样揣在怀里。
他盯着自己亲口咬下的爱痕:“你是被蚊子咬了吗?”
“是被其他昆虫咬了。”
“喜欢吗?”成实问,“虫子?”
景纲这才眉目端整地转向他,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才是被咬的一方,一定要问的话,该问那位昆虫大人是否对我情有独钟吧?”
成实察觉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踩进绳套里了,不妙,又中了小十郎的奸计,得赶紧把这段对话糊弄过去才行。他牙一咬心一横,干脆堂而皇之地把球打回去:“那你喜欢我吗?”场面静了一秒后,成实又赶紧找补上去几刷子,“我是说那种,作为生死与共过那么三四五六次的……同僚之间的那种喜爱之情。喜欢我吧?”
他已经把要求放得很低了,对待智之小十郎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段话掰开了揉碎了,和成甜蜜的稀泥,把设问降成反问,甚至不希求景纲说“喜欢”,只要近乎于无地点一点头就行了。
他会拿量角器去丈量他的默许,并将那刻度铭记于心。
片仓景纲用稳重的声音回答:“对生死与共过那么三四五六次的同僚,也就是对您的喜爱,如同是喜欢白群色一样。看到这种颜色就感到舒适,与生俱来,甚于言表,所以就不表了。”
白群色是一种很浅的青,春雾中远眺藏王连峰的颜色。
(七)
伊达政宗没有回信,而是在三天后,下令出兵攻打成实的大姨妈。
这里必须补充的背景是,自从政宗继承了家督,并且树立起统一奥州霸唱天下的方针后,他的伯叔姑婶们就手拉手心连心地成立了一个“奥州反伊达政宗联盟”。主要成员有岩城、二阶堂、石川、芦名和佐竹,他们设计了一个联盟军旗,由蓝、黄、黑、绿、红五种颜色组成,寓意是祈求“奥”州反伊达政宗联盟的武“运”,简称奥运五环。
要怪就怪爷爷激情起来不带套。来简单浏览一下他们生的一串葫芦娃的归属。
长子——岩城亲隆(岩城家家督)
长女——阿南(二阶堂家家督)
次子——伊达辉宗(政宗的爸)
次女——镜清院(成实的妈)
四子——石川昭光(石川家家督)
四女——彦姬(芦名家家督夫人)
五女——宝寿院(佐竹家家督夫人)
由此可见除却成实的妈妈镜清院以外,辉宗其余的兄弟姐妹已经大面积地成为了敌人。他们坐在一起议论,辉宗是不是生了个哪吒。很快反伊达政宗同盟多米诺一样地倒下去,芦名家在摺上原合战后,被伊达家所灭亡。石川昭光一看情势不妙,立刻倒头就跪,祈求侄子的原谅。
成实看着这位舅舅的尾巴像电风扇叶一样摇摆,凑近些还真挺凉快。那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今后正是这位石川舅舅抢走了他首席家臣的位置,令他心灰意冷,以至于一走了之。
很难说伊达政宗算是走运亦或不运。就如同难以评价织田信长搞得定桶狭间,却遇上了本能寺一样,也许人一生的运势真的守恒,德川家康是将它们一米粒一米粒地屯进粮仓,方能苦尽甘来、五谷丰登。
独眼龙的运势守恒在于,早年攻打他的仇敌全部在关键时刻离奇死亡,晚年镇压他的怨家却日复一日地万寿无疆。从芦名龟王丸到蒲生氏乡,当世和后世的人都怀疑是政宗下的毒手。但事实上政宗确实没动手,他的好运势令他无需动手也能确实有罪——尽管这好运很快就消失殆尽。
(八)
伊达军宣战的消息传来时,大乘院阿南姬静静地阖上双眼。
良久,她问:“须田美浓守为何不在?”
没有回答。无人不知须田美浓守为何缺席——包括阿南本人。
全天下再也找不到这么惨的评定间。席间只剩下老弱病残,却依然坐不满席,空席要放上先前阵亡者的牌位来填充。须贺川城内愁云惨淡,霉菌滋生。身为女城主的阿南的心,也早已是千疮百孔。
二阶堂盛义病逝后,家臣们拥立阿南的次子行亲为家督,却在半年之内不幸夭折。紧接着,又传来既是儿子也是靠山的芦名盛隆惨遭男宠杀害的讣闻。对风中残烛般的二阶堂家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二阶堂夫妻送去做人质的那个四岁的孩子,长大以后,竟然阴差阳错地继承了芦名家。从继承家督到迎娶姨妈,芦名盛隆无时不刻不在报复,以至于被男宠杀害的悲惨结局,也是他的报复之一。他到死都无法真正原谅,父母在他和家臣之间选择了后者,因此他死得无比痛快,他一死,他们都别想好过。他最后的念头就是想象母亲不好过的末路,眼底被快意压榨出的狠毒光芒,很慢很慢地彻底变凉。
阿南成为女城主后,家老须田美浓守就变成了一个闹钟。每天只会在相同的时间说相同的话,概括起来有三:①伊达不好打;②伊达打不过;③不如比一比谁跪得更大声
阿南每次都厉声呵斥:“你对二阶堂家的忠诚只有这种浅薄的程度吗?”
渐渐地,美浓守不再出现在军议间。跟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占据大多数的劝降派。
须贺川城沦为了一个只剩下女王的蜂巢。
(九)
女城主阿南在一片死寂下起身,家臣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上化着冥妆。
“这些年……”
她沉吟片刻,调整了语气,使接下来的发言更像是在发布号令。
“二阶堂家能坚持至今,多亏了岩城和佐竹两家的援助。每次伊达进犯我境内时,伸出援手的永远是岩城和佐竹。诸君,如果我们在这里退却或投降的话,也许延续二阶堂的家名。但大殿和世子已经亡故,说来讽刺,我又本是伊达家的嫡女,二阶堂家……实质已经断绝了。”
此话一出,席间压抑着的抽泣声突然爆发。阿南也红了眼睛,泪水将她的冥妆冲出一层惨白来。
“我嫁来这里,本是为了二阶堂和伊达的亲善啊……”
军议间纷纷传出“殿!请不要这么说!”的声音。
“我们此时此刻必须要做的事情,并非自欺欺人地去延续已经断绝的血脉。我们要做的是报恩。如果我们不战而降,岩城和佐竹就会在一夜间直面伊达的攻侵,至少要为长年的盟友和恩人拖延出备战的时间来。倘若枕城战死,到了阴间,不至于无颜面对亡故的大殿……”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二阶堂家不灭!”,一时间,悲壮的呐喊声撑起了虚空的城池。
(十)
十月二十六日黎明,伊达军开始进攻须贺川城。
伊达成实被安排为先锋的二阵,他身后的第三阵正是片仓景纲。
小十郎从17岁起,一直担任着独眼龙的家教+保镖类的职位,直到人取桥合战后,成实由于战功显赫,被选为本次合战的MVP,颁发了一座二本松城,于是政宗就顺便把成实空出来的大森城赏赐给了景纲。此时小十郎28岁,晋升城主,意味着他正式成为了伊达军的要将,那一年他才离开政宗,被派往前线——也就是成实的身边。
从此以后,无论是战场还是日常,政宗都习惯派小十郎去镇住成实。成实的官位是兵部,小十郎目前还没有官位,说不定以后就给他封一个“片仓成实守景纲”。
总之,成实对小十郎永远时公时私出现在附近并无意外。
令他感到牙疼的是先锋第一阵大内定纲。这个人之前一直是反伊达政宗同盟的要员,后来政宗一个不爽,屠了他一座城,他拔腿就跑。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跪,最终在成实和景纲的说服(物理)下归降了伊达军。
政宗的考量不难捉摸——先在第一阵放个死了也不可惜的人吧,第二阵就放个监督大内定纲的、就成实吧。第三阵还得放一个能管得住成实的人,那当然非小十郎莫属了。
成实跟景纲坐在树荫下,看着大内军打水漂一样飞了出去。成实随手折下鬼羊齿,放在唇间吹咸涩的口笛。景纲等成实打完第三个哈欠:“真难得,战役当前,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您的斗志。”
成实一脸毫无谈兴:“打老弱病残军有个几把的斗志,不就是欺负女人小孩吗?说好听点,胜之不武。说难听点,臭不要脸。”
“您自己说了,大乘院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不管几般她都是个女的。”成实嘀咕着。景纲看着他的侧脸,察觉到对方犟着一股莫名的劲儿。他忽然意识到,成实一口一个大姨妈,也许真是打从心底把她当自己的血亲。
这就是成实与政宗的不同之处。政宗与这些父亲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淡薄牵绊,似乎也随着父亲的亡故,如陈年蛛网般悉数散尽。但成实的母亲镜清院还尚在人世。攻打须贺川城就是在攻打“母亲的姐姐”,会对母亲造成间接的伤害,这一点成实是了然的。
天下最可怕的兵种既不是武田赤备队,也不是伊达骑铁队,而是将死之人。
开战不到一个时辰,大内队就已经渐露颓势。
“也太快了吧!跟本大爷作对时,你大内定纲不他妈挺能蹦跶的吗!你是‘敌对时强到无数次调档一旦加入队伍就弱得连屁都不放一个’的游戏角色吗?!”
成实痛骂一声,抄起武器,只身冲入雪崩般袭来的敌军阵列。
(十一)
二阶堂军虽然英勇奋战,但终究寡不敌众。
二十六日黄昏,须贺川城陷落。四百余年历史的名门二阶堂氏就此灭亡。
从大黑口川岸到雨呼口,尸横遍野,其中不乏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少年,或是口腔已经空洞的老翁。空气中飘荡着湿漉漉的血腥气,鬼羊齿的芽鳞似乎被亡魂鬼火所滋养,变得更加碧绿。
成实先看到路边的小石佛,才发现了那一块墓碑,上面用细细的笔迹刻着“信浓二郎行亲”。他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心思很静,连政宗什么时候走过来都没察觉。
政宗问:“拜的是什么佛?”
成实说:“是个死人。”
政宗这才细起独眼,把墓上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信浓二郎行亲”就是阿南夭折的次子,就算病魔放过他,让他活到今天,也该在刚刚被伊达军所斩杀了。
政宗的语气中掺进些讽意:“你满手鲜血,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地拜祭二阶堂的人?”
“我洗手了。”成实朝着寺庙边上的水井抬了抬下巴。
政宗这回是真的笑了:“有三个侍女刚刚跳井自杀了,那井水还没你手干净。”
“政宗。”成实的眼睛忽然变深,“土里埋的这把骨头,也是我的表兄弟。”
(十二)
片仓景纲早已等在本丸。
他简略地向政宗说明,攻进本丸时,正巧撞见阿南带着九名侍女,准备用短刀自决性命。被他的部将拦了下来,现在关押在隔壁的房间,等候政宗的处决。
政宗拉开拉门,目光在战俘的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停留在阿南身上。
阿南也正用怨憎的眼神盯着他。
独眼龙对她露出微笑,温柔如水,却是胜者俯瞰败者的那种。
成实觉得政宗的笑容令他毛骨悚然。但正是这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颤栗,令他感到安然。许多年后他终于想通了这件事,那就是自己一直为之倾倒的,正是伊达政宗的异端感,是他非人的一面。成实在《政宗记》中写道,折上原合战后,政宗亲自清点敌首,他用筷子翻动首级被斩断的截面后,直接用那双筷子进餐,血沾到嘴唇边上,流露出一种鬼神般的狂气。成实的笔墨不会骗人,能够令读者体悟,他是打从心底为青年时代的独眼龙所折服。
他宁可他是穷凶极恶的魔寇,也不愿他做伏首称臣的鹰犬。
成实尽量用阿南听不见的音量问:“要怎么处置她?”见政宗沉默不语,成实忍不住规劝道:“还是找座支城安置她吧。你要是真把她怎么地了,外婆那边又得念叨……”
“安置?别开玩笑了。”政宗冷笑一声,故意提高声音,“谁会留这种脾性的疯女人过夜?把她扔到河边去,活着死着随便。”
“可是……”
成实直瞪瞪地看着他,有些替大姨妈不服。就算没这层血缘,他也承认她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女人。
政宗不容置喙地说:“要怪就怪她不识时务,胆敢和我作对。我本想砍下她的头,挂在城门上风化成骷髅肉干。但确实没那个空闲。”他清点了一下阿南身边的侍女,“这些都是当年从伊达家陪嫁过来的侍女吧?好歹是伊达家出身,对你们的大小姐管教无方,罪无可赦。”他转向片仓景纲,淡淡地下令,“都杀了吧。”
话毕,独眼龙离开了房间。
景纲无言地抽出刀,出刃的一瞬,却被成实夺了下来。成实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是利落地挥斩下去,在悲鸣和怒骂声中,温热的血肉沸锅般飞溅,染红了他半个脸颊。血迷进眼睛,他就在一片猩红色的视野中走向阿南。阿南枯槁的脸上,冥妆已经完全晕开,像顶着一张能面。地板上全是血糊糊的长发,成实扔开刀,蹲下为她松绑。
阿南突然一把抓住成实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肤中。
“余生,”她冷厉地附在他耳边,“我会诅咒你。”
(十三)
等这诅咒灵验时,他才真正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伊达成实二十五岁那一年,小亘理怀上了他的孩子。短短三年时间,很多事情都已经变得不同,成实和政宗之间产生了致命的裂痕,和小十郎之间也陷入了难解的沉默。奥州王归降丰臣秀吉,刚刚打下的百万石领地被削掉一半,其中包括成实的故乡、也就是小十郎的领地大森城。片仓家转封亘理,就是小亘理的那个亘理。
成实和景纲的疏远基于许多原因。但都可以归结为四个字——伊达政宗。
他们很久没有碰面,遑论促膝长谈了。成实压着一肚子阴郁,将寄托放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他把事情想得很简单,有了孩子,就能淡忘自己那些傻呵呵的念想。
小亘理喜欢孩子,成实有时觉得,她没准比自己还疼爱左门。事到如今他无法否认,自己对片仓左门的偏爱是掺入了一些杂质的。他爱他的轮廓,率真的目光,一板一眼较真的模样,名为遗传的奇异比例尺,令他确实透过左门看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他宠爱非亲非故的左门,偶尔爱到心碎。
暮春之际,小亘理被急病击垮,连同腹中的骨肉一起,就这么成了不归人。
以奥州的习俗,对亡者最敬重的是土葬。但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若坚持将小亘理的遗骸运回角田,可能会腐坏,权衡下,只好在伏见举行火葬。成实看着妻子的冰肌玉骨在火光的毛边中渐渐融化,他始终一言不发,片仓景纲却体察到他疼得发抖的目光。
于是景纲的心也开始颤抖了。
成实是在灰烬中看到了那一节遗骨。它那么小,圆润细腻,像一枚钙质的甲虫。成实慢慢地走过去,把它放在手心里,那一瞬间他认出了它,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成实想,亘理,这是我们的时宗丸。
——他确信它曾是个男孩。他就是知道。
(十四)
但阿南姬的诅咒真正应验,是在成实归参伊达家的三年以后。
随着片仓家转封白石,成实就顺着接管了原本属于片仓家的亘理城。他独自一人渡过阿武隈川,河畔的萤火虫群果真灿若星光。那时左门已经长大成人,而景纲也已经退隐,留在亘理边境的神宫养病。亘理基本还是个大荒地,加上成实没有自己的家臣团,有一段时期忙得不可开交。
忙得眼冒金星时,一份缘谈摆在他面前。成实一抬头,递出缘谈的人正是片仓景纲。
成实心里蹭地一下就烧起来了。他咬着牙说:“小十郎,我待你不薄吧?我已经十八个小时没合眼了,马不停蹄地跑来探望你,我来得比咱儿子都勤快,给你带新鲜水果,把亘理城下的桃树林都摘秃了。你看你一个四十多岁老病号的皮肤,比新生儿的屁股都光滑。远了不说,你知道我这一路上宝可梦GO孵了几颗蛋吗?”
景纲道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谢,替他把公文展开。展到一半,就被成实连同手背一起压回去:“你休想。”
“成实大人,亘理夫人已经过世十年了。”景纲语重心长地规劝,“就算是为伊达家的将来考虑,也请您迎娶续弦。”
“别麻烦了。”成实露出一个假笑,“别看我这样,其实很一心一意的。”这倒不是谎话。
“如果不能留下子嗣的话……”
“小十郎。”成实的表情痛切起来,“谁都能劝我娶妻,唯独你不能。”
景纲沉吟片刻:“不,只有我可以。”
成实哑口无言。良久他说:“有时候我真恨你。”
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次。无论在“我”和“你”之间填入什么样的词汇,偏激辛辣的,云淡风轻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其实都是一回事。它们全都在说一个从未说过的字眼。
他们谁都没说过,但彼此都听的真切。
(十五)
成实的继室名为岩城御前,是二阶堂阿南的亲生女儿。
他无从得知,当自己在须贺川城本丸连斩九名侍女时,周围那怨毒的目光中,有没有她的那一束。现在他们是夫妻了。她也是他的表妹。阿南的诅咒终于灵验,当她说“余生,我会诅咒你”,她实则在说——我会诅咒你,步上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生。
伊达家那如麻绳般蛮拧在一处的血脉,通过一次又一次挑战天伦的姻缘,越拧越细,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看似延续高贵,实则无比蛮荒,自欺欺人地缔造出无数的早夭、残杀和祸乱。成实终于看透。但他不得不委身于这荒谬的法则。
他饮下那味如浓痰的喜酒,问新婚妻子:“你叫什么名字?”
岩城御前说:“我叫萤。萤火虫的萤。”
成实的手停住了。
(十六)
二阶堂阿南拒绝了伊达家的挽留,余生在兄长所在的岩城家度过。
在她病重时,载着她的轿子路过了曾是二阶堂领的须贺川。她把轿子停下,看着涓涓流过的河川上,载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火。那是当地百姓为了悼念数十年前,在须贺川城合战火中英勇战死的二阶堂勇士。
这祭典被称为“松明灯祭”,直到今天,福岛县须贺川市仍保留着这个古老的习俗,是日本三大火祭之一。
弥留之际的阿南眯起昏花的眼睛,模糊地想,当她还是个少女,初嫁到二阶堂家的那一天,好像也目睹过这样的光景。从河川的源头……对,就是沿着阿武隈川一路下来的,那美丽的灯火啊……
二阶堂阿南没有死在岩城家,而是在回岩城家的路上——曾是故土的须贺川旁,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最后时刻她终于想起,新嫁的那一天自己看到那不是什么灯火,而是漫天流萤。
(十七)
婚后成实就更忙了。但还是经常跑去探望景纲,跟他扯些似是而非的大闲话。久而久之,景纲也习惯了成实的陪伴,每天都温一壶酒,等待成实的到来。
成实就很纳闷,毕竟自己也不是每天都去的,那如果等待落空,小十郎难道一个人喝一壶酒吗?就不说那分量伤胃了,想想都觉得寂寞透顶。
后来和神宫的下人混熟了,下人就告诉他,他不来的日子里,片仓备中守就会默默地倒掉温好的酒。洒下一片温暖的酒雾,在树下渐渐变成冰冷的泥浆。
成实听了,心脏像是桃树枝上的积雪般扑棱棱地落下去。
这就是片仓小十郎景纲的爱。
温一壶美酒,再把它倒掉。
(十八)
片仓景纲病逝很多年后,成实听重长讲起他父亲的逸事。
重长说,父亲过世的那一年,男人们不是远征在外,在打大坂之阵嘛。按理说新年伊始,总要添置几件新衣服的,但毕竟本家正在战争,布料选得太喜庆,万一谁家遇到丧事也不合适。片仓家的女眷们就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这些。
这时候景纲从门口路过,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谁也没料到他会独自一人出来走动,大家更加没料到的是,他竟然冷不丁地插入她们的对话:“就添置些白群色的布料吧。”
最意外的当然是片仓景纲的正室矢内御前,三十余年的婚姻生活,她从未见过夫君在这些琐事上发表过意见。矢内御前问:“您喜欢白群色吗?”
重长给成实倒上酒:“您猜我父亲怎么说?”
“是啊,”片仓景纲露出淡淡的微笑,“一直都爱着。”
“很像是父亲的作风吧。”重长苦笑着,“我们都没听说过他特别钟情于某一种颜色,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特别喜欢白群色这一点,成实大人可否有所耳闻?”
“啊,我知道。”成实回答。
“原来跟您说过啊。”
“他跟谁都没说过,”成实笑了,“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