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军营里都没人愿意跟我约炮了。”
他用脚尖踢着地上散乱的衣物,嘴唇抿着一缕诡暧的笑容。
尽管语气很心不在焉,但他的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孙兵卫的。后者有些无可奈何,用搓热了的手指,轻轻地掠过对方腰侧的瘢痕。那瘢痕如同一记鲜润的漩涡,残颓又艳丽。
不知这段时间里,是否也有其他人这样抚摸过这道瘢痕。
有七八个月没见了。原田宗时这男人,就好像雷鸟或雪兔一样,上次告别时黝黑的肤色,随着冬夏流转,眼下早已变得煞白煞白。这段时间没有战场供他去晒黑,瘢痕标记着他与上一次出生入死之间的距离。
“别说笑了。”
后藤孙兵卫诚挚地笑了笑,揽过他的肩头。
“以左马助殿下的魅力,约炮自然是一呼百应的。”
“喂,别用那种风流寡妇一样的说法形容我好吧,到底谁在说笑了?”
“没别人可约,就来找我了?”
左马助就着对方倚靠过来的亲密姿势,出其不意地握住他滚烫的器官,迫使这个年长自己九岁的男人无暇旁顾。他的手很凉,没有爱抚前要提升体温的那份体己。即使在没有隐私的军营里,他也绝不压制自己的声音,每次做爱都喊到喉咙沙哑,第二天坦坦然地赤裸着吻痕斑斑的上半身,满身汗水地挥刀晨练。
“阿孙,”他笑着说,“你真傻。”
孙兵卫顿觉糊涂,怎么就轮到我傻?但很快他连糊涂的工夫也没有了,呼吸急了又滞。孙兵卫是个踏实本分的老派武士,被年轻的挚友兼恋人这番玩弄,面色立刻泛上一阵可观的羞耻。
“你怎么不追问,为什么没人愿意跟我约炮了呢?你一点都不好奇吗?我之前都跟哪些人约过炮,什么时间什么姿势,动了多少心思、几分情谊?”
感到对方前所未有地拗人,孙兵卫只得露出浅淡的苦笑。
“好,那我问问,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知道了,我是你后藤信康的男人。”
他的舌头轧过对方青黑的胡茬,仿佛湿润的火柴试图去擦亮一小段皮革。孙兵卫起手去迎他的后颈,然后闭上眼睛,逃避着对方眼底明晃晃的醉心。
再过不到两年,后藤孙兵卫就四十岁了。左马助今年二十九,两人都没有成家。孙兵卫有过妻室,六年前过世了,膝下无子,也再未婚娶。左马助则是伊达政宗的近侍出身,十几年来,跟随政宗征战沙场,等回过神来,适婚龄早就过了,打成一条玉树临风的光棍。被周围人拽着一通好说歹说,后继之事仍旧没有进展。
曾经推托说亲的理由是忙着打仗,很可能明天就要为国家捐躯,不能害人家闺女不幸。打仗倒是真忙,但躯都捐到对方床上了,没国家什么事。现在不打仗了,两人才不得不去直视一个问题——他们对占据着彼此的身心这件事,实则多么死心塌地。
两人从最初的相处不睦,到结为刎颈之交,再到肌肤相亲,叫床声响彻整个军营,走完这个流程总共也没用一年时间,可谓一气呵成,成为当地著名的“一键上车”典故。
孙兵卫面容朴质英朗,关节粗大,四肢很长,穿上臃肿的甲胄母衣仍显得高挑有力。他最中意的母衣是那种生姜般的雄黄色,敌送诨名“黄后藤”,那气派的黄色陪他戮敌无数,用得久了,就呈现出一种土腥味的陈旧来。
此刻,他用厚实却离谱的指关节,轻易地将左马助的膝盖握进掌心。
“可能又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孙兵卫放缓动作:“你要去吗?”
“无需担心,既然殿下担任普请,我们这些随行的家臣,也不会上战场的。”
左马助闲闲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对着并不存在的第三人讲话。
“……想不到亟盼已久的战役,竟然是这副样子啊。”
“乱世太长了,把人的心都变野了。太阁殿下也是为了眷顾我们这些战意荒芜的武士吧。日本没有战场了,只能越过海洋去找新的战场。”
孙兵卫说了一半,才意识到左马助正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
“阿孙你啊,尽把人往好里想。”
“怎么?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全错。秀吉出身贫寒,天下拿得名不正言不顺,那老家伙深知全天下的大名武士都不是真心臣服于自己,只是为了既得利益,暂时臣服于他的强威而已。漏洞百出的丰臣政权根本经不起推敲,他才不得不逃避治世,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海的那一边吧。”
左马助轻蔑地哼了一声。作为忠心耿耿的近侍,他的想法永远是跟着政宗走的,拒绝对秀吉使用敬称,将一种可悲的傲慢伸展到了极致。但他毒辣的分析未必是偏见。至少比后藤孙兵卫的含糊其辞,更加接近真知灼见。
“但愿有朝一日,我还能为了殿下战死故土。”
他口中的殿下,自然也只有伊达政宗一人。
孙兵卫笑着握了握他的拳头:“好,黄泉路上,我随你一起走。”
“咦,黄泉路上也想干这事啊。”
“喂。”
“听着不错,”左马助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三途川上船震收不收加时费。”
“你小子,少贫几句吧。”
孙兵卫哭笑不得地吹灭了灯,滚烫的嘴巴埋进他有些硌人的颈窝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成为这么漫长的告别。
三个月后,当片仓景纲向他传达原田宗时左马助的讣报时,他听得很不认真。耳朵里一片喧嚣,手指关节骤然升温,仿佛那里面还握着对方燃情时刻的膝盖。
“原田殿下临终之顷,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片仓景纲深深地躬下身,将一个钝灰色的方形木盒推向他。孙兵卫掀开盖子,里面静静地盛放着一段干枯的遗发,和一尊金熨斗形状的豹革马铠。那是原田左马助出征时最华丽的装扮之一,彼时他们两人鲜衣怒马,巡过京町的街道,在町民对伊达男的赞叹声中相视一笑。
他认得那马铠,却不认得那段头发。他无法将这段丧失生命力的枯草和左马助联系在一起。
后藤孙兵卫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片仓景纲的眼睛。
“他怎么会……死了?”
“釜山晋州城下,”景纲声音沉痛,“我军在后方担任军粮补给,总是有伤兵被误送来这里,原田殿下性格仁厚,亲自去照料伤兵……高丽水源不洁,加之感染源猖獗,他不幸染上了传染病,一夜之间就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病死的?”
“很遗憾。”
“他的,”他听到自己硬邦邦的声音,“遗体呢?”
“就地安葬了。”景纲说,“他走得很安详,毫无痛苦。”
“就地安葬……”
他哑然失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一样,整个人歪了下去,被身边的伊达成实扶住。他轻轻地推开成实,坐正身体,把盖子重新盖上。
说要为了主公战死故土的、和他一起共赴黄泉的人,既不是为了伊达政宗,也没有战死沙场,就这么死于不明不白,死于一池子不干净的水。他没有死在原田城,没有死在奥州,而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战场上,屈辱地客死他乡了。
孙兵卫想,他才二十九岁。包括独眼龙在内那么多人都笃信的前途无量,就这么不知痛痒地断送了。那道艳丽的瘢痕再无痊愈的可能,此刻已经化为一杯春泥,喂养着异国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干。在听到就地安葬四个字时,他在脑海中浮现的,仍是自己抱过的那具身体。散发着健康的生命力和欲望,喊到喉咙生疼的身体,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原田殿下最后写的一封信笺,是给您的。”
他颤抖着接过那些纸张,大约有四五张纸。或许是被病痛所折磨,上面的墨字很不清晰,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一首汉诗。
老无恙也我猶全,雁使飞来消息传。
枕路兼通西海上,梦魂定可到君边。
他的表情剧烈地扭曲起来,发出没有内容的嚎叫,近乎疯狂地擂着地板。
“左马……左马啊!!!”
即使是在意识混沌不清的临终时刻,原田左马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做的事,是断掉后藤孙兵卫的求死欲。他深知对方就是那样的人,一旦自己死去,孙兵卫真的会把刎颈之交贯彻到底。这时他的自私和无私一并作祟,他不想和他共赴黄泉路了,他想要他继续活下去。
——阿孙,别来地府找我,我在你的梦里呢。
他始终都清晰地记得,对方是怎么站在他的面前,用一声怒喝迫使他放弃比武械斗的幼稚念头:“还不收回刀!你的命是要献给这片土地的!怎么能为了和同僚争战功,随随便便拿出来用掉!”——他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愤怒模样,乖乖地收回了刀,向他诚心认错,表示甘拜下风。
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这个叫后藤孙兵卫信康的男人。人人都耳闻目睹,却又无人真正知晓。他的生命即将燃尽的最后瞬间,仍然伏案疾书,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纸张要铺满整个桌面,才能保证不写出框。
——阿孙,别犯我十多年前就痛改前非的错误,你的命是要献给这片土地的。
所以二十年后,当年迈的后藤孙兵卫要求随行大坂之阵,却因年事已高终被婉拒后,这个一向踏实本分的老派武士做出了疯狂的举动。
他又穿上那一件早已被磨得看不出颜色的雄黄母衣,骑着一匹同样暮年的、名叫五岛的老马,瘦的皮包骨的马身上一副金熨斗形状的豹革马铠。老到谁也不要的一人一马,远远地追随着伊达军前往大坂城的队伍,渐渐地跟不上了,老人老马就吃力地攀上悬崖,固执地眺望着,直到最后一个黑点也从视野里消失。
后藤孙兵卫对着五岛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老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从悬崖上飞跃下去,远远看去,身姿还是矫健傲人的。
彼时人们都对孙兵卫的死感到费解,只有和他朋友多年的片仓景纲才能理解他的想法。原田左马助死后,孙兵卫一直恪守着他们之间作为刎颈之交的诺言——除非为国捐躯,否则绝不能犬死了之。
当孙兵卫被明确地告知,他不能参加最后的战役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为国捐躯的可能性。他一直试图为左马助的死讨一个说法,在“病死”中寻找一个罪魁元凶,从而摸索出一种莫须有的救赎来。
他无法原谅发动文禄庆长战役的秀吉,因而更加不能原谅向秀吉低头的政宗,甚至因此一度出奔。可最终,他还是只能活在这个微薄的可能性里,但独眼龙向秀吉低下的头颅再也没能抬起来,伊达家再也不是这样一个国度,能够让他贲张的武士热血,洒在该流淌的地方。
于是他把自己和老马从悬崖上一同扔了下去。他只愿不求甚解地死去,让那些大得离谱的关节摔得粉碎,让那件土腥味的陈旧战甲重归雄黄。
悬崖的下面是江流。家臣们最终也没有找回后藤孙兵卫信康亦或是老马五岛的遗体,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原田左马助的那段遗发,谁也不知道他把它带到哪里去了。
转交遗品后,一直保持沉默的伊达成实忽然开口:“手。”
景纲缓缓地抬起头,笔直地望着他:“您说什么?”
“孙兵卫走了,你不必再演下去了。”
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迫使景纲一直掩藏在袖口里的右手暴露出来。
景纲的右手果然是满目疮痍的模样。掌心缠绕着一段薄薄的绷带,手腕上遍布着淤紫和半圆形的伤痕。被成实突然捉住伤处,景纲骤然皱起眉心,但他没有挣开对方。
“……这是左马弄的吧。”
成实咬紧牙关,眼睛里浮上一层热泪。
“把你抓成这样,那家伙走得一定很痛苦。”
“……都瞒不过成实大人。”
景纲的目光黯淡下去,他解开绷带,掌心和手腕处的淤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手掌形状来。
“原田殿下临终之顷,把我当做是后藤殿下……”
成实听着,光是想象那画面,就感到心痛得受不了。
“他一点都不想死。”
景纲盯着那手掌形状的淤痕,轻叹着说。
“那位大人直到最后都试图求生的意图,确凿地留在了我的手腕上。”
“小十郎,我带你去上药。”
“可能的话,”他说,“我想晚一点痊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