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双壁】文豪勇者与白丁懦夫

(一)

——如何评价你的搭档片仓小十郎景纲?

 

“就好像,”伊达成实不假思索,“感冒清热冲剂。”

独眼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文豪。”

 

(二)

——如何评价你的搭档伊达藤五郎成实?

 

片仓景纲继续手里的工作头也不抬:“白丁。”

“小十郎,你就算不给他面子,也要给我面子吧。”

 

(三)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成实的文化水平确实比小十郎要高。

首先要对所谓“文化”下一个定义。桃山时代的文化,主要是指茶香花三道、能乐、连歌、书法等有钱人拿钱打水漂的活动。政宗和成实作为各自家族的嫡长子——也就是继承人,不管情愿与否,都必须从小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就算成实天天用茶碗装娃哈哈喝,也比封建神官阶层出身的小十郎更具有贵族教养。

而少年时代的景纲,接受的教育高频词是——节能源,提效率,促建设。喝茶不行,会污染水源;熏香不行,会污染空气;插花就更不行了,破坏美丽的大自然。他筛选后培养出的高雅兴趣是管乐。一根笛子能用一辈子,保养得好一点,还能传给子孙。

可惜他儿子抓周时紧紧抓住了成实大人的蚣。此乃后话。

总之,智之小十郎虽然头脑明晰,文武双全,但却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甚至在战场上疾笔写信时,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他都不写汉字的,直接一堆假名给政宗十万火急地送过去了。

政宗第一次接到景纲的疾书时,还当众幽了一默:“片仓写的信,自然要用‘片’假名啦!”

然而军议间死寂得像火葬场。

于是政宗给景纲的回信也就图省事,顺应其意地只写假名。给成实写同样内容的信件,还特地用几个难懂的汉字装上一逼,给小十郎写信,经济实惠就行了。

对此,景纲只抗议过一次:“如果您写给我的信被后世发现,估计会猜测我是女的。”

政宗和成实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那不是更好吗?”

 

(四)

其实景纲私下里还抗议过第二次,对着邻友真田信繁。

信繁的回答如出一辙并锦上添花:“那不是更好吗?就能还原历史本来的模样。”

 

(五)

片仓景纲很难算是个地道的美男子——这是他的后辈原田左马助说的。

他气质清癯,眉目乌黑秀冷,虽然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确实容易造成难以交心的错觉。加上他自身才智优秀,接人待物难免带上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感。

人都是因犯错而可爱的,小十郎却视犯错为武门之耻。

“身为一军将领,一个口误就是上百条性命。”

大家聚在一起嘀咕——连一百条性命都没误失过的人,能算将领吗?

左马助攀着成实的肩膀,邪笑着说:“片仓前辈再年轻十岁可能还行。”

成实不解:“小十郎现在也还年轻啊。”

“倒不是年纪的问题,他那紧锁的眉头,凶巴巴的表情,乘风破浪的人生履历全写脸上了。片仓前辈要是阅世再浅点,烦恼再少点,压力大的时候就看看黄书,吸一吸猫,肯定比现在可爱多了!五郎大人你说是不是?”

成实依然不解:“小十郎现在也很可爱啊。”

 

(六)

天正十二年五月十日,呼应黑川芦名氏家臣松本关柴的内应,伊达政宗率领三名重臣和三千精兵,越过入田山,向会津进军。

政宗与亲卫队五百骑一同驻留在入田本阵,命令三名重臣率领剩余的两千五百骑继续向关柴馆进军。其中,派伊达成实为先锋,向漆村直行。片仓景纲与原田左马助在下河原静观其变。

景纲远眺着会津:“原田殿下,关于您找的内应……”

“无须担心,关柴备中守是一位非常沉着冷静的武将。”

左马助自信满满地答道。

景纲指向漆村:“那边的白烟是怎么回事?”

“白烟?”左马助定睛一看,“哦,是他们放火烧村呢。”

“放火烧村?!”

“谋反不就是要搞得叛逆一点么?说是一会儿还要敲锣打鼓呢。”

景纲脸色骤变。如此草莽暴行,难道不早已暴露给敌军察知了吗?正欲开口,一团炽热的喊杀声突然由远逐近,夜色里扬起的猩红沙尘,将月光搅得浑浊而粘稠。

景纲高声喝道:“传令!”

然而,遭遇奇袭的前线已经一团混乱,他的声音并没能抵达到传令组。

景纲只好把采配递给瞠目结舌的原田左马助:“还愣着干什么!把原田队部署好,摆开鹤翼阵,说什么也要顶住敌袭!我率军队从侧面包抄!”

左马助的脸色煞白,接过采配的手也是颤抖的:“片仓前辈……”

“听好了,如果我们在这里败退的话,前方的成实大人就无路可退了!不仅如此,后方还有政宗大人的本阵,如果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数倍于己的敌军奇袭的话——”

“我、我犯下了致命的失误……”

“那就将功补过,给我挽回它!”

话毕,不顾左马助依旧沮丧的状态,片仓景纲策马转回自己的部队。他手心沁出细细的汗水,被缰绳磨出几道伤口来。尽管在十七岁的政宗和十九岁的左马助面前,自己算是可靠的长辈,但他也不过只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初阵都是安全的战场,兵书上学的理论性知识,此时也派不上用场。

他派遣了传令回本阵,告知政宗事态有变。率军从侧翼展开,准备支援原田部队。然而,敌军的数量比想象中更惊人,加之士气高涨,原田队已经陷入混乱无序的危险状态。

芦名军徐徐展开鱼鳞阵,一鼓作气,向着大将原田左马助的方向笔直冲去。原田军立刻溃不成军,无力还手,被击退三百米有余,败兵如无头之蝇,蜂蛹逃窜入片仓军列,如同溺水的人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将片仓队往险境拖拽。

“全军,稳住阵脚!”

景纲一边护住原田军撤退,一边竭力下达着号令。

危急时刻,忽然传来一串清晰的马蹄声。尘土在与尘土的搏击中双双沉淀,月光逐而清澈起来,将来者的甲胄染出一层橄榄的光泽。大森伊达家特有的白地艳红竹雀纹纷纷竖起。一时间,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伊达成实的爱刀很快,斩断骨肉时,会发出悦耳的风声。

景纲停下步调,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看得有些出神。

(他……为什么能在乱军中来去自如?)

一根流矢飞来,被赶来的成实挥刀挡下。

“喂!小十郎!别睡了,快醒醒。”

他伸手拽了景纲一把,语气戏谑而自如,眼神却莫名其妙地温柔。这一年,成实只有十六岁。此后数十年,每当片仓景纲有必要提及战神一词,脑海中浮现的战神都是十六岁的模样。

见敌军一时被牵引住,成实调转马首,向传令喝道:“我军大捷!蜈蚣小队开撤了!记住,一根脚都不许给我掉!”

也不知道“一根脚都不许掉”这种听了就让人泄气的话,究竟能否有效提升士气。

 

(七)

回程,景纲问道:“传令……”

“什么传令?”

“既然传令没到达您那里,您是怎么知道后方出事了的?”

“哦,直觉吧。”成实挠了挠头,“每次我冲得太远,你不都会追上来拽着我么?这回我一个人爽了半天你都没动静,那一定不寻常。”

景纲叹了口气。成实这一手,歪打得太正着了。

“镇守原地,是您给我的命令吧。我没有追上去,只是因为军令如此。”

“放屁。你根本就只把政宗的军令当山,本大爷的军令每次都当小广告垫吃剩的排骨。”

“而您甚至连政宗大人的命令都无视。我无视您的命令,也只是上不行,下不效。”

“你、你才下面不行……”

“……”

景纲扶住额头。此人文化水平忽高忽低,时而舞文弄墨,时而目不识丁,交流难度太高了。成实哼了一声,僵硬地别过头去,双目因战意的激荡显得一片滢然。

“成实大人,不是号称永不后退的吗?”

“这他妈的叫战略性撤退。”

说得可真对啊。竟然也没咬字。

“而且……”成实嘀咕了一句,“我总不能让你死了吧。”

“您过言了。跟您的安危相比,我的性命连蜈蚣的头发都不如。”

“小十郎你是不是撞到头了,蜈蚣没有头发。”

“……失礼了,原来您是有智慧的。”

成实沉默片刻,握马缰的手悄悄攥紧。

“还是让你这家伙活久一点比较好。你要是死太早,我……的好表哥政宗心里一定会很难受的。”

景纲觉得成实的断句有点奇怪,似乎用力过猛。

“借您吉言。”

“以后你遇到危险,我一定会非常偶然地顺便出现那么一下下。”成实的声音逐渐得意起来,“要保护政宗,是一件想都不用想的事,想保护你,是我自己得出的结论。本大爷是不是聪明盖世了?”

“聪明盖世。”

景纲也只好这么作答。

 

(八)

“片仓前辈对不起,我罪该万死现在就切腹谢罪。”

“先别动,切腹要向市政府提出申请的。”

“……片仓前辈,您好像心情不错,能不能让我听完八卦再死?”

“……”

 

(九)

原田左马助最终没有被伊达政宗降罪。

一是政宗舍不得。左马助作为政宗年龄差不多的近侍,两个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且左马助是原田家的独苗,因此错失栋梁之才岂不可惜。

另一方面,左马助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在军中人气太高。万一几十年以后,给独眼龙殉死的人数输给左马助,面子上也挺过不去的。

片仓景纲内心发誓离这个倒霉后辈越远越好。

结果十年后左马助还是含笑死在了小十郎怀里。这就是宿命。

 

(十)

二十年后片仓景纲在九度山上也发过誓,和真田家老死不相往来。

结果囍。这也是宿命。

 

(十一)

而当十六岁的片仓重长立于白石城阵前时,景纲遭遇的仍是这一种宿命。

望着违反军令还沾沾自喜的嫡长子,他热血上头,抽出佩刀就往他身上打去,被眼疾手快的几名家臣拦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对什么生气,只是气得眼睛都花了,胸口闷闷地作痛。

那是左门的初阵。他不甘于镇守本阵,擅自冲上前线,一心渴于立功。被父亲当众谴责,少年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小声顶了一句:“当年关柴合战和人取桥合战,成实大人也是十六七岁的年龄,我只是想像他一样……”

“他是他,你是你!我管不了他,我还管不了你吗?!”

重长眼圈一红,他委屈地喊回去:“既然父亲大人并不希望我成为成实大人那样的人,当初又为何邀请成实大人监护我元服呢?!”

 

(十二)

景纲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的父亲,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愿望的懦夫。

 

(十三)

当他发现自己迷恋的心情,就好像失手打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他没有想过面对这个词,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赶紧把这片狼藉收拾好,伪装现场,然后把尸体永远藏起来,证据石沉大海。

我有家庭。他对自己说。有辅佐政宗大人的使命。这条命早已献给主君。我必须时刻保持理智。不时之时,必须能够做出对任何人见死不救的冷静判断。

我无法像您一样,随心所欲地使用“不仅……还……”的句式。

我只有“即使……也……”——唯一的必须守护的人。

其实我才是那个目不识丁的人。景纲想。

选择对白纸黑字的爱意视而不见的、懦弱的白丁。

 

(十四)

天文十七年六月二日的夜晚。在酒曲般适度而不过度的情投意合中,那件事就发生了。像个奇迹,而奇迹总是错误的。正确只会缔造一成不变的日常,奇迹在逻辑轨道外。

“过来,小十郎,”成实眼瞳不自然地发亮,“我想走得像个男人。”

景纲想说,您的遣词也很好笑。男人不是这样当的。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因为情欲被生死的大命题所遮蔽、而迷恋又被情欲的小命题所遮蔽的话,我终其一生,也不配拥有这样的夜晚。我是乘人之危了。但是,神啊。我既已奉上了性命,此时此刻,就让我竭尽全力地拥抱他吧。

所以那一晚,智之小十郎的授课是漏洞百出的。他没有告诉对方,情事后不必非得相拥而眠,也没有说清楚,反复亲吻是如此多余的举动。

(十五)

伊达成实搬进亘理城那天,他们聚在一起喝酒。

“真够奢侈的,大白天躺在这喝酒。”

成实嘻嘻哈哈地,硬是要躺在他的膝盖。醉醺醺地伸手在空中一通乱抓,好像泡在酒精里倒立的水母。景纲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来,压着情绪讥讽道:“您不都这么奢侈两年多了吗?”

“去你的,你别又把我往外赶。”

“成实大人。”

“嗯?”

“我们有多久没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喝酒了?”

成实眯起眼睛,开始掰自己的手指。景纲耐心地等着他慢吞吞地演算,把自己的十指掰完了,又牵过景纲的右手来掰。

“十三年了。”

成实用无比清醒的声音回答道。

景纲心里一震。十三年前,刚好就是天文十七年。尽管他无从得知,成实作为回忆基准的,是否是折上原的那个夜晚。

“哪有那么久,您喝得太厉害了。”他笑起来,“两年前在高野山不是也喝过?”

“哦……”成实迷迷糊糊地笑了笑,“你是这意思啊。我还以为……”

他坐起身,凑近对方耳边,吐出炽热的气息。

“小十郎,其实有时候,我挺嫉妒你的。”

“我有什么值得您嫉妒的呢。”

“多了去了。深得主公的器重啊,有个超可爱的儿子啊……”

“那不也是您的主公、也是您的儿子么。”

“还有……”

他闷着声音,把滚烫的五官埋进对方的颈窝里。

“我要也是像你一样……了解你自己就好了……”

景纲扶住他的身体,一边命令下人准备被褥。

我也很嫉妒您。他想。

 

——嫉妒您能够完整地拥有、我所不能拥有的您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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