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造访伊达成实在仙台城下的屋敷时,他感到了心悸。
房间几乎空空如也,连被褥都没有,只零星地摆着几个陶器,栗栗六六地伫在墙角。庭院里有座稻荷鞘堂,供着保佑丰收的白狐神。大雪见石灯笼旁的曲水已经干枯了,岩石形销骨立,看上去极尽萧条。
政宗着手筑仙台城时,成实回归伊达家才不到半年时间。一个背叛主君弃城而逃的罪人,却刚刚在白石城攻略战中立下功劳,赏也不是,罚也不是,只能暂缓着他。
对成实封领的处置问题,伊达政宗给片仓景纲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至今还保存在博物馆,昭示出独眼龙不多见的一面。他的语气很委婉,甚至是很退让,大意是让小十郎让出亘理城主的身份,把亘理城交给成实,然后自己转封白石。政宗的态度明摆着的无可奈何:我管不了了,你带回来的人,你自己看着哄吧。
十多年前的二本松城,小十郎住过一段,捂暖了才让给成实。如今亘理城还走这个流程。成实就那德行,你说送他一座大房子,他不一定领情,你得跟他说,城里有一张小十郎睡过的床,他马上欢天喜地住进去了。
两人在仙台城下也是邻居。其实按成实那么高的家格,倘若没有出奔这条罪名,他可以直接住到房梁上。纵然脚上还有镣铐的痕迹,他一个堂堂的国级干部,也不至于跟小十郎这种厅级干部(还是死后追封的)住一个级别的房子。
那到底为什么住成邻居了,成实不提,景纲也不问。
这么多年的老战友了,这点默契再没有哪成。
景纲走进成实家徒四壁的单位分房,心里一阵不详的蹊跷。
这叫什么家?
打一个布包,十分钟都不用,抬腿就能亡命天涯。
“您不睡觉了?”
“习惯坐着睡了。”
“不吃饭了?”
“去町上买点,怎么还不都是吃。”
“何必呢。”景纲皱起眉,“早不是当年了,当年坐热席子的功夫都没有,敌袭说来就来了。现在您爱坐多久坐多久,就势圆寂家臣都发现不了。”
成实哼笑一声,抄个小树枝在沙地上随手涂鸦,画的全是不规则多边形,看上去非常拧巴。
“我过两天就回亘理了。”
“这么急?”
“反正待在这也是闲待着,还不如回去玩修路。”
“我跟您一起回吧。”
成实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跟我回去干嘛?”
“我政治比您高,还会 shift一键修路。”
“……”
成实把树枝一扔,舒展了一下筋骨,随意倚靠在景纲的身上。
“不想收拾这地方。”他懒洋洋地笑着,“我基本都留在亘理本领,偶尔来趟仙台,压根待不了几天。找找政宗,找找你,捱过去就得了。”
“天暖不了几个月了,好歹添置套被褥。”
“我骨骼都长成坐着睡的造型了,一躺就再也起不来了。”
听罢此言,景纲冷不丁地移开身体,猝不及防失去倚靠点的成实重重地倒在地板上,旋即暴怒着弹跳起来:“小十郎你他妈干什么?!!!”
“这不是一个挺完美的起身么。”
景纲一边揶揄,一边伸手抹去对方嘴角的米饭粒。
第二次造访成实宅邸,景纲带去了锦鲤。
那是几条三段红白锦鯉。白的部位雪白耀眼,绯的部分油润鲜红。绯白分界线整洁,看起来清晰分明。
“这什么JB玩意,”成实问,“晚饭么?”
“您怎么变得跟我似的。”
“我倒想问你怎么有兴致玩这些虚的了?”
“吉利。”他淡淡回答,“养着吧。”
两个人忙活了一通,把干枯的曲水打扫干净了,锦鲤、水草、鹅卵石一层一层铺好。庭院里总算是有了一点彩色和生机。
“我总不在城,这群鱼饿死怎么办?”
“分一些家臣过来照顾。”
“就为几条鱼?”
“无论如何,这里也是您的所领,不能总不打理。”
成实转过脸看着他,眼睛忽然很深。
“……我说,小十郎。”
“什么?”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我怎么了?”
“得了吧,就你那点心思。”
成实笑了笑,往池塘里撒了一把饲料。
“你不就是算计着,送我几条鱼,多多少少就能牵绊住我,让我跑不了么?就算家里没人等我,总归还是有几条鱼。”
“……这可真是误算了,原来成实大人是有智慧的。”
“这双手杀人比剥橘子皮还轻易。”
成实活动了一下遍布着丑陋烧伤的右手手指。
“难不成你真以为,杀人如草芥的我会为几条鱼的死活牵心?”
“那不如,您帮我出出主意吧。”
景纲沉静地注视着他。
“究竟如何才能牵绊住您。”
“你啊……”
成实气息很轻地叹息着。
“小十郎,你有时候真是傻。”
“还望您赐教。”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站在那里别动,也不用说话。”
他的语气罕见地柔软。
“你的存在本身就能牵绊住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