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双璧】唯恐

“人要是能活两辈子就好了。”

 

伊达成实用手指在酒碗沿儿上画圈,一边醉醺醺地说。

“你说,神怎么这么抠门呢?一个人就给一生,根本不够活明白。”

“照您这个活法,十辈子也活不明白。”

片仓景纲坐在对面写信,笔端稳稳地走着弧线,油灯在酒气的冲撞下摇曳不停。

“我这个活法怎么了?”成实提高声音嚷嚷道,咬字有些含混,醉汉的架势没有几个回合就上来了,“你把话说清楚,好像我做人很失败似的。”

景纲停下笔:“那好,我就把话说清楚。”

景纲的声音忽远忽近,轻重缓急听不真切。成实感觉只自己的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像新针缝过粗旧布衫,他不知道那是愤怒,还是长出皱纹的一瞬间。

下一刻,成实把碗中的酒泼到了景纲的信上。

“别写了,”成实的语气粗鲁又柔情,“还他妈不如你亲自去告密来得快。”

景纲沉默地扔开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墨字在浓烈的酒香中散开,“政”字最后的捺,正黑淋淋地继续延长。

“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成实恶狠狠地笑着,“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个叛臣,还当着叛臣的面写通报信,要不是我认识你二十年,估计真以为你脑子不好。”

“您才脑子不好。”景纲也做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把反扣着的新酒碗正过来,自己斟上酒,“放着伊达家第二席的位置不做,非来荒山野岭玩开心农场。还是单机版。”

“是第三席。”成实冷笑一声,“你忘了角田城那位。”

“怎么会忘。”景纲不徐不疾,“角田城主伊达兵部,现在不正坐在我面前吗?”

成实颓然地笑了笑,像个真正的醉汉般伏倒在桌上,任凭墨汁和酒精的混合物淹没了袖子。“嘴巴真厉害。”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万念俱空的轻盈,“说不过你。”

景纲把酒碗一饮而尽。成实仰着脸,用歪斜又倒转的视角看他,看得头晕目眩。

“别喝了,都是便宜货。”成实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回角田城去,有我珍藏的好酒。”

话一出口,成实就后悔了。真他妈不过脑子。角田城现在由屋代景赖接管,那上好的辣米酒,想必也早就成了别人的囊中物了。被小十郎蹿腾得,还说什么“回”角田城去,哪里还有能回去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妻子,她的冰骨玉肌在泥土之下,正被虫豸一点点分解。

“……还是火葬好啊。”他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在特别热又特别亮的剧烈燃烧下,睡一觉,就去到了很高的地方。还不用被虫子吃。”

景纲瞥了成实一眼,没答话。

“小十郎,土葬和火葬,你选哪一种?”

“土葬吧。”下等酒的劣味在景纲的喉舌间蔓延,“为生态建设做点贡献。”

“死了还想着工作啊。”成实嗤之以鼻,“真像你说的。”

“也不只是。”

酒精让他凛硬的眉眼化开一点,在成实的醉眼中,片仓景纲连同被毁掉的写了一半的信,就像一幅不凡的山水画。气魄悚骇,如饮冰水。

“肉身化为泥土,长进树干,蒸入云霞。纵然世上已经没有我,日升月落间,却又处处都是我。”景纲微笑道,“如何?比一团火就烧没了的成实大人更有美感吧。”

成实听了一身冷汗:“你他妈……可真恶心。”

“愧不敢当。”

成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坐在对方身侧。他胡乱地抬起胳膊,手指插到暖烈的酒中。景纲微微凝眉,这下喝也不是,倒也不是。犹疑间,成实却替他做了决定,酒碗被扔到一旁的草席上,打了个愉快的滚。

“嘿嘿。”成实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要不然,你带我走吧。”

“这是什么话,我就是来带您走的。”

“别装傻了。我可不跟你回伊达家。”

成实按住对方的肩膀,嘴唇凑到他耳边。

“我是说,就我们两个。”

“那么,是我挣钱养您,还是您挣钱养我呢?”

“……能不能别这么现实,小十郎你知不知道,我正跟你说情话呢。”

景纲不紧不慢地瞥了他一眼:“丧妻失业的醉汉的情话,能听吗?”

“行,按你的规矩来。”为了证明自己没喝多醉,成实决定顺从景纲的逻辑,“我养你。我年轻力壮,英俊潇洒,随便找个什么活干不了?”

“您知道自己现在是网红吗?扔了伊达家的金饭碗,拒了上杉景胜的五万石,内大臣(家康)也想要你吧?内大臣都要不起的人,谁敢聘用?”

“那就你养我。”成实自暴自弃,“你比我大十一岁,本来就应该你养我。”

“好,我养您。”景纲答得爽快,“跟我回伊达家,我养您到断子绝孙为止。”

“……这话怎么这么难听啊。”刚刚断子的成实感觉被踩到痛脚。

“难听吗?”景纲语气散淡,“我可是正跟您说情话呢。”

成实意兴阑珊地欲松开手,却被景纲反过来紧紧握住。

“回来吧。”

他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成实用了好久才明白,那语气竟然是哀求。

“政宗大人需要您。”

“你为什么不说,你需要我呢?那样我或许会重新考虑。”

“成实大人!”

成实不由得大笑,那笑声怎么听怎么狼狈,把烂醉的空气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目不可视的血液泊泊涌出,淋了他们两个一身。

 

“你看看,我们只要不聊政宗,还是能聊得挺开心的,不是吗?”

成实故作轻松地点评道,指尖却被对方用力捏住。

“你这人,真煞风景。总说些覆水难收的话,酒都变得难喝了。”

“那是因为酒本来就难喝。”

成实深深地看进景纲的眼睛:“政宗好吗?”

“您想我怎么回答?如果答好,您一定要说,看来没有我他过得一样好。如果答不好,您就又会说,没听我的谏言,果真过得不好。”景纲坚定地看回去,“我怎么答,都是错。”

“你这讨厌的策士,想太多了。”成实苦笑道,“如实回答就行,我就那么一问。”

“好。”景纲说。

成实点点头:“有劳你了。”

他能猜到这个好的背后,藏着多少惊涛骇浪,又是怎样的风雨欲来。

“小十郎,听我说一句好吗?”

成实从景纲的掌中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指。

“我跟你,本来应该挺好的。我喜欢你,就跟你也喜欢我一样,多简单一回事。”

“可是我们三个一凑到一起,就谈不到一块儿去。这是不是挺奇怪的。”

“后来我想通了,这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我和你在政宗身上,看到的是截然相反的梦境。”

“我从小就认定了他,他是我唯一能为之低头的男人,我要和他并肩逐鹿天下。哪怕孤注一掷,身死名裂,我也要为他尽可能多地打下领土。他只消说一句话,就能让我悔恨交加,让我懊恼不已。他能篡改我存在的意义,他能扭转我生命中的值得与不值。”

“而你,”成实凝视着他,“你能伤我的心。”

见景纲沉默不语,成实缓缓地亮出自己最锋利的底牌。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谁主天下,对吗?”

 

“我以前在乎。”

景纲缓缓地闭上眼。

“我曾经,”他再一次强调了这个残酷的过去式,“比谁都盼望着政宗大人的天下。”

“岁月当真不饶人。”成实讥讽道,“后来你就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政宗去做太阁的走狗,你看着他把自己曾经的野心付之一炬,还要帮着添柴加薪。你能行,我做不到。”

景纲置若罔闻,起身把草席上的酒碗捡回来。

“我现在的愿望是,伊达家安泰如山。”

“政宗的梦想是你亲手毁掉的。”

话说出口,成实感到一阵痛快。等片刻的快意散去,只剩下割裂骨肉般的钝痛。

“被野望所囚困的君主唯有可悲。”

“就那么难承认吗?”

成实听到自己的呼吸乱起来。他上前一步,扯过景纲的衣服,强迫他转身看向自己。

“‘伊达政宗根本就做不成天下人’——这话这么难讲吗?!”

景纲回过头,成实的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到对方的眼睛里一片火树银花。

他不知道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小十郎……”成实慌乱地捧过对方的脸,“抱歉,我说错了,你别这样。”

景纲一边汹涌地流泪,一边声色厉然地指控回来。

“您要他君临天下,是因为您眼中看到的政宗大人,有一个您擅自附加上的王者的前提。那是您的愿望。是您的自私。是您的妄然。难道因为他无法取得天下,就不配再拥有您的辅佐吗?成实大人,您太傲慢了。”

“对,我是很傲慢。我不像你,对谁都没有愿望。”成实放低声音,调整了自己的语气,“你对政宗有愿望吗?你不要说你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好好活着,你以为他是谁,他不至于连这个都做不到,这太轻蔑了,根本不能算愿望。”

“好好活着很难,不是吗?”

“是很难。”成实笑了,“所以,我才怎么都活不好。”

景纲也笑了,是那种无路可走的笑。成实像撒娇的动物,昵舔过对方的脸颊,又咸又苦,他试着把嘴唇覆在对方的嘴唇上,又像被烫到一般,蜻蜓点水地撤退了。

景纲不耐烦地按过成实的后脑,唇舌缠绵。

成实微微地喘息着,声音终于有了一点亮色:“看吧,你还是舍不得我。”

“我从来就没否认这个。”

“真他妈的,你都快四十的人了……”成实害羞地乱蹦脏话,“其实我也是。”

“是什么?”

“以前我觉得无所谓,哪怕十七岁就死在战场上,只要是为政宗死的,我就高兴。”

成实渐渐松开景纲,倒在草席上蜷缩成一团。

“现在不了。人有了念想就会变。”

“我现在很贪生怕死。我想比你活得长一点。”

他把头埋进臂胄间,笑声听着闷闷的。

“我啊,对你全是牵挂……”

片仓景纲只是定定地望着窗外。天已经快亮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世界正在等他回去。他看了身边熟睡的成实一眼,起身,把写坏的书信扯烂,留下“陆奥守政宗”五个字,用蜜柑压在桌上。“政”的最后一笔,仍然渗透着廉价米酒的气味,像一块歪歪扭扭的霉菌。

沉疴难愈。天地浩远。

 

等伊达政宗带人追过去的时候,伊达成实已经离开了那里。

景纲望着空无一人的木屋,昨夜生过的炭薪已经彻底冷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苦笑着想,这样不无聊吗?总在走对方早就知道的棋路。您知道我一定会去通报您的行踪,就像我知道您会走得一干二净。或许就是因为太了解对方了,才会变得如此艰涩。

可是蜜柑被拿走了。连同“陆奥守政宗”这五个字。

景纲就知道,成实会回来的。

 

故事本该到这里悬念性地结束。不过讲完也罢。

小十郎永远是正确的。那种该死的正确。半年后,伊达成实归参。彼时他单骑挑过百人敌军,鲜衣怒马,出尽了风头后,冲着对面愕然的伊达政宗喊道:“援军只有我一人!”

景纲站在政宗不远的身后,和他交换了一次非常隐秘的对望。

成实对政宗说:“走了那么远一圈,还是觉得没你不行。”

政宗很高兴,抬手封了成实……一个足轻头。并鼓励成实从基层做起。

成实也没计较。反正可以蹭小十郎家住,白吃白喝白睡,还白得个儿子,夫复何求?景纲也还算仗义,真的养他到断子绝孙,字面意思上的。成实只好抱景纲的儿子来过一下爸爸瘾。日子假模假样地幸福了一段时间。

十五年后,大坂之阵凯旋归来。听着景纲像四十年前呵斥自己或政宗一样呵斥他儿子左门,成实耳朵长茧,忍不住挡了一句说:“知足吧你就,这么好一个孩子,你真不想要,就让左门来继承我家啊。”

没想到景纲当真了,他怒喝一声:“那可不行!左门是我儿子!”

却喝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或许是因为他的牙齿已经快掉光了。

成实笑容满面地安抚景纲,孩子要慢慢养,孩子要耐心养,你这么严格左门也很难受的,别气坏了身体,你看我和政宗,我们两个当年加在一块都没气死你,怎么能让左门这小东西后来居上了是吧……云云。

成实笑容满面地把景纲哄睡了,笑容满面地离开白石城,跑去河边踢了一会儿石头。

他想,小十郎真是老了,都接不动我甩的包袱了。

他抹了一把脸。

 

 

小十郎病逝后,他又活了半辈子。

直到把政宗也活死了,还是没活明白。

小十郎刚病逝那会儿,他总去他墓前喝酒,喝一口,往地上倒一口,想到对方正在地下被虫子吃,又感到心痛得受不了。这时候隐约想起对方说过的话,什么埋在土里就到处都是他之类的话。成实抬起头,看了看没什么不一样的山,没什么不一样的云,不屑地笑了笑。

尽他妈扯淡。哪儿他妈的有你的影子。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这时候风很温柔地包围住他,困意忽然来袭。成实才从钩沉的记忆中打捞起其中的一件。在小木屋度过的那一晚——那度过得简直像夫妻一样的颓废又香艳的一晚——他也是在这样的味道里,渐渐地,不知怎么就睡去了。

成实奋力睁开眼睛,忽然有了再活很多年的勇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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