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包含角色崩坏、以及些微乱伦情节。
不标CP是为了不剧透。不过你们懂我的。
“——终于见到您了。”
少女踮起脚尖,把嘴唇印在对方的侧脸上。
她美貌无双,雷厉风行,明眸中透着一种野兽的狡黠。少女温热的重量大半倚在对方身上,她坚信大部分有情人都能够在这样唐突的吻中终成眷属。
但如果报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你就会知道他们是铁定不能的。
为避免更加香艳的肢体接触,武田胜赖快要后倾成一枚虾仁了。少女眼睛一眯,捕捉到了对方性格中温柔的因子,她得寸进尺地凑近胜赖的嘴唇——多么熟悉的贪得无厌!
这时,门被推开了。
真田昌幸在最精彩的一刹那出现在案发现场,不偏不倚地目击了这个糟糕的瞬间。
少女甜甜蜜蜜地在胜赖的嘴唇上尝过片刻,转过头来直视昌幸。
“父上,你来晚了。”
胜赖本就一片空白的脑海,又变得更加空白了。
真田昌幸快步走过去,拎起色胆包天的美少女——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让他们谁放开谁,只能顺手抄起管得了的那个。这不怪他。现在他天才的头脑只够督促他把指针从“嫉妒的情人”拨回“愤怒的父亲”。
“村松,现在是该做这个的时候吗?”
“正因为是现在才要做,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真田村松音色朗朗,她是无条件享受危机的女孩子。
晚了三个分镜,胜赖终于从智商瘫痪中恢复过来。
“源五郎,”他惊魂未定,“你女儿怎么和你一样大?”
是的,被男朋友的女儿强吻并不是重点。这才是重点。
还是不要称呼他真田昌幸了,那恶棍成分尚未扩散到灵魂病变成癌,现在他从表到里都是真田源五郎。而村松是胜赖不熟悉的模样,他还没见过她这么亭亭玉立的样子,也尚未了解到她玉琢冰雕的美貌下,其实藏有一头永远思春的猛虎。
村松在胜赖的认知中还在牙牙学语,然而她现在是和她父亲一样的十八岁。
知略26的胜赖也发现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源五郎昌幸强硬地坐在村松前面,试图挡住她向胜赖发射出的热慕视线。如果源五郎是母鸡,不知道胜赖和村松谁才算蛋。胜赖觉得好玩,从没见过源五郎这么把持不住,拽得十万八万的天才智将,在女儿面前也不过是个总也没辙的驽钝父亲。看来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天外还有天。
然后他才知道天外其实有两个天。
迟来的真田信之睨了姐姐一眼,被村松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这对相差一岁的姐弟从小如此,信之用眼神问姐姐“做坏事了吧?”,村松就非常自豪地回应“做了!”。有时面对着姐姐的烂摊子,信之才会感到云淡风轻:就算天塌下来,姐姐也还是平常的姐姐。
信之进到父亲斜后方一点的位置,端正地跪在胜赖面前。
“御馆样,大事不好了。”
然而胜赖从他一线持平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大事不好来。
“发生什么了?”
“有人谋反。”信之的语气缺乏抑扬,“叛臣的旗印是六文钱。”
胜赖一时间不能将“六文钱”和任何有效的信息对应起来。
源五郎闻讯站起身来,和信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男人的动作太快了。”
源五郎似有悔恨,却不知这悔恨该从何说起。胜赖一下就明白了源五郎口中的那个男人是哪个男人。能让源五郎特地避开名讳的男人就只有一个——虽说从伦理上讲,他应该称呼那个男人为父亲。
这个世界目前出现了两件异样之事。第一件事是:所有登场角色都变成了青春年少的十八岁。第二件事是:真田幸隆谋反了。
话虽如此,当真田信尹调出了系统信息,在确认真田家的当主栏赫然写着父亲的名字后,他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真正的叛者是我们。”
源五郎冷笑一声:“源次郎,你的逻辑不对。我们早就不是真田家的人了,没有必要服从那个男人的命令。”
信尹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源五郎,你刚刚叫我什么?”
双胞胎面面相觑了片刻,这怪异感才转换成了不祥的预感。
“源次郎呢?”信尹逐字逐顿,“我是说,真田幸村呢?”
两军在户石城前对阵,双方的旗帜都是六文钱。
真田幸隆站在夜色里,微卷的短发被吹拂得丝丝缕缕。他身着云纹狩衣,笑容间蛰伏着一种明灭可现的悸动。他像一块温柔的磁铁,不经意间,就将对手的七情六欲和两面三刀都吸附上来,露出一个赤裸的灵魂。以便他能将这些粉饰和逢迎悉数握在手中,再一张一张打出去。
幸隆有这样难解的魅力,他最动人的地方也正是他真正可怕之处。
攻弹正的身边站着长子信纲和次子昌辉。信纲眼瞳炽亮,如同穿云裂石的雷霆,他的身姿神貌都非常英武,令人很难联想到他其实是来谋反的。
相较之下昌辉就称职多了。因为昌辉很美型,如果美型人物恰恰是反派,观众绝对要起立鼓掌的。伟光正的帅哥多没劲啊,大家都喜欢漂亮的大坏蛋。
源五郎看到这些他概念中的故人,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苦恼。在这样如梦似幻的重逢中,他一度失去了方向感,仿佛被巨大的流云突然环抱。
然后他发现有一个不太故的,反而新得让他陌生。
真田幸村冲着身处敌军的爸爸叔叔哥哥姐姐挥了挥手:“嗨~”
“你怎么会在那边?!”
幸村无辜地笑笑,然后用新的问题回答了旧的问题。
“你们怎么能忍心让爷爷酱孤苦伶仃地瞎折腾呢?”
信纲转向昌辉:“他刚刚是不是说了瞎折腾?”
昌辉眉眼弯弯:“只是很像瞎折腾的其他词语罢了。”
幸村却充耳不闻,继续义正言辞着:
“我觉得父上对爷爷酱一点也不孝顺,所以这份孝心由我来尽。”
“咳咳咳,我突然感到身体无力~”
幸隆非常配合地身体一斜,幸村顺势揽过青春年少的爷爷。
“父上,你看爷爷酱是这么地虚弱。”
“这不是碰瓷吗?!十八岁的身体怎么可能无力?!”
“啊我跌倒了,需要信尹跳反才能站起来~”
突然被点名的信尹面露难色,迟疑地望望父兄的表情。
源五郎乍然横眉:“你那么想要信尹的话,就拿幸村来换。”
“那可不行。虽然同样是源次郎,但幸村的统勇比较高,还有影突这么酷炫的技能呢!”
幸隆深情地抚摸着幸村的脸,仿佛在炫耀新购入的电子产品。
真田信之被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氛麻痹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看到身边林立的武田菱和诹访上字大旗,才突然如梦初醒,这并非穿越时空的家庭聚会,而是剑拔弩张的讨伐叛党。
“——致我最亲爱的儿孙们!”
真田幸隆举起黑底描金的军扇,从弱不禁风的老人家(18岁)摇身一变,重新成为那位意气风发的天才谋略家。
“我遵循亡故御馆样的遗嘱,堂堂正正接收武田领土。讨伐鸠占鹊巢的诹访族人,乃是职责所驱,名正言顺。大义在我真田一方!”
“这并非强词夺理,相反,他所言没有半分虚词。”
马场鬼美浓叹息着,抢过橘子给客人倒的温酒一饮而尽。
橘子不满地看着父亲。信玄公死后,他一直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客人面前连最基本的体统都不讲。如果是其他客人,橘子是会站在父亲这边的,在父亲这么感伤的时刻还来冒昧打扰,是客人自己不好。但如果真田兄弟来访情况就不同了,重点是,有信尹在。
橘子知道信尹在看自己,就故意不去看他,放下酒壶起身退下。背影铁面无私,笑容却万物复苏。她一路小跑回自己房间拼命喝水,灌溉周围开出的小橘子花。
信尹确实在看橘子,只不过他是在验证一些事情。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像一本书,一些章节被装订密封或浓墨覆盖,阻挠他回想起这个世界本该是什么样子。他模糊地记得和橘子的婚约,他想观察一下橘子是否也记得这件事,如果橘子不记得,她是否知道一些信尹没有印象的未来,交换记忆情报是否成为可能……信尹无关风月地照常运作着。
结果信尹除了橘子可爱依旧以外,没观察出任何事。
“御馆样的遗言,我是亲耳听到的。”
马场向源五郎信尹兄弟复述了他所听到的事情。源五郎考虑了最坏的情况,然而现实比他的预想还要糟糕上好几次方。
武田信玄临终前将真田幸隆叫到枕边。甲斐之虎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从臣从他的那一刻起,身体里就埋藏了一枚定时炸弹,他的一笑一动、一功一禄,无不牵扯着这场动人的爆炸。信玄还知道,自己的死将与这场爆炸紧密相关,他真遗憾自己不能够亲眼目睹,但是,至少他能亲手引爆它。
于是他在和他交换了最后一个微笑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若胜赖没有统帅武田的气量,你大可取而代之。”
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昭烈皇帝也对诸葛孔明说过相同的话。虽然不知道甲斐之虎抄袭刘玄德几分,但真田幸隆和诸葛孔明的相似度只有万分之一。而这万分之一在于,他们的身高都有一米八。
这句话是真是假?以为真则是真,以为假,则亦假也。信玄或许唯恐天下不乱,或许只是客气一下。无论他客不客气,幸隆却是不客气的。这位军师宠辱不惊地保持微笑,注视着彼此爱恨情仇了大半生的君主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对着他开始变冷的遗容施礼:“那我就收下了。”
这段对白当然也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在门口待命的马场信春和山县昌景耳中。
源五郎皱起眉。他感到这些武田老臣都在真田幸隆的手掌上翻来覆去。但这难怪他们。武田义信死后,包括信玄本人在内,所有人都痛失了最确信的一个选项。事情就是从那时起步入歧途的,路径既已偏颇,接下来只会越来越错。
倘若现在要从两个同样糟糕的继承人里选择,他们肯定会选相对不那么糟的那个。即使双方都是“外人”,在一众老臣看来,曾经创下奇功无数的真田幸隆,至少与他们并肩作战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惺惺相惜——怎么也胜于那个只会猪突猛进的诹访胜赖。
“源五郎,你仔细回忆一下,御馆样生前承认过四郎大人为武田家督吗?”
与其说马场在试图说服源五郎,不如说他在试图说服自己。
“不要说遗嘱了,哪怕是醉余戏言,都不曾提过这回事半句吧!”
马场懊恼地摔出酒碗,力度却颇有迟疑。那红釉酒碗只在地板上滚了三圈,就蔫软地倒扣了过去,像一枚贪生怕死的软体扇贝。
“如此一来,究竟谁才是无名无分的逆贼呢?”
源五郎似睡非睡地坐着,在脑海中整顿自己的一手烂牌。
跟父亲为敌本来就很麻烦了,现在竟然连个正当口实都没有。更添乱的是还有一个搞错孝顺对象的真田幸村。没了父亲就没了小县,没了小县就丢了信浓,连信浓都丢了,就更别去惦记上野和美浓了。事态只会越来越不利。
他有理由相信,以真田幸隆的行动力,“大半个武田没了”也只是朝夕之事。
但他总觉得漏看了某个违和的线头。有一个最根本的地方不对。他的直觉告诉他,只要发现这个问题出在哪里,一切的谜团就能迎刃而解,对应的策略也就手到擒来。
可是现在找不到那个突破点,他只能没主意。
万策皆空的天才策士烦躁异常。源五郎回屋,把正在吃点心的胜赖拎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淡定?”
“我在等你想办法啊。”胜赖悠闲地说,“我又没办法。”
“你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胜赖点点头承认:“我觉得不是很严重。”
“很严重。”源五郎捏住胜赖的脸,“你丢了家督,我拿什么混饭吃?”
“你爸会管你的啊,”胜赖被捏得口齿不清,“你爸又不像我爸。”
“要是武田家被我爸支配了,他不可能留你活口的。”
源五郎松开双手,按住胜赖的肩膀,看进他的眼睛深处。
“我会保护你。”
当这些音节脱离源五郎的唇齿、成为一句连贯的语言时,源五郎突然感到一阵钝痛。那些被浓墨盖上的来自原本世界的记忆,像一根从内部贯穿心脏的树根,维系他生命的器官被这种钝痛搅得血肉模糊。
他恍惚地想到,以前是不是也说过这种话?是不是也在别的什么绝境中,萌生过拼死保护胜赖的念头?然后怎么样了?他成功了吗?还是他的生命就终结在那次失败上呢?
——想不起来。
胜赖却陷入了沉思:“你保护我,是所谓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吧。”
源五郎没有想到,胜赖正在用极其有限的文化水平来创造无限的不解风情。
“这话说的是屈原。”
“屈原是谁?”
“屈原是个受。”源五郎大言不惭,“但我和他不一样。”
源五郎的逻辑秩序井然,像一个纵横着根须或血管的独立生命体。他相信凡事必有因果,顺着天方奇谭的绳结一路摸下去,总能发现一个朴实无华的果核。
可是在他环环相扣的生命里,却有一件事永远例外——有且只有。他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想缕清它的逻辑面貌,他放任它在自己的理性中铺天盖地,在深谋老算中幼稚得可怕。
“喂,四郎。我可不是食君禄就能打发的……”
源五郎低声嘟囔着,一边顺势逼近胜赖。嘴唇相触的瞬间,村松蜻蜓点水般的强吻在他脑海中闪回,他突然跟自己的女儿较起真来,发狠地咬下去,牙齿和舌头不依不饶地缠在一起。
“……我可是打算全方位地享用你。”
且说欲在户石城起舞的狐狸。
真田幸隆逢时展效,奇策百出。朝陷一城夕取一国,果然不消半月,就攻占了整个信浓和半个上野。
真田作为武田和上杉之间的境目之人,在当地豪族心目中具有惊人威信。很多诸如藤田、青柳之类的小国众,他们当初决意效忠的对象貌似武田,实则根本不是武田。他们只是听从了真田幸隆的劝诱,选择跟着真田所跟随的势力。换言之,他们真正委以身命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真田。
如今只需略施好处,确保领地安堵,再适当卖个萌什么的,国众们立即云集景从。
很快,上野最后的堡垒——箕轮城也沦陷了。城主内藤 · 阿卡林 · 昌丰抽抽搭搭地哭着,他没想到真田大人真的带了军队,二话没说地包围了箕轮城。
一瞬间,如同魔法般,箕轮成了一座空城。
内藤捂住脸:“我……我如果被一直盯着看……就会害羞得消失掉……”
源五郎也捂住脸:“武田最强副将居然有这么高的即死率!”
真田信之凝望着远方扬长而去的六文钱军旗,俊朗的面孔逐然浮起一层不安。
“父上,如今敌我旗帜都是六文钱,难免遭受非议。”
信之一向深邃的眼眸正静谧地燃烧着。
“不如,我军改用逗比鸟吧。”
源五郎说:“这不太好。”
信之说:“为何不好?”
源五郎说:“这个鸟的眼神比较呆滞,恐怕会被敌军嘲笑。”
信之说:“这不是呆滞。是看淡一切的大智慧。”
源五郎说:“但是它的眼睛不就只是两个点吗?”
信之非常生气。源五郎不知道信之为什么在这个鸟的问题上变得格外固执,总之最后,他妥协了。而这次妥协即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用呆滞症蠢鸟做LOGO,对不起你们是来募捐的吗?”
亲爹亲爷爷真田幸隆全力嘲笑了他们,并给出了真切的修改意见。
“不如干脆把旗纹改成阿部正丰,他的四维还更感人些。”
与此同时,真田信尹正在秘密潜入户石城。
这是真田一族的荣光城池,在黑暗中闪现着静谧嶙峋的深葡萄色光泽。被栅窗剪切成梯形的月光碎块中,信尹悄无声息地打开移门,把自己的生命体征调成草木的频率。他的工作内容向来是丰富多彩的,必要的时候,也兼职谍报忍者这一项。
不过他今天不是来窃取情报的。
就在他把移门反手关上的那一刻,背后突然凭空袭来海啸般的人息。信尹迅速地拔刀出鞘,但终究慢了一步,被对方正面押扣在地上、扼住了喉咙。与其说是对方惊人的力量,不如说是一种沉默的压迫感令信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来者正是真田信纲。
信纲制住弟弟,他似乎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幸隆早就预料到武田军会从后方乘取户石城,于是将计就计,特地散布出户石空城的谣言,信纲遵从父命,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信尹心底懊恼。他哪来的自信能骗得过父亲呢?这一套都是真田幸隆教给他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自己遭遇的事态才是原汁原味的真田战法。
然而……
“你不是信尹。”
信纲的力道不易察觉地缓和下来。
“你可以骗过任何人,但你骗不过我。”
他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捏住弟弟的脸蛋,对方本能地回应出生无可恋的表情来。
“——源五郎。”
这是他10岁时发明的辨别源五郎信尹的最好方法,时至今天,竟仍然适用。
“现在身处武田本阵的才是信尹吧?”
“……你先放开我。”
信纲不语。他的面部线条冷硬,眼睛却温润哀伤。那眼睛可以是鹿的眼睛,也可以是鸟是马,可以是任何把生命交付给外因的天真动物,信纲的生存向度正在于此。他为别人而活,才能全心全意地活,他为别人而战,才能不惜身命地战。
即使同样是十八岁的身体,信纲也比源五郎大上整整一圈。源五郎在信纲身下丧失了一切反击的空间,他索性放弃了挣扎,直接进入主题:“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信纲声音发涩:“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兄上,唯有你……我唯独不能相信你会背叛武田。”
源五郎盯住信纲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摸索经纬。
“兄上是重情重义之人。而武田对真田恩重如山……”
信纲目光沉浮,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松开源五郎的喉咙,一拳砸在地板上,源五郎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你住口!武田对真田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恩义!”
他的话声未落,一道黑影挥下。
信纲重重地跌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源五郎平复呼吸,耳朵还有些隐隐发麻。他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借了力量才站起身。
“胜赖大人,”源五郎只有在冷嘲热讽时才用敬语,“您就不能等他说完话再打吗?”
武田胜赖知道自己搞砸了,耷拉着老虎耳朵闪烁其词:“我以为他要揍你了……”
“他才舍不得呢。”
源五郎叹了一口气,抚摸上信纲柔软的马尾。
“……他要是没把我惯这么坏就好了。”
也是与此同时。真田幸村抵达了诹访,他有个人要找。
其实也不用特别去找。他知道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他直奔记忆中那个质朴的神社,一路经过许多鲜红的鸟居和纯白的巫女。巫女不解风情,却处处是风情。有个巫女认出他是土主的家臣,便战战兢兢地问他有何贵干。
幸村并没什么贵要干,他思索片刻说:“我想见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巫女姐姐。”
这个羞答答的小巫女却是会玩的,不消片刻就请来了一个巫女哥哥。巫女哥哥貌若天仙,行犹百合,美中不足就是眼神凶巴巴的。然而幸村只对这凶巴巴的眼神深感亲切。
幸村试探着呼唤了他:“片仓……”
片仓小十郎景纲放下神乐铃:“我是白鸟巫女。”
幸村把一年份的笑点吞咽下去:“政宗在哪里?”
小十郎皱了皱眉:“政宗是谁?”
幸村沉默了。他知道对方没用敬语就是事态暴走的最好证明。
“好吧,我早该想到这个假想剧本根本没有奥州。”
“有。”
“诶?”
“我的故乡是奥州。”
“该不会你出生在奥州,机缘巧合下才迁入诹访?”
小十郎点了点头,幸村竭力克制着混乱。
这不是反过来了吗?
在原本的世界里,片仓祖上本是诹访一族的神官,后奉将军之命迁至奥州。具体来说,小十郎的爷爷恐怕就是湖衣姬的父亲、武田胜赖的外公——诹访赖重的家臣。而他面前的这个小十郎,生于奥州,却迁来诹访,未来也将作为诹访的神官终其一生。如此一来他当然不可能认识什么伊达政宗了!
是什么让因果律逆转了?
幸村的目光恳切:“你多少钱一晚?”
小十郎面无表情:“片仓神社不提供情色服务。”
“我需要你的帮助!虽然现在还不知经纬,但你一定是解密的关键!”
幸村非常激动地握住小十郎的手,整体架势很像“让我捧红你吧!”的三流星探。小十郎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不远处出现了第三个人,一脸阴阴晴晴地跑过来打开他们的手。
那少年怒视着幸村,表现出一种用力过度的夸张凶悍。
“你谁啊?巫女的手是你随便握的吗?巫女的手是用来凭神的,懂吗?”
“我没有凭神执照。”
“……小十郎,你也别这么……”
幸村打量着少年,一幅作坊学徒的打扮,腰间还别着小铲子,铲子上沾着凝固的酱汁和芝麻。直觉擦亮了他的脑海,他突然就猜到这少年是谁了。
“伊达……成实殿下。”
少年很是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猜我还知道别的,”
幸村的笑容愈发明朗起来,虎牙像两颗荔枝玉石一样在嘴唇间若隐若现。
“比如说,你点心铺的老板,多半是叫做——”
收到源五郎发出的讯号后,马场信春立刻率领军队进入户石城。
虽然上野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沦陷着,但好歹是扳回一座要城,还俘获了敌将真田信纲。局面总算是不那么一边倒,变得稍有悬念起来。
“我们还有机会挽回信浓。”
源五郎平展地图,用珊瑚马鞭指向越后。
“倘若能获得上杉军的支援……”
“绝无可能。”马场摇了摇头,“上杉不会帮我们。”
“怎么说?”
马场像是听见了一个玩笑,有些奇疑地望向真田源五郎。
“你父亲不是一向与上杉私交甚密吗?恐怕早已率先一步派出了使者吧。”
源五郎困惑地看向胜赖,有这回事吗?
胜赖也点点头:“的确是还有个叫兔什么定满的挚友。”
“不是,你们怎么都比我还要了解我爸……”
马场和胜赖都神态可疑地低下头。马场把刀柄上挂着的狐狸尾巴挂件偷偷藏进手心,胜赖则小声念叨着什么,其中不乏“婆媳关系”之类的高阶词汇。
源五郎装聋作哑,尴尬地咳嗽一声。
“总之当务之急是,先派使者去会见海津城的春日虎纲大人吧。”
“海津城?”马场一头雾水,“哪个海津城?”
“春日大人的居城啊。”源五郎愣住了,“还会有哪个海津城?”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春日的居城,不就在踯躅崎馆吗?”
真田源五郎的心底愈发寒冷起来,如同一个被凿开洞口的冰湖。他伸手抄过地图,只见户石城和尼饰城之间空空如也,仿佛失去瞳仁的上眼眶和下眼眶,干涸枯竭地两相遥望。
根本就没有什么海津城。
源五郎知道那根遗失的线头在哪里了。
“马场殿下,”他的声音缺乏确凿的力量,“请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茫然地站起身,地图从他的指缝间飘漏下去。
“——武田家可曾有过一位、名为山本勘助的军师?”
独眼龙凶神恶煞地叼着竹签子,摊位上一股油腻腻的酱汁和鱼腥味道。
但奇怪的是,他本人并没沾染上那些下三滥的油烟气。伊达政宗是个地摊撸串都能撸出飞龙凤凰的公子哥,能见证到这一点,真田幸村还是非常感谢幕后黑手的。
一边丸子头的小员工冲幸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幸村看到他的围裙上写着“鬼庭”二字,不免心中感慨:伊达家虽然政治分裂,军事分裂,人际分裂,偶尔还人格分裂,却总能在根本无所谓的地方表现出惊人的团结——比如说吃。
幸村向独眼龙挥挥手:“好久不见!不对,应该是初次见面。”
政宗闲笑道:“到底怎么算?”
“随你喜欢。”幸村随手抄起一盘毛豆饼,“生意如何啊?”
政宗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吃,对着街道比划了一个三角:“北有熏鲑鱼的最上家,西有烤鱿鱼的风来坊。我们合称长谷堂海鲜大排档,竞争呈掎角之势。”
原来整个东北地方在吃的问题上都非常团结。
幸村把毛豆饼吃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多谢款待!”
政宗伸出右手:“三十文。”
“别逗了,我们关系这么铁还要什么钱。”
“奇怪,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吗?”
幸村无言以对,只好言归正传,从而逃避付钱的问题。
“怎么不回去做你的大名了?”
“为什么不问问神奇鲑鱼最上义光呢?”
“我想让你带我回奥州。”
“回奥州?说得好像回娘家一样。”政宗极不耐烦,“你又没有嫁给我。”
“我说,趁火打劫可不是什么好修养。”
“你去奥州干什么?”
“找一个叫山本勘助的男人。”
“然后呢。”
“带他回来啊。”
政宗却突然安静下来,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其实也不是必须回奥州,”幸村突发奇想,“你乔装成山本勘助也不是不行。”
政宗只抬起一边的眉毛:“怎么做?”
“首先,要打断你一条腿……”
“我拒绝。”
“那就带我去奥州。”
“好,”政宗妥协地抬抬手,“就算我真的带你去了奥州,然后呢?你打算两手空空地在偌大一个奥州寻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你是认真的吗?”
白鸟巫女突然插话:“我幼儿园老师就叫做山本勘助。”
“耶!片仓你真是我的女神!”
政宗血都没力气吐了:“小十郎,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能在给我添堵的道路上一马当先……”
“怎么样?”幸村得意洋洋,“万事俱备,你不能不带我走了吧?”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危险的话,危险又动人。他一定不知道奥州霸主等这句话等得多辛苦,在别的世界线里等了一辈子,说不定等了许许多多个一辈子。但大家都知道,尽管真田幸村的墓碑坐落在奥州,他本人却终其一生,也从未造访过奥州。
如果可以的话,伊达政宗多么希望这句话在别的语境下出现。那样的话,他一定二话不说就兑现对方的期望。鹿儿岛也好,西班牙也罢,哪怕是宇宙的另一端——他多想立马就走,除了真田幸村以外什么都不带,连后悔都不带,等他们变成两个干瘪的没有想象力的老头,再为了这件事大动干戈也不迟。
可唯独现在,独眼龙想当做没听见这句话。
他生硬岔开了话题:“听说真田内乱了,你是哪一边的?”
幸村却不依不饶地把话题扳回来:“我不跟随任何一边。”
“为什么?”
“父上和爷爷酱都错了,尽管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却都被眼前最刻骨铭心的爱恨蒙蔽了双眼,沉浸于虚假的人工的历史。我无法认同任何一方。历史应该回归本来的样子。”
政宗沉默不语。
良久他问:“左卫门佐,你知道历史本该是什么样子吗?”
“我知道。”
幸村目光如星空,闪烁着一种夸耀的牺牲。
“……看来你是真的知道。”
而独眼龙永远不能直视他灵魂中这种牺牲。
“抱歉了,这次我打算站在幕后黑手那一边。”
“政宗!”
“你死了,我也没得到天下。”政宗的独眼中再度浮现出乖戾的厉芒,“——如果你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回去这样的历史中,就当我没交过你这个朋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在这个假想剧本中,真田家的因果被改写了。
其原因是,名为山本勘助的男人消失了。
三十年前,真田幸隆并非因为山本勘助的斡旋而臣从武田。海野平合战后,逃亡至关东管理保护伞下的真田一家,暂时寄身于平井城。仅仅半年后,平井城被武田晴信攻陷,关东管理弃城于不顾,真田一族被武田捕获。
那些流芳青史的故事都没有发生,真田家是被武田家攻陷的。
二度饱受败北耻辱的真田幸隆,经过数月的关押,为了保全妻儿的性命,只得屈意臣从武田。两次败逃中,伤亡的同族不计其数,幸隆从未对武田晴信心悦诚服,复仇的火焰只是暂封在他心底,等待有朝一日再度燎原。
这个机会在武田信玄死后就真的来了。
如果历史上没有山本勘助其人,真田对武田的仇恨就永远不会消解,海津城也就无人修筑,没有海津城和啄木鸟战法,川中岛合战的经由同样被改写了。武田败于上杉,没有获得北信浓的统治权,桶狭间合战后,武田家得以或者说只得提前进行骏河攻侵。
源五郎漏看的那个线头其实是——武田信玄死于1573年的西上作战途中,此时真田幸隆已经退下一线,身处真田乡养老,并没有参加西上作战。如此一来,又怎么可能出现信玄临终托孤这样一幕呢?
真相是,在这个假想剧本中,武田信玄并非死于1573年,而是死于1565年。1567年才正式退休的真田幸隆此时依然活跃在一线,为甲斐之虎送终也成为可能。
所谓藏叶于林。将所有人的年龄改为18岁,也是为了掩饰今夕到底是何年。
那么,虽然修改器改了大部分登场人物的年龄,但有两个人的年龄不需修改,本来就该是18岁,那就是同年出生的双胞胎——真田昌幸和真田信尹。
真田昌幸18岁,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真田信之和真田幸村都还没有出生。
“……我早该想到的。”
真田源五郎昌幸悔恨地望着本阵。他现在才是彻底被玩弄了的懊恼心态,但不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个剧本中所有人都是史实武将——除了你和幸村。”
“不愧是父上。”
真田信之由衷地奉献了掌声。他刚刚扣押了装成源五郎的信尹,带领武田的主力寝反了真田一侧。就如同真田信纲所说,这对双胞胎将互换身份演绎得很精彩,然而真田信之不可能上当受骗——因为他不需要靠五感来辨别父亲和叔叔,他从一开始就操纵着整个假想剧本的后台。
“一切都是你策划出来的……”
源五郎感到头晕,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信之似乎不想就此多言:“父上,现在你们只剩下一座四面楚歌的户石城了。还是尽早承认自己的失败,弃暗投明为上。”
“我们联手吧。当真田统治了关东三国,这个剧本就能迎来圆满的结局。我们的武将传记就都可以重新书写了,度过毫无缺憾的幸福美满的一生。御馆样不会年纪轻轻就惨死在天目山上,两位叔父也不会尸首无存地在设乐原含恨而终——父上,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未来吗?”
“快住手!”
真田昌幸有气无力地试图制止儿子。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真心想要制止他。信之说的全对,他想要创造的未来正是他曾用一辈子追悔莫及的事情。没有战乱纷争,没有生离死别,和信纲昌辉一起,和信尹一起,和四郎一起……
多好的未来啊。
那是他改头换面甚至换了一个灵魂后、到老到死依然魂牵梦绕的好未来。
昌幸用几乎是哀求的目光望着胜赖,而胜赖也正温柔地望着他。
“兄上!到此为止了!”
各种真田一众望去,月亮的尽头处出现了真田幸村的身影。
“父上,别被兄上的话迷惑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幸村在马背上高呼着,他清亮的声音却毫无颠簸。
“应该让历史回归原来的样子!”
“——这才是历史原来的样子!”
信之一向沉稳的瞳孔骤然闪烁起不祥的光芒,
“武田出于一己私欲,夺走了真田的所领,爷爷本该心怀对武田的仇恨,卧薪尝胆却被后人擅自改写成冰释前嫌的美谈,这难道不可笑吗?!”
“父上为武田的灭亡抱憾毕生,如果武田未曾灭亡,父上就不会变成表里比兴者,不会失信于德川家康,真田家也就不必一分为二,父上不会在九度山含恨而终,幸村也就不会被迫走向大坂城……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
信之缺少干戈的声音难以抑制地波动起来,他的眼睛淤积了层峦叠嶂的痛苦,到头来却不知道该将这痛苦归咎于谁。
“我也就不用孤独地度过四十余年的岁月,眼睁睁地看着上田被废城却无能为力……”
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痛苦。因为那时他们都死了,他们谁也没见过真田信之的痛苦。信之留在他们心中的印象是一个无敌的人,和一切软弱的负面词汇都扯不上任何干系。
幸村的声音像一个徐徐放线的梭,线端蜡一般融化在夜色中。
“兄上,我对自己的一生从来没有后悔过。”
“……话虽如此,其实也后悔过啦。”幸村难为情地笑了笑,“如果最后再坚持一下,拿下家康的首级就好了。”
“兄上,我以身为你的弟弟为荣。”
“也以身为真田昌幸的儿子和真田幸隆的孙子为荣。”
“我无法评价自己做得怎么样,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也能以我为荣。”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请不要这么想。”
“因为啊……”
幸村回过头去,望向原野边界,眸色温柔淋漓。
“那些艰涩、辛苦和不值得,只有它们真实发生了……”
他目光的尽头有一个被月光浸染的身影。
“人生才会变得耀耀生辉啊。”
那里站着一个本该在二十五年前死去的男人。
修改器能修改史实武将的生卒年和在城信息,却总归做不到把一个人改没。
他站在那里。也许青春年少,也许垂垂老矣。也许左眼残盲,也许双目灿灿。也许其貌不扬,也许俊朗如空。他是一个行走的谜,是一桩四百多年来无人破解的悬案。他握着真田一族的因果锁链,却又游离在真田一族的命运之外。夜幕掩护起他的诡谲奥秘,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这位传奇的军师向真田幸隆伸出手,他低哑的嗓音和人们的想象完全吻合:
“真田大人,我来迎接您了。”
在他身后,一座雄伟的城池横空而起。
它叫海津城,也叫松代城,真田信之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四十余年的孤独岁月,直到死去。
然后世世代代,源远流长。
一时间,没有人动作,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接下来会怎么发生。
接下来他们谁将说服谁呢?他们能回去原来的历史吗?
话说回来,谁知道真正的历史是什么样子的呢?
山本勘助真的存在吗?真田与武田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关于这个真田不怎么太平的夜晚,其结局只有月亮知道。
月亮是知道真正的历史的。月亮全知全能。
【月亮其实也有一件不知道的事】
月亮照不到的地方,点心铺的那对表兄弟正小声说着话。
“政宗,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独眼龙抱起手臂,“谁说过这话来着?假想剧本就是心理的致幻剂,少则怡情。多则致命。”
伊达成实沉吟片刻:“我怎么觉得像小十郎说的……”
“那就太可怕了。”政宗不以为然地笑着,“对了,白鸟明神可是真田家的守护神,你觉得如果真田信之要策划一个假想剧本,应该找谁商量?”
“白鸟明神的神职人员……之类的?”
“所以我说,那就太可怕了。”
“我还是不明白。”
政宗摆摆手示意算了:“还是帮我琢磨一下,下个剧本该怎么逐鹿天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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