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相信人能完整并持久地保存对一个死者的思念。

所以每当我试着去模拟成实的视角，想象他是以什么方式追忆政宗和小十郎的，就会觉得很震撼。

当70岁的他拿出17岁的自己记录过的战场，把它解剖开，去掉不必要的愤怒、期望和热血贲张，脱水，提纯，制作成透明的骨架标本，再往里面调色。

那时他已经有了阅尽千帆的视角，知道后来什么会发生，什么不会实现。他看着五十年前自己写过的东西，像在看一件穿小了的衣服一样，难以想象它曾经是那么地合身。或者说，难以想象自己曾拥有一具那样的身体去给它契合。

他调着冷静而辛辣的色调，在有必要的地方文饰、附会、夸张或造假。

政宗是他最熟悉的人。他几乎完整地观看了他的一生。可是他早已没有了年轻时那种底气——认为自己比谁都更了解伊达政宗的底气。政宗像是气候，不是只有单纯的阴晴雨雪，是无法准确预测的、一个复杂的非线性系统。他遭遇过洪涝，也见证过彩虹。

在《政宗记》中，他选择隐去视点。时而在写一个近在咫尺的表哥，时而在写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

我当然想让你们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成实想。

但我更想让你们知道，他是一个很糟的人。

可是他最恶劣的那部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那么小十郎呢。

距离片仓景纲病逝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成实对小十郎的记忆，已经不再鲜明，被磨损得很严重。他不会总是想起他了。最多只是在扫墓时会多坐一会儿。有时连墓都扫不动了。扫不动就不去了。活到这把年纪，也明白墓前的祭物送不到他那里，只在原地渐渐地腐烂掉。

他把自己年轻时的视点收回来了，像是收回一个放出去太远的风筝的轴。年轻时总觉得小十郎是闪闪发光的，可反观自己提纯后的历史骨架，小十郎却从来都不是故事的主角。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变得很弱，很轻微，敌不过一些分量更重的人名、地名、官名、事件名。

我呢，他想，以前连蒲生飞弹守的名字都记错的人，现在把他的每一个家臣都熟记于心。

我从一本漫画，活成了一部事典。

可是当他真正落笔时，他又不得不想起来了。攻略小手森城时，进谏采用铁炮的人是小十郎吧。高玉合战时，救了个小姑娘的人是小十郎吧。窪田合战时，小十郎不是特别想跟我一组来着吗？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于是对方的声音、语调和面容被重新唤醒过来。折上原的逃生，是“九死一生”，折上原的脱险，是“蛇口脱险”。那些珍视过的记忆，再次丰盈起他笔下的血肉。

他已经遗忘得足够多，只剩千分之一的小十郎。再多活一天，就只剩万分之一的小十郎。他活得越久，便离他越远，便离自己越远。

且他不可能像追忆政宗一样，有人在身边提醒、补充。关于小十郎，其他人拥有的比他都少，遗忘得比他更多。每当他听到片仓家臣在先代灵位前念佛，说先代居心仁爱，待人宽容，他就要笑得很大声：你们祭的是片仓备中守景纲的亡灵吗？不是守护甜心吗？

不，其实他只是在心里笑得很大声而已。

他温柔地看看那块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石头：你听听，说你呢。

这千分之一的小十郎的温度，放在一部百科般的缜密物语里，像是一个隐秘的索引。让他能够随时随刻地回到那个场景里。坐回小十郎的身边，再跟他拌嘴。告诉他铁炮是不带劲的，小姑娘是救不活的，你不是特别想跟我一组，想到去频频上奏吗？我也好想你。我怕自己想都想不动了。

小十郎永远都坐在那里，只会说那一句话。那一句话是精准而完美的再现，是十七岁的成实去看二十八岁的小十郎。他觉得这人平时那么可恶，就这种时候，可真英武啊。

当你读到“这种时候”。

你读到那里，捡起那个视角，也就换上了作者的十七岁时幼嫩的角膜。

他坐在那里，只会说那一句话，你却知道他是活过的。

甚至，在这一刻里，他是活着的。

我并不相信人能完整并持久地保存对一个死者的思念。

但我相信文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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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原本是我决定写进《真田不太平记》里的段落。既然已经决定今后不会再出现成实第一视角了，自然就是作废的草稿了。

但无论如何也想将它分享出来。只好以这种断片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