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三年（1585年）一月二十五日（旧历天正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伊达家发生了一个事件。

片仓小十郎景纲与爱妻矢内於夕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孩子。

於夕是伊达家臣·米泽城町检断官（※检断官可以认为是地方司法人员，职业性质应该在警察和民事法官之间）矢内重定的女儿，据说她擅琴，性格娴静，容貌美丽，可以想象片仓夫妻之间琴笛在御的静好画面。

然而，这却并非一件喜事。

小十郎认为，家臣不能在主公之前有后。政宗和爱姬已婚六年，却没有一子半女，这在家臣中已经造成了政治层面的敏感话题，如果片仓家的喜事发生在这之前，无疑是对舆论的火上浇油。

小十郎跪在於夕面前，请求她的原谅：如果在孩子出生前仍没有传来爱姬有身孕的消息的话，他将不得不亲手杀死这个孩子。

政宗听说这件事后感到哭笑不得，他给片仓夫妻寄了书信，要求他们不要介意这件事，“你的儿子就是我未来的家臣，你杀死自己的儿子等同于杀害我的家臣，如果出现这种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原谅你的”，总算是阻止了这场风波。

那一刻，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命运露出了妖冶而会心的笑容。

政宗不会知道，他的这个举动，竟然间接地影响了十五年后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牵动了所有人的命运，被誉为“决定天下的战争”——史称关原之战。（误）

小早川秀秋遇见片仓重长那年，他十七岁，他十四岁。

这里有很多种说法，由于彼时重长尚未初阵，尚不能被称为一将，因此比较可信的一种应当是他作为伴侧跟随景纲或者政宗出席了丰臣集团的政治活动。总之，可以肯定的是一点是，那并非正式的遭遇，只是远远的一眼。

然而，这是多么深远的一眼啊。

重长自幼容貌出众，文武双全，日后被誉为战国第一美男子（可见这个也是换届的，彼时兰丸和小蜜已经离世多年），并和立花宗茂并称战国最后两大名将。他不仅在伊达家受到众多宠爱和期待——他的亲父是伊达第一智将片仓景纲、义父是伊达第一勇武伊达成实，成实不仅亲自为他进行元服、担任了乌帽子亲，还亲自陪他习武、传授兵法，甚至将祖传佩刀赠送给他，此举意味着他正式将他作为接班人培养。重长甚至也在丰臣集团中享有一定美誉，秀吉还在世时，从不吝啬对年轻武将的夸奖和赏赐，何况景纲是他曾求之不得的优秀武将。

关于重长的美貌，他的祖母直子是闻名奥州的美女，姑姑喜多也曾因才貌兼备被秀吉称扬为少纳言，但可见片仓一族的美型血统应是确有其事。

而小早川秀秋，他虽然尚且年少，却已经前途尽失。他是丰臣一族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因为秀吉飞黄腾达的仕途、以及没有子嗣的遗憾，他将和千百万的普通农民一样，过着艰苦耕种的平凡日子。

他没有什么才华，既不聪慧也没有理想，性格急躁，眼瞳浑浊而毫无光泽。他不断地被秀吉期望然后失望，官位却一路扶摇直上。他茫然地接受着这一切，并非毫无体悟，却也没有像世间要求的那样“对太阁殿下的海恩感激涕零”，他只觉得这些和自己本无关联的事情虚浮空泛，但若认真问他所求为何，他照样无话可答。

他最初胆战心惊，然后逐渐麻木。

而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秀吉晚年得子，有了真正合理的继承人——尽管还是个看不出所以然的婴儿。

秀秋就这样变得多余了，秀吉看他的眼神开始猜疑忌讳。

他像个皮球一般被踢到毛利家做继承人，毛利家敢怒不敢言，收了这个庸愚之辈会葬送毛利家的前途，但秀吉的命令无法推辞。

最终由小早川隆景将他收为养子，他周遭的视线仍旧讨好却厌嫌，并且毫无期待。

仅因为自身平庸而遭受世间非议，这真是一件可悲又可怜的事情。

秀秋一直是傀儡，他从未拥有过任何人的真心热爱，人们看到的先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蠢货”、后来变成“一个和太阁毫无血缘的累赘”，从来没有人看到小早川秀秋——事实上，他是多么的不值一看啊。

庆长四年，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坐拥虚华的累赘，遥远地看了片仓重长一眼。后者由内及外的光芒年轻而耀眼，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产生明确的、想要得到某样东西的强烈愿望。

他因此而稍微活过来一些。

据记载，小早川秀秋为追逐片仓重长跨越了半个日本，从京都到陆奥，只为了再次看他一眼。

他给他写毫无文采的情书、送去贵重的华礼，因为对方的毫无回应而夜不能寐、烂醉如泥。他最终追去了奥州，向伊达政宗提出要求：他只要他的一个夜晚，甚至只一眼也好，他的表现和每一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是个英才俊杰，这可能会成为一则佳话，但他不是，因而这只是全天下茶余饭后可以佐证中纳言“耽于男色”的一个有力论据罢了。

此举当然是迎来了政宗、景纲、成实的一致打压，他们三个幼驯染因为种种原因已经很多年没这么戮力同心过了，因此某种意义上，这好像是个蛮正能量的丑闻。

庆长五年，小早川秀秋在关原战场上突然叛投东军的理由至今仍众说纷纭，当然，并不可能是因为片仓重长。冲冠一怒为红颜在这种语境下，从来都只是不正经的玩笑而已。

然而实际上是怎样呢？关原之战两年后，片仓重长于京都伏见谒见小早川秀秋，他们终于见了第二面——正式的、明确的、可以载入史册的一面。仅仅四个月后，小早川秀秋突然离奇死亡，而次年年初片仓重长才跟随政宗回国，期间发生的事情混沌不清，无人胆敢浮想联翩。

关原之战后，秀秋逢人便说：“关原之战的首功是我的。”

他说的自豪无比，似乎变成了一个不被旁人理解的苦命英雄。

他竟然真的因为这个战绩而感到傲然，尽管他更加沉耽于酒色，日夜疯癫，却像是功成名就后在安享太平。

他仅在历史上担当了摧毁丰臣家的重要丑角，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他涉过茫茫冰湖，追寻一个光芒四射的少年。难以评价这能不能算单向暗恋的极致，甚至这或许难以算是一种恋情。片仓重长在他心中，不仅仅是梦寐以求的爱人，更是一个象征色彩的影子。他或许象征着世间的期许、赫赫的功劳和人们的夸耀，他英俊、具体而着实，让他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空空如也的愚钝生命中，似乎有了一点可以盼望的东西。

尽管连这种期盼也愚不可及。

我想，这真的是他的只有二十年的短暂生命中，唯一可考的真挚了。

十几年后，当片仓重长牵起真田梅的手时，他是否能终于察觉到那视线了呢？那视线尽管浑浊却并不肮脏，如同一抹陈年血迹，静静地涂在地上，涂在他时大时小的阴影里——他仍旧耀眼，连影子都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