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昌幸×武田胜赖
在经历了暴力、高烧与和解后,四郎决定与源五郎做朋友。
这所宅子里的下人们都清楚该如何应付这个寂寞的小暴君,她们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马首是瞻。对诹访出身的百姓来说,他是侵略者留下的恶果,是屈辱衍生出的刑罚,反抗只会带来天大的麻烦,而这里的下人都对如何规避麻烦熟稔于心。
四郎一直把对方当奴隶看,直到源五郎的拳头非常识地砸下来。
源五郎敢招惹四郎,至少说明他没把他当成灾难。
诹访如何如何,武田如何如何,源五郎对此漠不关心。他小小的头脑里似乎没有梳理历史、丈量善恶的那一杆秤。而四郎是爱与仇的混血,他总是在与人初次见面之前,就已经被率先定夺了。
四郎向匍匐着的源五郎招招手:“你过来一点。”
源五郎保持着豆沙馅一样的姿势,往前挪动了一厘米。
四郎换了一种说法:“让我看看你的脸。”
源五郎面无表情地抬起脸,开始闭气装死。
四郎产生了一种逼良为娼的错觉:“你就不能笑一笑?”
源五郎终于忍无可忍:“你怎么这么多要求?”
四郎站起来,不容分说地在他身边坐下。
源五郎往右边躲了躲。
四郎也往右边挪过去。
源五郎继续往右漂移。
四郎不慌不忙地跟上。
源五郎再次……撞到墙了。
源五郎悲壮地转过身,哐地一声磕在地上:“少主,君臣有别。”
“你打我的时候怎么没别?”
“那时鄙人年少轻狂。”
“不就是十天前的事吗?”
源五郎抿着嘴,琢磨着顶头上司的意图。
四郎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他对源五郎一无所知。他隐约记得源五郎是做过自我介绍的,可当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连源五郎前面的姓氏都仍然空白。
“你父母呢?”
源五郎鱼子般的黑润眼睛的闪烁了一下:“……没有。”
这话像是从他的五官中渗透出来的,是他幼小的身体中积攒的一种力量忽然成熟,忽然蓄势而发。这话源自这神秘的不可解的力量。它缭绕着他,将他锁起来。
“我没有父母。”源五郎说。
四郎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下。他把疑问用眼神抛过去,对方同样用眼神滴水不漏地回应了他。来自源五郎的那种神秘的吸引,他终于获悉了成因。
四郎知道自己已经不用做任何努力了,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能够称得上朋友了。
当然,没过多久四郎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源五郎的父母还都健在,何止健在,甚至正在生龙活虎地改写着历史。源五郎跟他不同,他是货真价实地死了母亲,又千真万确地丢了父亲,甚至在别人提及信玄公近况时,四郎都需要一些反应的时间:啊,原来这个人是我的父亲。
那绝不是真田昌幸人生中最初的谎言,但一定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它和以往那些天真无邪的谎言不同,它是源五郎的一种决定。源五郎自己率先认可了这句谎言的真实性,因而它在源五郎的心中,渐渐不再是谎言,一种事实正在成立。
四郎没有生气。因为源五郎身上散发出的孤独的气味是真的。
四郎想,也许源五郎是在体恤自己的感情,这说不定是一种陪同。源五郎的谎言很暖和,里面暗藏着他温柔的用意,尽管这用意从某层意义上来讲,着实卑劣不已。
武田胜赖十七岁那一年,在箕轮城迎来了初阵。
源五郎以战功评定的军监身份随行。
彼时胜赖和源五郎已经分别两年有余。中间见过一次,是在他听说源五郎即将被安排继承名门武藤家后、擅自跑去要和他见面。结果差点冻死。拜作死所赐,他竟然见识到了真田源五郎的眼泪,这个不可一世的混世魔头,竟然也会哭得乱七八糟,而且是为他而哭。
“四郎!你不许死!”源五郎恶狠狠地、痛哭着命令道。
可是哪有家臣反过来命令君主的道理呢?这命令必然是无效无用的,不能成立。
所以四郎只见过两次源五郎哭的样子,第一次是不想看到他死,第二次也是不想看到他死,第一次是十五岁的眼泪,第二次是三十五岁的眼泪,中间的二十年,经历了那么多死别和苦难,四郎一次都没再找到过源五郎的软弱。
于是,像是应验了他的愿望般,真田昌幸真的没有看到武田胜赖的死。他在他没看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了,像是猫,为了一场有尊严的死,非得客死他乡不可。
真田昌幸一辈子都没能理解武田胜赖的用心。
就像四郎也只能在猜想中破译源五郎的用心一样。
十七岁的胜赖在源五郎的父亲——真田幸隆的身边完成了初阵。源五郎全程站得远远,板着公事公办的官腔,绝不靠近胜赖或者真田家的任何人。
深夜,传令给胜赖呈上一个木盒。
胜赖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你好吗?
胜赖揉了纸条,笔直闯入源五郎的帐篷:“你至于吗?!”
源五郎依然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语气:“你这样容易招惹是非。”
“什么是非?”
“男色是非。”
“……”胜赖脸红了,“你写的话太蠢了我才来的。”
“那我应该写什么?找小姐请拨打XX热线?”
“……你直接来找我就可以啊。”
源五郎抬抬眼睛:“我身兼军事评定一职,不能做这么私人的事。”
“私人?跟昔日的上司打个招呼不是社交礼仪吗?”
源五郎沉默了。他高深莫测地沉默着,忽然也浮躁地脸红了起来。
胜赖怎么也想不到,源五郎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暴露底牌了。他以为源五郎的真心是地图上没有的未知地,没想到他无心插柳地就随便抵达了。
他们都无法开口了。谁也不忍心打破这和煦的沉默。源五郎低头写着汇报信,胜赖像罚站一样站在帐篷口。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和小时候一样坐在对方左边,往右挪了挪——到底该挪三厘米还是两厘米?他第一次意识到,三厘米和两厘米之间的差别,竟然如此悬殊。
这一次源五郎没有动。
三厘米或是两厘米,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呼吸交织在一起,近到胜赖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源五郎笔下的内容。
他清楚地看到,在战功显赫的名单里,没有应有的一个人的名字。
他真想告诉他,我一直在猜测着你。
他想问问对方,我猜中了吗?
在二十四岁的那个夜晚,那个狂欢过后充斥着酒精的房间。黑暗搬弄着是非,将真田源五郎乖谬的眉宇和邪僻的眼睛都隐去,只剩下柔软无害的唇舌。
那个夜晚他们终于完成了这件迟来太久的事,十年前它就可以发生,却没有发生。他们都把它珍藏在心的深处,一个柔软的夹层里,在三厘米和两厘米之间,在确信和猜疑之间。
胜赖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不在他体内,而是浮在上空。
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的意识驱策不了身体,那句疑问一直在他的喉咙里盘旋,它生成于十七岁的那个夜晚,七年来一直无法降落。它是一个疑问,更是一个谜底,是四郎第一次遇到源五郎时,那种不可名状的神秘吸引的真相。
如果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回答的话,胜赖真正解开的,就是一个名为真田昌幸的谜。
真田源五郎没有将真田幸隆的真实表现上报武田信玄。
他隐瞒了父亲立下的赫赫战功,他没能做到公私分明。
胜赖知道源五郎这样做的真实理由。
此战,长野一族因武田家的攻侵而灭亡,年轻的箕轮城主——长野业正的儿子枕城战死。而那位六度击退武田大军的名将长野业正,是真田幸隆的昔日恩主。
源五郎是在试图保护父亲——从历史的尖刻唇舌下。
胜赖看懂了源五郎的谎言,这谎言与昔日的谎言重合在一起。
“源五郎,为什么你……”
非得要把最温柔的用意,隐藏在最卑劣的谎言之中呢?
源五郎俯下身,把嘴唇贴在胜赖的喉咙上。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咬住了那个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