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三)

【啄攻   山本勘助×真田幸隆】

 

他从梦中醒来时,已经近于黄昏。

他勉强将意识收束,如同费力地捡集散落冰面的细签。几秒钟后,他终于看清楚眼前的状貌:陌生的简陋屋舍,陌生的袅袅炭堆,陌生却美丽的盘发女子。她察觉到他醒了,侧过头脉脉不语地凝视着他,小巧的耳垂白皙至透明。

真田幸隆想起来,她似乎是自己的妻子。

他闭起眼睛,想借着高烧再一次回到老朋友般彼此熟悉的旧梦里。那个梦总是彬彬有礼地拜访他,总也放不下他,无法真正离开。它用长有倒钩和尖刺的猫科舌头亲切地舔舔他的伤口,对他的抚慰事倍功半、适得其反。

这个梦成因于记录、忠实于客观,因而理应算是噩梦。

米糒粘稠而单调的香气追进他的嗅觉,逐渐地变成致命的烟。

 

 

没错,毫无疑问是着火了。

厚焦的气体自如地穿行在森林里,像一条盛气凌人的雾态蛇。它是讯息,用不太友好的方式提醒着险些没入森林的武田军,援军已经就位。

诹访、村上联军,从另外的方向背袭了真田乡。与武田一并三面包围了真田军。

同盟的原因多种多样,并非只有外交亲睦、互惠互利才能达成同盟,更多时候,同盟其实是力量悬殊的被动产物,是胁迫,是压制,是明哲保身。

真田幸隆并非没有预算到这一步,但却相当地低估了它。

诹访和村上的进军速度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可以推算,他们在接到海之口大捷情报的第一时间就做好了出阵准备,甚至可能更早。这意味着诹访和村上对武田信虎的侵略扩张报以极端积极的态度。

在幸隆和勘助的计划中,逐步拆解三军联盟是取胜的关键。第一步是妙计击退行军疲惫的武田,然后利用整个海野平原分流未必团结的村上和诹访,此时滋野众的援军应该已经到来,如果成功进入这样的局面,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然而,村上、诹访两军出现得太早了。

真田军不得不立即放弃对深陷森林的武田军的埋伏,撤兵返回真田乡,面对本阵告急的最坏局面。

 

真田幸隆背对着一众家臣,眺望着黑烟滚滚的麦田。一周前它碧绿而蓬勃,对如今已成糟粕的命运天真无察。

“诸位,”他说,“我希望你们降敌。”

家臣中腾起一阵寂静。

“——殿下,您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有骨气的人,岂能屈于敌下?!哪怕战至马革裹尸,真田军誓死不降!”

“死?”幸隆转过身,语气里均混着轻慢和愤怒,“诸位中若有遭遇这种程度的败北就甘愿舍弃生命的人,请尽管去死吧。只是,绝不要冠我真田之名。”

“殿下,那么您打算如何……”

“——我会逃。”他高声宣布着,姿态傲然,“不利则退、不羞遁走乃是兵家上策。我不畏惧失去一切,不畏惧苟且偷生,绝不放弃任何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只要我活着,沦浪人之身也好,食苟且之禄也罢,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将真田乡重新赎回来!”

家臣们气焰嚣张的悲愤逐渐潜息,他们愣怔地看着他们为之效忠的年轻领主,感到了他胸腔深处的鼓动,如同遥远的、恒稳的钟——钟声紧握时间的每个转捩点,永远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请你们看一看真田乡的田野和土地吧,到了来年春天,依然会是美景如旧。”

幸隆陶醉而动情地眯起眼,他的目光越过了一片狼藉,落在虚构的富饶麦海上。

“唯有这片美景,我不想交给任何人。就拜托诸位了。”

 

“……那么,要拿你怎么办。”

山本勘助抚摸着马驹的脊背,抽空看了对方一眼——的确只有一眼:“您在说什么呢?在下当然是要作为您的男宠,和您一起落荒而逃了。”

“能不能说正经的……”

“您要听正经的?那再好不过了。尽管刚刚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您也知道,这种逃亡是狼狈且艰难的吧?”

“狼狈又怎么样?反正你不是也狼狈大半辈子了,甚至狼狈出‘接受众多女人错爱’这样风流的成果来,多好。”

“真田大人。”

“做什么,还想趁乱纠正量词概念吗?”

“真田大人,已经可以了。”

山本勘助平整地抱住他,声音心平气和,表面上轻描淡写的拥抱,其实用了惊人僭越的蛮力。这是个宣告从属的动作,被动态使用得模棱两可,颠扑不磨。

“……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不勉强自己也可以。”

这句话被他说成一个嘶哑而奏效的咒。以至于那些打好腹稿的故作姿态,前一秒尚在胸腔,后一秒就层层垮落、散落进身体各处,如严冬般苛烈地消入骨髓。

随即,料事如神的兵法家切身体会到了自己安纵的成果。他感到对方急速地动摇起来,这种动摇是浅显的、崩塌的、会心的,方才的铿锵话需预支的代价,一瞬间像无形的、贪婪的黑鲸,重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物理性地颤抖起来。

然而他们没有几分钟可以消遣或浪费了。三方联军正在短暂地进行会师,很快,他们将等到真田的来使,来使将恳切地诉述降服的意愿,然后武田信虎或许会问,你们的领主在什么地方?——那将不是质问,而是裁决。你们背敌而逃的胆小领主在什么地方?就让他死在那个地方吧。

“真田大人,在下曾规划过一条不会遇敌的密道,”勘助几乎是叹息着在说明,“请和在下一起逃走吧。”

“一起逃走……顺利的话,会变成一起流浪吧。”

他疲惫地笑了一下,眼睛里的灵魂只剩下可以被约分掉的比例。

“真不错,听上去就跟度蜜月似的。”

他的姿势不像是接受拥抱,只是把自己随便放在那里而已。他维持着暂停,继续浪费了几秒钟的时间。从这个下克上的拥抱里退出后,他就又能将等次分明的表情做得十分自如了。

“勘助,你是我的家臣,因此刚刚的命令对你也适用。”

“很遗憾,您刚刚的命令在下未曾听闻。而现在,身为浪人的您已经失去命令在下的资格了。”

“你这笨蛋,难道真的铁了心要跟我走吗?!”

“啄木鸟这种动物,生涯唯主,白首不渝。”

“……那是狗!”

幸隆焦躁地抱起手臂,意识到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再找机会打发走这家伙,不能让他的天才头脑和殚见洽闻埋没在自己的败北中,沦为不声不响的行李。

他恍然地认识到,和每个血本无归的赌徒一样,他也输得一无所有了。被冠以不自量力的笑柄后,还要继续狼狈地逃窜,而此刻,他正用机智的头脑谋划着如何才能把仅剩下的男朋友往外扔。

真是个无比可悲的、寒气逼人的笑话。

可他竟然没觉得冷,希望犹如苍耳般细挂在马蹄上,微弱渺小,但清晰可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他的梦中以支离混沌的彩块形式快进过去。

他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绕了又绕,海野平原、地藏峠、破旧的寺庙、无名的山林……仿佛鬼打墙一样走走停停。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应当察觉到蹊跷的,可是他没有,他暂时沉浸在其他东西里了,放松了应备的警惕和疑心。

因此,当追击的敌兵蜂簇上来时,他甚至没能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里!”传令向后高呼,“杀了他们!”

山本勘助的表情和黄昏一样,丝毫没有风。他沉默着拔出太刀,指向武田追兵。或许是十人、十五人,或许更多。敌军像血液一样泊泊地冒出,很快他们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部队。

真田幸隆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不会遇敌的密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吗?”

山本勘助没有回答。

“你根本没有想要跟我走,因为你比我更清楚,两个人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真田大人。”

山本勘助打断他,那声音竭力地柔和了,听上去有些古怪。

“勘助!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太放肆了,竟敢对我耍这样的把戏……!”

幸隆咬着牙,视线被泪光磨得锐利而凶狠。他想要纵身下马,却发现自己的腰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死死地系在了马鞍上,绑了数个死结,他因此根本动弹不得。他着急了,冷汗涔涔地黏住微卷的侧发,视线愈发惨黯地模糊不清。

“真田大人,很不巧,我也不会让您死的。”

然后他对马做了一个小动作,马嘶鸣一声,中了咒语般狂奔起来。——现在一切都明白起来,独眼兵法家最近对这匹瘦马奇异的热情和接近也逐渐昭然,他在貌似漫不经心的消磨时间中,用几个口哨或者几根胡萝卜完全驯服了它,然后和它共享了这个秘密。就连鬼打墙也是精密计算后的产物,他正确地模拟了追兵的最短路线,在几个绕路兜圈后,终于实现和他们在这里相遇——没错,就是这座群山中的最高峰四阿山。

这个秘密包含的内容中有这样一个事实:多疑暴枭的武田信虎接受了真田家臣的降服,但是,他不认为这位年轻的豪族领主会善罢甘休,此后武田还迫切地需要这条路线,为绝后患,追兵早已在第一时间包围了整个佐久间郡,诹访、村上顺着撤军检巡后方,武田则派出了专用搜索的别动队,整个地域几乎插翅难飞。

唯有这座四阿山,西侧的缓斜坡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高原以东就是别领,即使是武田,也不能擅自让自己的军队潜入他国领地。

真田幸隆最终也没能解开那个绳结。也许就在他解开它的前一秒,随着马高速俯冲下长坡而失去了平衡。那绳结系得太紧了,把他固定在不顾一切的瘦马背上,绑架他、逼迫他活下去。

他甚至没办法侧过身,最后看一眼打算为他而死的兵法家的背影,看他是怎么高喝着冲进敌群,脚步一瘸一拐,缺少一根手指的右手紧握着刀柄;看他如何被各个方向的袭击砍中,如何倒下,天才的头脑何时停止运作——这些画面只能在他今后千万次的设想中详尽如睹。指甲被绳结周旋得血肉模糊,暴烈的风从他的耳朵倒灌入七窍,他什么都喊不出来,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比例扭曲的蜃气楼,忽大忽小。

现在他才是彻底而完全地,真正的失去了一切。

 

梦境就结束在这里,接下来便是严苛的现实了。

实际上,梦的内容也是现实,是反复播放、用于悼念的破败现实。他一度拒绝接受这个现实,又不忍心彻底舍弃它,只好将它藏进梦里。

真田幸隆以浪人之身投靠了西长野箕轮城主长野业正。几经机缘辗转,重逢了豪族旧识河原隆正。河原隆正颇为欣赏这个卧薪尝胆的年轻人,识他才略气度,跟他心有共恨、感同身受。两人相谈甚欢,酒过数巡,他有意将自己年方十六的妹妹许配给对方。

十六岁的河原姬,肌肤如映着朝阳的白绢,嘴唇如湿润的灯笼薄纸。她表情娴静,身姿优雅,倾听他说话时眼眸温黑,颦笑之间,浅波流转。

河原姬一目了然的美丽和最好的年华,任何人看了都会怦然心动,幸隆觉得自己是爱她的,没有不爱她的道理,她令他非常满意,爱被建立在这种满意上,是一种丰盈而踏实的爱。她健康、温柔、德才兼备,至少绝不会以死不见尸向他告终。

婚夜,在鹿瞳般澄澈的月光下,幸隆突然回想起勘助的眼睛,他总在说谎,连眼睛都在竭力骗人。然而,以兵行诡道为天职的异相男人,却真的为他而战死了。他慌忙转向新婚妻子,她娇小得可以整个抱在怀里,他握她的手,她善解人意地握回来,他们之间崭新的爱像一层温暖而朴实的泥土,将要掩埋一些事情,然后孕育另一些。

时间从指缝间流去,真田乡的麦田离他忽近忽远。

他这样度过了这五年:身体悄不作声地谢幕了某些成分,头脑越来越明晰。他和河原姬婚后有了一个儿子,取名源太郎,源字引自真田祖辈引以为荣的清和源氏。他严格要求幼年的长子习武,一个人的勇武的确无法扭转战局,但战争从不预约任何人的享年,它从来都直接带你走,不假思索,雷厉风行。

他曾经冒着危险回去四阿山西坡,不死心地寻找山本勘助战死或者生还的痕迹。他当然什么都没找到。松涛声沾染了这座山深蕴的神祗气息,悠悠荡荡地巡过全身。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浊雾渐起,漫吞他的影子,就好像又再次被含裹进一只盲眼般温柔无垠。

 

然而。

此时的真田幸隆尚不知道,死亡同样是来自异相兵法家的欺骗,或者说欺瞒。

是的,山本勘助没有死,不仅如此,他即将以敌对的崭新立场与他再次重逢。

 

 

TBC

评论

  1. oceanus
    2 年前
    2022-12-20 16:25:17

    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的池面,终究会成为白月光【读作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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